林保淳
臺灣知名導演侯孝賢第七度進軍法國坎城影展,這次以《刺客聶隱娘》榮獲最佳導演獎,此劇無論是從劇本編寫、鏡頭運用、取景、色調或角色的詮釋,主題的發揮,都饒有濃厚的侯氏美學風格,盡管猶不免有若干的爭議,如影片的沉悶、對白的文言化以及女主角舒淇對白之少等等,但毫無疑問地,這是一部典型的侯孝賢電影美學代表作,至于賣不賣座,只能靠觀眾來抉擇,就又另當別論了。
《刺客聶隱娘》取材自唐人傳奇裴铏的《聶隱娘》,這是中國古代俠客小說的名篇,連帶著,《聶隱娘》也引起廣泛的重視與討論。不過,多數的觀眾恐怕未必真正了解《聶隱娘》在中國古代俠義小說中的特殊意義,因此,也不易真正掌握到侯孝賢以當代觀點加以重新詮釋的深層意涵,因此,本文將略作爬梳與分析,從電影名稱的“刺客”,以及“俠客”形象的轉變等角度入手分析,試作說解。
“刺客”,指的是有目的行刺殺人的人,“刺”之為物,小而尖銳,往往在未及注意前就傷害到人,因此刺客的行動通常具有相當的隱秘性,能在人猝不及防之下達成暗殺的任務。刺客之流,自古以來就史不絕書,春秋時的鉏麑、專諸、要離、曹沫、豫讓,戰國時的聶政、朱亥、荊軻、高漸離等,都是鼎鼎有名的刺客。這些刺客雖各有其面貌,手段、對象及動機,行刺結果或成或敗也都各有不同,但有兩點卻是非常一致的:(1)他們所刺殺的對象,都饒富濃厚的政治性,如趙盾、吳王僚、慶忌,齊桓公、智伯、俠累、晉鄙、秦始皇等,都是位高權重的,有好有壞,有善有惡,且與刺客彼此間素無仇怨,他們的行為、道德,并非被行刺的原因;(2)刺客都是為人作嫁,受人所托,感于委托人的恩義,而進行刺殺任務的,如專諸之于公子光,聶政之于嚴仲子、荊軻之于燕太子丹,其中,為智伯報仇而數度行刺趙襄子失敗而犧牲的豫讓所說,“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所謂“士為知己者死”的讎報觀念最具有代表性。換句話說,刺客受雇于人行刺,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個人榮辱,但也絕對不是基于“正義”或是任何強烈的政治信念,即使對象可能是如秦始皇般素有惡名的暴君,刺而殺之,也未必是因為某種道德使命或政治理想,而是純粹為了報答委托人的私人恩義。從個人的節氣來說,刺客這種“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的精神,是與當時的俠客完全一致的——刺客也往往以俠自許,如燕太子丹為報仇怨,欲尋覓刺客刺殺秦始皇,最先找到的刺客田光,就以“節俠”自命;而戰國末期楚國政爭,刺殺春申君的行為,則被稱為“俠刺”。基本上,刺客與俠客是同一氣類的人物,差別僅在于有沒有肩負行刺任務而已。也因此,極力表彰俠客的司馬遷,既寫了《游俠列傳》,也以《刺客列傳》加以頌揚,極力稱道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與荊軻五個刺客。
正因刺客與俠客一樣,容易激于一時的恩義、知己之情而感恩圖報,因此委托人欲得刺客效命,則不妨先以恩義結之,而結恩義的方式,除了重用之外,當然也少不了“賄以財賂”,如嚴仲子想結交聶政,就先以“黃金百鎰”送給聶政的母親;燕太子丹尊荊軻為上卿,也是“異物閑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于是,這就為刺客的行刺動機開啟了一個可能——純粹為豐厚的報酬而行刺,即賄之以財,而導致了刺客道德性的墮落。
刺客的墮落,乃至轉變成殺手,至少在東漢的時候就已非常普遍,而且具有組織犯罪的規模,如王符在《潛夫論》中,就明確提到,當時首都洛陽存在一個以殺人為業的組織——“會任之家”,專門收受財賄,為達官貴人刺殺仇人,主持人收取錢財,以十分之一提供給殺手,并以摸“紅白丸”分配任務。自此以后,歷史上以財賄殺人的刺客,所在皆有,中晚唐時期,就是一個刺客相對活躍的時期。
刺客進行刺殺,擁有高超完美的刺殺技巧,當然是有助益的,但卻不能保證行動的成功,最重要的是保持身分和行動的隱密性,在對方未及防備之前,一舉成功。有時候,武功或技巧,反而不是那么重要。如《史記·刺客列傳》里的曹沫劫持齊桓公,顯然就不倚仗任何武功,而是純粹的出其不意。專諸刺殺吳王僚,將匕首(傳說中的魚腸劍)藏在魚腹中,偽裝上菜的侍者,這才是成功的最大秘訣。豫讓數度行刺,盡管“漆身為礪,吞炭為啞”,企圖保持隱密性,而皆告失敗,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在尚未采取行動之前,就被趙襄子察覺,功敗垂成。能隱秘刺殺行動,再憑借高強的武功、劍術,行刺成功的機會自然大為增加,魯勾踐評論荊軻刺秦王之敗,在于“惜乎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陶淵明也感慨荊軻“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正是此故。歷史上真正展現出刺客高強武功,憑借劍術直闖虎穴,刺殺成功的,大概非聶政莫屬,在韓相俠累重重刀戟護衛之下,聶政勇往直前,“所擊殺者數十人”,終于成功完成刺殺行動——而這顯然就表示了,除了隱秘性、高超劍術之外,還要有莫大的不畏死之勇氣。
刺客通常是不容易全身而退的,即便成功,也難逃一死,專諸、聶政雖行刺成功,一樣慘死在當場,荊軻銜命入秦,燕太子丹與賓客,皆以“白衣冠”送行于易水之上,荊軻慷慨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沒有絕大的勇氣,如何敢于犧牲?而正是這個不畏死的勇氣,使這群刺客的老祖宗展現出與后來墮落的刺客完全不同的精神與風采,即使劍術不濟,明知死路一條,還是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后代刺客為錢財殺人,錢財必須有命才能享用,因此,就缺乏這股令人欽仰的勇氣,未免瞻前顧后,以身家性命為更重要的考量。
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取材于唐人裴铏的《傳奇》,以“傳奇”為名,取的是人與事之“奇”,“奇”的意涵與“常”相對,亦即非一般常理、常見、常事可比的謂之“奇”。在《聶隱娘》中,聶隱娘經歷之奇,如為老尼攜走、習練道法;行事之奇,如自主擇夫、背棄舊主,皆與常人行徑大異;而道術之奇,更是非人耳目所可聞見,常理所可思議者,如飛劍術、隱身術、變化術等,這正是唐代“劍俠”最重要的特色。
《聶隱娘》的故事背景,在唐德宗貞元(785~805)及唐憲宗元和(806~820)年間,此時正值中唐以來為禍甚烈的藩鎮割據時期,各地方節度使擁兵自重,不聽朝廷號令,彼此相互攻詰。故事內容敘述,聶隱娘是當時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大將聶鋒的女兒,十歲時為一老尼強攜而去,教其道法與劍術,并派遣她去作刺客。五年后,聶隱娘學成返家,家人甚表驚異,但知她經常遇夜失蹤,天明才返,因此也不敢質詰,連她自主選擇了個磨鏡少年為夫婿的事,也不敢過問。幾年后,聶鋒過世,田季安聞得她的異能,便引納于麾下。其后,田季安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合,便派遣聶隱娘夫婦前往刺殺劉昌裔。劉昌裔本身懂得神算,已預知聶隱娘夫婦將來,派人于途中迎迓。聶隱娘心服劉昌裔之能,遂改投其門下,不但與田季安絕裂,更為劉昌裔消滅了接踵而來行刺的精精兒,并用計阻退了道術精奇的妙手空空兒。自此,聶隱娘夫婦便留居許州。后來,劉昌裔投效朝廷,聶隱娘不愿跟隨,留下丈夫,只身遠走,曾一度現身,后便不知所蹤。
聶隱娘自《太平廣記》將之收錄于《豪俠類》以來,就以俠客的形象廣為人所知,后來明代王世貞、鄒之麟也將之收于“劍俠”中,凌蒙初的《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崗縱談俠》、清人尤侗的《黑白衛》雜劇,都對聶隱娘盛加稱道。不過,聶隱娘雖被目為俠客,此一“俠”字的意義,卻絕不能與現代受了武俠小說影響后的“俠”等量齊觀。中國的俠客與俠義觀念,自《韓非子》提出“俠以武犯禁”以后,歷代皆各以不同的角度詮釋“俠”,整個發展的過程,俠客形象由負面轉向正面,幾乎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而其關鍵,就在唐代的“劍俠”。
以“劍”形容唐代俠客,最主要的在于強調這些俠客在道術和行事上的“神秘性”,而這神秘性,顯然與道教有關。在道教的神仙方術中,強調修道者在修練的過程中,是必須有“鏡劍隨身”的,鏡以照見妖邪,而劍則可以斬妖除邪,缺一不可。能斬妖除邪,自是一種神通,試看聶隱娘所精通的道術,飛劍殺人、剪紙為驢,隱身變化,尤其是她竟然能變化成一條小蟲(蠛蠓)躲在劉昌裔的肚子里,這和《西游記》中孫悟空變成一只蒼蠅鉆到鐵扇公主的肚子里,豈非完全同調?這些不可思議的變化術,無一不是從道教(神仙道教)中可尋出淵源的。道教的倫理觀,與儒家大異其趣,道經中謂“恩愛害道,譬如毒藥”,在修練的過程中,人間情愛、倫常,都須忍舍棄絕,唯道是從。聶隱娘刺殺某大僚,因見其與孺子嬉戲,故延遲下手,老尼姑教導她,“先斷其所愛,然后決之”,正是不欲聶隱娘受世俗道德倫理的羈絆。這點,與唐人傳奇《杜子春》可相互參看,杜子春豈不正是因不能割舍世俗母子親情,因此無法成仙。也正因此,被收入《太平廣記》的另一篇俠客傳奇《賈人妻》,故事中的女主角何以要回來狠心殺死自己親生的孩子,也就不難明白了。唐代的劍俠,行事詭秘,擁有神異的道術,又不按常情常理出牌,自然使一般人驚懼不已,聶隱娘父親“聞語甚懼”、“不敢詰之”,連女兒挑選夫婿的事都“不敢不從”,也正反映了時人對俠客的一般態度。
換句話說,在唐代,聶隱娘的形象,奇固奇矣,未必是屬正面的形象,這與我們現代的俠客觀點,是迥然不同的。現代認可的俠客中,或許可以接受聶隱娘的自主擇夫(唐代顯然未必),但恐怕絕對不能容忍充當政治刺客,且又是因自身利害的考量背棄故主的“刺客”吧。論者或許會質疑,聶隱娘棄田季安而投效劉昌裔,也許可視為棄暗投明,且其刺殺者,如某大僚,正是“無故害人若干”的貪惡官僚,也未嘗不能說是“仗義行俠”。《太平廣記》里另一位被稱為俠的李龜壽收賂刺殺白敏中(一作王鐸),和聶隱娘一樣,在形跡被發現后,立刻叩首求饒,反過來投靠白敏中,可見當時的“俠”,身家性命為要,并無若何氣節可言。至于刺殺大僚,所謂的“無故害人若干”,看似符合于正義,實則也只是老尼主觀、片面的個人認定,并無任何佐證可言,未必即是“仗義”。平心而論,聶隱娘、李龜壽之類的“刺客”,或奉主命,或為錢財而行刺,已明顯與《史記》中豫讓、專諸、聶政、荊軻之“士為知己者死”的恩義酬報完全異趨,更毫無氣節地背主求容,可謂是自東漢以來“會任之家”之刺客“以財賂殺人”的墮落典型,是與“正義”八竿子打不到一邊的。
俠客固然“仗義”,但所仗的往往是“氣義”、“義氣”,與“正義”可能偶然相符,但絕不能說就是“正義”。因此,這樣的行事方式,是充滿不定性與危險性的,其所以令人畏懼,也正在于此。相較之下,刺客無疑更落于俠客之下乘,不免淪為政治打手或工具,唐人傳奇中的聶隱娘,顯然就是政治殺手。俠客淪為刺客、殺手,在中晚唐藩鎮割據、相互攻詰的政治情勢下,是個常態。在歷史上,我們也看到有藩鎮因不服中央號令,甚至派遣刺客刺殺當朝宰相的例子,如唐憲宗元和十年,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便派遣刺客刺殺了當時宰相武元衡、襲擊御史中丞裴度,情勢不能不說是極為混亂、惡劣的。因此,曾任唐文宗、武宗兩朝宰相的李德裕,在當時就寫了一篇收關于俠客形象與義氣轉變的重要文章《豪俠論》。在《豪俠論》中,李德裕開宗明義,就將“所利者邪,所害者正”的刺客摒除于俠客行列之外,并提出“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的觀點,進一步對俠客的“節氣”作了規范。所謂“節氣”顯然就移植了儒家所強調的“正義”與“仁義”,這是俠客觀念演變的一個重要轉捩點,此后的俠客,逐漸與儒家靠攏,并形塑出較近于現代觀念的俠客形象。
聶隱娘的故事,宋代時就已頗喧騰于人口,南宋羅燁的《醉翁談錄》提到宋代的市人小說,就有《西山聶隱娘》,但卻是列于“妖術”之列,著重的是道教術法的神奇。不過,到明代,凌濛初借韋十一娘之口傳述女俠傳奇時,雖也致意于“隱娘出沒,跨黑白衛”的神奇性,對俠客行徑,卻也提出了不可以個人恩怨(私仇)為憑的行事準則,有意無意間導向了“正義”途轍,可以對擁有權勢而橫行不法的守令官、將帥、宰相、試官加以“必誅”。清初尤侗的《黑白衛》,盛夸聶隱娘道法的神奇,盡管對聶隱娘之投靠劉昌裔還是未能有較圓融的說解,只能從宿命式的“遇鏡而圓,遇鵲而住,遇空而藏,遇猿而聚”及傳統的“學良禽擇木而棲”,輕筆帶過,但我們從他借老尼姑張舉出“替天行道,為國安民”大旗的命意看來,聶隱娘從氣義式的刺客,轉向正義型的俠客,也是呼之欲出了。不過,盡管這些作品一直努力扭轉聶隱娘的形象,但聶隱娘故事的重點有二,一是高強的道術(劍術),二是她刺殺劉昌裔高濃度政治色彩的刺客行為,還是無法擺脫其為刺客的身分。事實上,歷史上的刺客都是無法與政治斗爭劃清界線的,政治斗爭的雙方,或許以恩義相結,或者以財賄相賂,常援引刺客作斗爭工具,與俠客是有極大區別的。因此,當俠客的“正義”形象,在清咸豐年間名說書藝人石玉崑講述《龍圖公案》(光緒年間被改寫成《三俠五義》)逐漸定型之后,刺客還是不足以躋身于俠客之列。如《施公案》中的黃天霸,以綠林盜賊身分刺殺施士倫(即施世綸),后來被擒,俯首求饒,“改過自新”,投入施士倫麾下,且改名“施忠”,卻成為后來傳頌遐邇的“俠客”。
唯獨到了清末,在章太炎高倡“儒俠”,鼓勵革命志士當暗殺清廷大臣的“刺客”,“俠刺”再度不分,許多革命烈士基于強烈的政治信念充當刺客,如萬福華刺殺廣西巡撫王之春、吳樾刺殺立憲五大臣、汪精衛刺殺攝政王載澧、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等都是著名的例子。這些刺客,后來都獲得極高的評價,被許“烈士”的楷模,但是,卻殊少有人愿意更進一步分析,當以狂熱的政治信念或理想進行刺客行動時,“人性”如何被扭曲、摧毀的問題。
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很明顯受到現代的俠客觀念影響,企圖從俠客的角度,重新詮說“刺客聶隱娘”。電影名稱明標“刺客”,其實是以俠客來看待聶隱娘,并企圖擺脫政治思維,從人性的角度深入剖析刺客的行徑,從這一點看來,侯孝賢就已立在制高點上,展現了深刻的省思,相對于張徹于一九六七年和一九七三年所拍的《大刺客》及《刺馬》,前者刻意美化聶政的俠義之舉,不惜錯亂時空,將故事從戰國初移至戰國末,突顯秦王(始皇?)的暴虐;后者則依附傳說強調了馬新貽“好色背友”的不義,從而對張汶祥的刺殺行為取得正當性。這兩部同樣以刺客為題材的電影,與侯孝賢一樣,都是企圖從俠客的角度描繪刺客,并賦予其正面評價。二〇〇〇年,陳可辛的《投名狀》,借馬新貽事件,突顯出政治陰謀的可怕,對龐青云有較深刻而多層次的詮釋,但對刺客姜午陽,也顯然仍脫離不了為兄弟恩義報仇的舊觀點,對刺客的省思,還是未達一間。
侯孝賢影片雖題為“刺客”,但特別強調“一個不殺人的刺客”,這是具有深意的——影片中聶隱娘先是“不忍孺子”,就連大僚也未殺(原出處是遲延而已,還是殺了大僚取其首級),就飄然遠走;刺殺田季安,更是連起心動念都未曾有過;而與精精兒的決斗、與道姑師父的絕裂,也未見殺戮。刺客而不殺人,是明顯與刺客宗旨背道而馳的,而這正是侯孝賢的深意所在,也是他的嶄新詮釋。
在此,侯孝賢為了突顯深意,改動了不少唐傳奇《聶隱娘》的故事內容,重要的改動有幾個:
一是刪除了原故事中最重要的田季安派遣聶隱娘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的大段情節。這一刪除,不僅將劉昌裔判了出局,連帶著故事中最精彩的道術、劍術部分,也被剔除了。聶隱娘的武功雖高,充其量不過就是刀法(匕首)勝人一籌而已,并無若何玄妙可言。侯孝賢借此擺脫當代武俠片里用鋼絲、特技電腦動畫及影片剪輯而造成的熱鬧且耐看的武打窠臼,可以說是“不是武俠片的武俠片”。影片中唯一能看見的殘余道術,大概只有妙手空空兒的“巫蠱之術”,讓田季安的愛妾“胡姬”體冒白煙,弱化得厲害,傳奇中具有“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之入冥,善無形而滅影”神奇之術的妙手空空兒,完全消失不見,變成了輕易就被射成刺猬的老和尚。但就電影主題而言,卻能巧妙地避開聶隱娘奉命刺殺,卻反而投靠對方的“不義”窘境,可謂用心良苦。也正因此刪除,原來藩鎮之間的政治惡斗,也縮限成家族中類似“妻妾爭風”的勾心斗角,有如時下流行的“宮心計”(宮廷斗爭)戲碼,而原故事中頗具有“悲天憫世”胸懷的老尼,便不得不化身為肩負朝廷濃厚政治使命的道姑嘉信公主,聶隱娘奉命刺殺的對象也變成對朝廷素有異志的田季安了。
其次,聶隱娘與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關系,也被徹底扭轉,從“主從”變成了刺客與被刺殺的對象,且偏偏彼此之間又是青梅竹馬、具有玉塊為信物的舊情人。當然,這對刺殺行動就增添了許多的變數,造成相關當事人內心的諸多矛盾與掙扎。憑心而論,這樣的橋段,在武俠小說中是屢見不爽的,但在電影中卻還是少見。重要的是,一旦作此安排,聶隱娘的“刺客”形象就完全被消解,而蛻轉成具有復雜心理矛盾與沖突,而最終能夠以人性的考量為依歸的“女俠”了。于是,刺客聶隱娘不但不殺人,而且心中充滿對人(包括孺子、情人、情人的情人、父母)的愛,聶隱娘變成了個俠客,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具有人性關懷的人!借聶隱娘與象征著政治意涵的道姑師父的絕裂,侯孝賢質疑并否定了任何人可以借著任何的政治理由或政治信念,殘酷殺人的正當性——這正是《刺客聶隱娘》最重要的主題。
侯孝賢鋪陳此主題,是頗具心思的,而最能體現的敘事,就是對磨鏡少年的著墨。磨鏡少年在唐傳奇文本中其實只是個襯托聶隱娘性格及超強道術的小角色,除了是聶隱娘的丈夫外,別無他用。但侯孝賢則企圖加以渲染,還特地請了日本影星妻夫木聰飾演這個角色。在原著中,磨鏡少年來自日本,是遣唐使中的一員,因故而流落中土,拜了草藥老人為師,一同居住在遠離政治塵囂的桃花村,桃花村是“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隱喻,是非常足以圓照主題的。可惜的是,影片中未能給予較多的呈顯機會,甚至,連這少年到底是日本人還是韓國(新羅)人,都不易分清楚,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
影片中有一段由嘉誠公主念出、聶隱娘復述的“鸞鏡”典故。聶隱娘在劇中的臺詞只有九句,這段復述,占的比率極大,不能不視為侯孝賢極其重視的命意所在。可惜的是,侯孝賢發揮不足,只借此突顯出聶隱娘“終于”明白了嘉誠公主遠嫁的孤單與凄涼,鸞鳥對鏡傷情,鳴舞而死,嘉誠公主所悟如是——物傷其類;但聶隱娘呢?所悟又在何處?如果僅僅是悟通了嘉誠公主之悟,那對聶隱娘來說,對全劇主題來說,又有何增益?侯孝賢似乎忘了磨鏡少年也與鏡子有關。依據中西方有關“鏡像”的理論,聶隱娘從磨鏡少年(他就是面鏡子)究竟看出了什么?這才是最重要的。聶隱娘是刺客,但最終不作刺客,其轉變的關鍵何在?磨鏡少年的淳樸、桃花村的寧謐,實際上都可以讓聶隱娘幡然而悟的吧。
在我看來,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其實是可以和聶隱娘一樣,視為對政治無所不在地籠罩著社會,政客們以各種巧立名目的政治信條(朝廷、君臣)毫無人性地利用刺客、斲喪人性的一個絕裂,這在中國電影史上,還是破天荒的嘗試,單就這點來說,就已經可以超軼群倫了。不過,白璧微瑕,聶隱娘之所以不愿刺殺田季安,似乎并沒有說實話,因為她所說的,擔心田季安的長子年幼,唯恐一旦田季安死了以后,形勢立刻會陷于混亂——這豈不是又回到了所謂的政治算計之中?而可嘆的是,據史書所載,田季安在唐憲宗元和七年暴斃,嗣子田懷諫年僅十一歲,大權旁落于家臣蔣士則之手,兵士嘩變,還是個亂局。
如此說來,政治這玩意兒,還真是“范圍天地而不過”,沒有人能真的超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