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野蠻與現代聯姻

李玲

改革開放后，中國步入了經濟發展突飛猛進的新階段，城鎮化、城市化建設蒸蒸日上。這一方興未艾的現代化進程與億萬農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于是反映農民在這一過程中的物質生活、文化心態、倫理道德、精神面貌等方面震蕩、嬗遞與變化的歷史，便成為當代文學不絕如縷的題材。

瘦叟的短篇小說《金剛》是一篇描寫位于城鄉結合部的兩個村莊十幾年間在征地建廠、拆遷規劃的過程中發生的故事，里面有兩個村集體之間的利益糾葛，也有農民與政策施行者之間的矛盾對峙，以及不同個人之間的恩怨糾紛。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塑造了鄧建剛這個性格復雜的“流氓型”農民形象。他是從事打架斗毆、心狠手辣的黑道頭兒，卻又不乏正義感而贏得村民擁護，最后吸毒墮落。平心而論，他童年不幸，令人同情。他三歲即失恃，父親只知喝酒，對兒女非但不加關心，反而動輒毒打。加之學校老師教育方式粗暴，便時常逃學，沒人管教，最后靠黑道謀生。他對農村人這一身份有強烈認同，對城里人則存在著隔閡感，甚至隱隱懷著戒備與敵意。“你們城里的孩子，一生下來就什么都安排好了，進工廠，坐辦公室。我們農村孩子，一生下來就是種地的命，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們只有拼。”這是他發自肺腑的人生感言，更道出了長久以來城鄉二元對立的現實情形。他為自己的生活打拼，也替整個鄧家垸村民的利益打抱不平，所以才能被選為村治保委員。他強暴了城里的女大學生，對她十分癡迷，即使對方態度冷淡，還是“成天熱臉貼冷屁股，茶飯端到手上，倒像伺候他親娘老子一樣”。這一情節的設置，似乎又隱喻了他對城市身份的羨慕。最后女孩另尋他愛，他則意志消沉，染上毒癮，健康日損，威風不再。小說對鄧建剛這一人物的刻畫十分成功，呈現出多面、立體的特征。他的行為蠻橫暴虐，但本質上卻善良真誠；其身上有勇猛奮進的建設性品格，也有魯莽短視的流氓氣質。他對城市現代文明的曖昧態度，象征了野蠻逞性、注重義利的傳統農耕文明在遭遇強大的現代工業文明時的復雜心態與尷尬地位。

在整個小說中，打架、械斗、暴力、槍擊成為人們解決矛盾糾紛、泄憤報復的主要手段。“民風刁壞”的背后預示了傳統“暴民”文化的根深蒂固與現代法治觀念的缺乏。雖然征了地皮，修了街道，建了和任何城市沒有差別的新區，下一步還要大興土木開發房產，但是始終處于被動的百姓對未來無法不存一份迷茫與不安。“與其說以身為農民為驕傲，毋寧說是為擺脫了農民身份而興奮。”這樣的心態無可指責，然而興奮過后，變了戶籍的農民們真的就完成文化身份的轉換與現代意識的建構了嗎？那關于風水的謠言、關于女大學生是白虎的傳說、黑道老大向房地產老板的成功轉型，似乎都昭示著：與以高樓大廈、通衢大道等現代“硬件”設施為代表的物質文明的快速建設相比，人們精神素養的提升與道德建設的步伐則顯得略為沉重、緩慢。用當下時髦的話說：“別走得太快，請等一等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