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范兒

【作者簡介】

廖珊，編輯。2013年1月，與廣西美術出版社合作策劃的《勤奮小人和懶惰小人》《螞蟻武裝機甲》入選新聞出版廣電總局《2013—2014年農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2014年4月，所獨立編寫的《森林：地球之肺》入選“大眾喜愛的30種桂版圖書”。

潮牌，墨鏡，嘻哈，滑板，霸氣狂拽炫炸天……相信當我提起“有范兒”這三個字時，很多人腦海里浮現的都是這樣的畫面。但我今天不想寫這樣的“范兒”。我只想帶給你，三個和我的行業有關的故事。

日本有部電影叫《編舟記》。男主角馬締第一次出現在鏡頭里，是一個蔫頭蔫腦的發行部職員，他的主任拿著一大沓單子，正對他大聲嘶吼。作為一個八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書蟲，你很難想象他如何去和客戶拉攏關系，他的銷售成績自然也是一塌糊涂。但幸運的是，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一個適合他的地方：《大渡海》詞典編輯部。

“由一個不會與人溝通的人，去編寫一本用來和人溝通的字典。”這就是《編舟記》所要講的故事。《大渡海》一編就是15年，這期間，馬締從普通編輯升職為主任，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更沉默的中年人，但陪伴他更多的，是那一張張詞條卡片。他每天大部分時間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收集詞語，做成卡片，整理進詞典。在這些看似重復的鏡頭里，有一個讓我特別印象深刻。《大渡海》終于要付印了，馬締請了一批實習生，三班倒吃住在編輯部里，進行印前最后一次重校。突然，一個學生拿著一張紙片向馬締請教，指出上面似乎出現了一個錯誤。馬締拿過紙片的手微微發抖，這意味著整個校次需要推倒重來。一秒后，他彎下腰去向所有編校人員鞠躬、道歉，請他們重新校對。所有人默默點頭，轉身又投入到看似枯燥的工作中去。

房東竹婆婆曾對馬締說：“你這么年輕，就找到了這輩子想干的工作，真是太幸福了。”鏡頭中的馬締，總是埋首在一堆書本和稿子里，微微佝僂的背，是他面對這個世界最常見的姿勢，不酷也不炫，但他找到了自己最想干也最適合干的工作，并干上一輩子，這樣的人生范兒，真的很值得向往。人生如海，字典如舟，馬締在編輯這個工作里找到了平靜，找到了愛情，也找到了幸福，誰能說這樣的人生姿勢就沒有范兒呢？

但并不是所有編輯都像馬締這么順利。

2012年春，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抱著一大沓稿子，走進了商務印書館的大門。接待他的編輯是個小姑娘。小姑娘詫異地看著那厚厚的書稿，問道：“您要出什么書？”

“《普什圖語漢語詞典》。”

“沒聽說過。”小姑娘搖搖頭，“多少字呢？”

“兩百多萬。”

小姑娘吃驚地抬起了頭，趕緊去把編輯室主任請了過來。結果，他們在一份20世紀70年代的檔案中找到了記錄：商務印書館接全國辭書工作會議的指示，組織編寫《普什圖語漢語詞典》，時間是1978年，而負責編寫這本詞典的，正是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中國傳媒大學國際傳播學院特聘教授，《普什圖語漢語詞典》的編纂者車洪才。

這是一本被人遺忘的字典，在車洪才走進商務印書館之前，出版社甚至都忘記了這個項目的存在。而在車洪才長達38年的編輯過程中，“沒有人規定期限，也沒人知道要做多長時間”。他曾經把家里全部堆滿卡片，也曾經被上級借調到巴基斯坦大使館，卡片在柜里一鎖就是20年。學院領導一直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們只記得這個平日里沉默的老頭發過一次飚。有一次外語系辦公室裝修，車洪才正好路過，發現自己裝卡片的柜子出現在水房里。窗戶上、外面的水泥地上，卡片被扔得到處都是。原來，工人把卡片柜中間兩個抽屜卸下來，拿出卡片，躺在上面睡覺。

“你們這是在犯罪，知道嗎？！”車洪才大叫道。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一個平時那么安靜的老頭會如此激動。他們不知道，那柜子里面裝著的，不僅僅是老頭畢生的心血，更是這個國家寶貴的文化財富。

2012年春，商務印書館的張文英編輯正式接手了這本“孤獨”的字典。2014年4月，《普什圖語漢語詞典》正式出版，按照合同的規定，車洪才將以千字80元的標準獲得稿費。

36年，200萬字，千字80元……三個令人唏噓的數字，串起了車洪才教授的一生。如此艱難的環境，如此執著地將一件事兒做完，誰能說這不是一種范兒？

當時光掠過車洪才伏案的背影，來到400年前的大明朝天啟年間，同樣是一位老人，他默默脫下自己的五品官袍，整齊疊好，拂袖而去。眾人不解，他只淡淡一笑：“官場我早已厭倦，我要辭官還鄉，去編一部最全的唐詩集。讓唐詩不要再有遺漏，不要再有散佚，讓子子孫孫都能讀到它！”

這位老先生叫胡震亨。在他所處的那個年代，唐詩正在飛速地失傳。李白的《鴻猷文》，張若虛、王之渙甚至杜甫的大部分詩文，都已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中。

1625年，胡震亨挽起袖子，開始了他的“退休偉業”。在無數個不舍晝夜的日子里，他終于編輯出了一部鴻篇巨制：《唐音統簽》。這部1033卷的超級大書，不僅收錄了唐至明中期最完整的唐詩，還有無比珍貴的文學評論、傳記史料，堪稱唐詩研究歷史上的超級寶典。

而這時，距離胡震享辭官回鄉的1625年，已有10年。

今天的我們翻遍明史，再也無法找到關于胡震亨的任何記錄，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唐音統簽》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的地位。歷史無法無視它，人們也不應該遺忘這位老人。當今天的你讀到“白日依山盡”時，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

三個故事講完了。在我眼里，什么叫有范兒，這就叫真正的有范兒。在人生和歷史的長河里，他們堅持著自己看似寂寞實則豐足的道路，他們面如止水卻心懷火焰，他們從不高喊夢想，因為他們每一天都和自己的信仰生活在一起。正是這些低著頭、默默無聞的人，一直在保護，或是在創造著這個世界最寶貴的財富。這個世界該多慶幸，能擁有這樣的范兒。因為他們，這個世界才不是戰火和欲望的面貌，也因為這樣的范兒，我們才能更清晰地看到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謝謝這樣的有范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