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流浪狗

劉海龍

托托是一只流浪狗。它正在從一個城市向另一個城市流浪。

流浪的含義很廣泛，流浪者的身份也會很復雜。托托就是這樣一只流浪狗。它有時候是一個獵手，而且是個挺不錯的獵手。老鼠，兔子，黃鼬全是它的獵物，甚至，它還能意外地獵殺幾只環頸雉。有時候它又是一個充滿信仰的旅行者，追隨著風的足跡，一路向前，同浮云對望，與星星談天。有時候，它又變成失魂落魄的可憐兒，在城市里的街頭巷尾，嗚嗚哀鳴，好像有無盡的委屈和苦楚，滿含著憂傷的眼神讓所有遇見它的人怦然心動。

托托是條奇怪的狗。

它走了多遠的路，沒人知道，連它自己也記不清楚。大山沒有留住它，大河沒有擋住它，高樓大廈沒有迷失它。

它曾經遇到過一個啞巴，那是個孩子，它差點成了他的狗。那天，托托從一個村莊穿過，攪動了一大群狗的目光。它們追上了它，它們嘲笑它，戲弄它，甚至辱罵它。它沒有還口，不是不敢，是不愿意，它不愿意節外生枝，不愿意惹是生非，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們以為它怕了，就更加肆無忌憚起來。他們看中了托托的項圈，一個很別致的項圈，用各種顏色的皮繩擰成的項圈。

托托憤怒了，它開始反擊。倒下了，又重新站起來，又倒下了。那個啞巴男孩救了它。

如果不是他，你已經死了，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值得追隨的人，托托對自己說。但是每個夜晚，它都做夢，做相同的夢。它告訴自己，必須上路。在一個漫天大霧的清晨，托托扔下一只野兔，戀戀不舍地在啞巴男孩的家門口望了望，它又上路了。

它在尋找一個人，一個同樣喜歡流浪的人。

那個人帶著托托走過很多地方，每到一處，都會租一個小房子，住上一陣子。他帶著它爬高山，過大河，穿大街，鉆小巷，每天早出晚歸，把每一個值得欣賞的地方，都仔細地記在心里。古街，石橋，楊柳岸邊，煙雨湖畔……一只狗和一個人就那么靜靜融進畫中。每天傍晚回來的時候他都會犒勞托托一塊肉，或者一根骨頭，要不然就是一根剝了皮的火腿腸。每當吃火腿腸的時候，那人總是先剝開腸衣，再故作惡狠狠的樣子，咬上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部分丟給托托，托托瞇著眼睛看著他演完小把戲，才幸福滿滿地吃起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支起畫架，開始作畫。那時候，托托就會安靜地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可是，他們走散了。

他在哪里呢？

托托現在已經嗅到這個城市的味道了。煙味、酒味、肉味、牛奶味、魚味……還有鋼筋水泥味。

托托有城市生活的經驗，直覺告訴它，不要離人太近，免得讓人害怕，也不要讓那些眼睛里流露出貪婪的家伙靠近自己，免得自己成為人類的盤中餐。它總是很警覺，有時候寧愿餓肚子也不冒險。

它從一個街道開始，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地搜尋著熟悉的味道和氣息。它相信，那個人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等它。

這天，托托正趴在一個橋洞下避雨，忽然它的鼻子抽動了一下。有一絲淡淡的似曾相識的味道隨著風飄過來。

好熟悉啊！

托托一下子從橋洞里竄了出來，嚇得橋上的人一陣驚呼。托托歉意地汪汪叫了幾聲，就迎著風跑了過去。它興奮極了，那種油畫顏料的味道讓托托心里一陣陣地激動，是他！應該是他！一定是他！

氣味越來越明顯了！背影越來越清晰了！可是托托卻逐漸放慢了腳步，它開始有些不確定了，這個人身上的顏料味道比主人更濃烈，同時還混雜著一股煙味，容貌看上去也更加蒼老。

托托開始自責，那個人明顯不是它要找的人，而它居然把主人的氣息和一個陌生人混淆了，這讓它很難過。

托托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這個人也是畫家嗎？他們會認識嗎？他們會在一起嗎？

那個人明顯也注意到了托托，他轉身站住了。看到托托的一瞬間，他那雙深邃而深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所有的滄桑都從這個小窗戶傳出信息。

“你在找我？”

“不！我在找另一個人，和你很像的一個人！”

“你餓了嗎？需要我給你點吃的嗎？”

“不！謝謝！”

“你看上去很不好，病了嗎！”

“沒有，只是有些累。我找了他很久，有點累。”

一條狗和一個人就這樣隔著街對望著。雨停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隔著街已經看不見對面了。那個人朝著街對面揮了揮手，像是對托托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總會找到的！總會找到的！”托托目送那個人走遠，直到連一只狗也分不清夜色和背影。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托托又站在了昨天的那個地方。不知道為什么，它很想看看他，看到他，它就會感到親切。那個人也看到了托托，他揮了揮手。托托坐在破舊的木門前，靜靜地望著對面。

托托看到那個人在街對面支起了畫架。托托的眼睛有些濕潤，它的神志在那一瞬間有些恍惚，它多么想沖過去，和他撕扯打鬧一會兒，然后安靜地趴在他腳下安靜地看他畫畫啊！但是不能，它知道他不屬于它，它也不屬于他。

就這樣，托托在街這邊，看著街那邊，有時候站累了，就坐著，坐累了，就趴著。它現在有了一點點的安全感，對面坐著一個人呢，他的眼睛里裝著托托呢。因為對面那個人，讓他又想起了曾經的那些日子。想著，想著，天就又黑了。

第三天，托托遲到了。因為托托昨天站了一天，沒吃任何東西，它在天剛亮的時候，翻遍了附近的幾個垃圾箱，找了點東西吃。但是他吃不下去，它急切地想見到他，他甚至擔心他會不會也像那個喜歡流浪的人那樣，一下子就消失了。

當它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又亮了，他那雙眼睛又在說話：“怎么了！你遲到啦！朋友！”托托很喜歡他這樣的問詢，很溫暖。托托很想看看他畫了什么，雖然它并不懂得繪畫的藝術，但是他喜歡那種鮮艷的顏色。站著站著，托托就感覺到有些累了，它的四肢酸軟，有些力不從心。它趕緊用眼神告訴他：“我先趴一會兒，這地方真是曬太陽的好地方！”

第四天早上，托托來得很早，它的早餐是一只老鼠。它在來的路上還在慶幸：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跑得可真慢！幾乎沒費什么勁就逮住了它。它的快樂是不加掩飾的，它一溜小跑，跑向那條街。他已經早早地在那里等候了，當托托出現在他視線里的時候，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彩虹，他的畫筆就開始刷刷點點。托托今天是蹲坐在那的，那種高傲的目空一切的姿態，正是純種德國牧羊犬的王者風范。

就在中午陽光正烈的時候，托托感覺到了一陣眩暈，它的視線出現了一瞬間的模糊。就在它感到很疑惑的時候，一陣隱約的酸痛從身體里開始蔓延。它以為自己是坐得太久了，就站起來使勁地蹦了蹦——它摔倒了！

它忽然感覺到一陣不妙，它迅速做出判斷，一定是食物出了問題。它開始意識到早餐那只老鼠可能是一只藥鼠。那些老鼠吃過鼠藥以后，就會變得行動緩慢，很多貓，或者狗都是吃了藥鼠而一命嗚呼的。想到這些，它感到不寒而栗。它需要喝水，需要大量喝水。

托托像瘋了一樣飛奔，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托托清楚，它還沒有找到那個喜歡流浪的人，它必須活下去。它把那個正在畫畫的人拋了身后，把他的目光也拋在了身后……

晚上的時候，托托開始嘔吐，它吐得一塌糊涂，它開始神志不清了。整個晚上都在嗚嗚地哀鳴，有夜行趕路的人都聽到了，嚇得腿都軟了，他們說橋底下有一個小孩子在哭。

第五天，太陽已經老高了，他早已經把畫架支好，他在焦急地凝望著，他的視線從它每天出現的方向延伸出去。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它出現了。

早晨，托托安靜下來的時候，已經站不起來了。整個晚上它都在掙扎，拼命地掙扎，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掙扎。可是力量差距太懸殊了，它多么希望有人能幫一幫它啊！

走過河邊的時候，它本想喝口水，卻不料一頭栽進水中。好在水不深，它清醒了一點。它安安靜靜地洗了個澡，它是條喜歡干凈的狗。

這條路真長啊！托托走得很辛苦。

托托走進他視線的時候，他發現了它的異樣，他急切地邁開步子向托托走來。但是托托張開嘴巴，露出犬牙，拒絕了它。

這天，他畫得很快，總覺得有無窮無盡的靈感從腦袋里冒出來。他要把所有的想法都記錄下來，仿佛這些片刻間的靈感會隨時飛走一樣。

外面的真安靜啊！陽光好刺眼啊！托托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忽然它看見有一個人在向它招手，輕輕地呼喚著它：托托——托托——

是他！是他！是他！它努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街對面走過去！多么熟悉的味道啊！多么熟悉的場景啊！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啦！我們一起去流浪吧！

托托趴在畫家的腳下，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

三個月以后，轟動全國的油畫展開幕了。一組名為《流浪》的畫作，讓所有參觀的人贊嘆不已。畫面上，一只德國牧羊犬，或坐或臥，或奔走，或佇立，無論從那個角度，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總是深情地凝望著你。

一撥又一撥參觀者散去，每一個人都不吝溢美之詞，嘖嘖稱贊。只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看著掛在墻上的一組油畫怔怔地發呆，一言不發。

“你認識這條狗？”不知道什么時候，油畫的主人站在了年輕人的身邊。

“托托！托托！”年輕人看著那只帶著皮項圈的流浪狗，喃喃自語。

“是你的狗？”畫家也深情地望著那只狗，那只狗的眼睛似乎在說話。

“我寫生的時候，掉下懸崖……后來住進了醫院……我一直在等它！”年輕人熱淚盈眶，已經泣不成聲。

“難怪它找不到你……它是條好狗！它一直在找你！”

兩個人誰也說話，他們就這樣看著畫，看著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