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政府撤退駐韓美軍問題述論

馮東興

(河南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開封475004)

(南京大學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江蘇南京210093)

在美國的東亞戰略及美韓同盟關系中，駐韓美軍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自朝鮮停戰以來，駐韓美軍的任何變動，都會在美國政府內部和美韓之間引發很大分歧。駐韓美軍問題也是國內外世界史學及國際關系學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關于尼克松政府時期美韓軍事關系的研究，主要成果集中在國外，其代表性著作是韓裔學者南俊宏的《美國對韓國的承諾——尼克松主義的第一個十年》。在該書中，作者初步研究了尼克松政府從韓國撤軍的政策，但把卡特政府的撤軍視為尼克松主義的邏輯延伸，值得商榷。另外，美國學者維克多·查(Victor D．Cha)的《心懷敵意的聯盟:美韓日安全三角》一書，從尼克松主義對美韓日三方關系影響的角度，考察了韓國對尼克松政府撤軍政策的反應，但沒有探究美國的具體決策形成原因，因此，研究仍有待深入。國內學者孫茹從美韓安全關系視角考察尼克松政府從韓國撤軍問題，但側重于分析卡特政府時期的美韓軍事關系。①Joo－Hong Nam，America＇s Commitment to South Korea － The first decade of the Nixon Doctrine，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Victor D．Cha，Alignment Despite Antagonism:the United States－Korea－Japan Security Triangle，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孫茹:《70年代美韓安全關系中的撤軍問題》，《太平洋學報》1998年第4期，第38—47頁。鑒于學界對尼克松政府撤退駐韓美軍問題的專門性研究不足，本文以美國國務院近期出版的《美國外交政策文件集》(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FRUS)為基礎，綜合運用相關檔案資料，深入探究尼克松政府決定撤退駐韓美軍的原因及最終結果，揭示尼克松政府最終未能實現從韓國撤軍的各種影響因素。

一、約翰遜政府調整對韓政策的初步構想

20世紀60年代末期，林登·約翰遜(Lyndon B．Johnson)政府在考慮調整對越南戰爭政策的同時，也著手思考如何調整對韓政策。1967年2月，美國總統特使塞勒斯·萬斯(Cyrus R．Vance)訪韓一結束，就建議約翰遜總統重新評估美國對韓政策。1968年1月普韋布洛號事件和朝鮮襲擊青瓦臺②1968年1月21日，朝鮮派遣30名全副武裝的特工突襲韓國總統府邸青瓦臺，行刺韓國總統樸正熙，之后不到48小時又捕獲了美國在日本海域的情報調查船普韋布羅號。朝鮮先后針對韓國和美國的軍事行動使朝鮮半島陷入大規模軍事沖突的邊緣。參見梁志:《普韋布羅號危機決策與美國的國際危機管理》，《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馮東興:《1968年朝鮮半島危機美韓關系》，《遼東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引發的朝鮮半島危機進一步推動約翰遜政府評估美國對朝鮮半島政策。約翰遜總統很快指示副國務卿尼古拉斯·卡岑巴赫(Nicholas deB．Katzenbach)組織國務院和國防部的相關代表，成立韓國問題研究小組，評估和研究新的對韓政策。研究小組很快于6月提交了長達70頁的“美國對韓政策”報告。

報告肯定既往美國對韓政策的成功，認為隨著韓國經濟、政治獨立性增強，美國已不適宜介入韓國的經濟和政治決策。但報告不主張美國倉促撤軍，認為美國在撤軍之前須增強韓國應對朝鮮進攻的快速反應能力。美國未來對韓政策應以安全為中心，繼續漸進式地幫助韓國提高自身的防務能力，或者向韓國提供大規模援助，以便韓國具備只在美國后勤支持下就能應付朝鮮全面進攻的能力。美國調整美韓軍事關系的最終目標是在韓國的軍事力量只保留司令部的人員、軍事顧問和相關的后勤人員。美國對韓經濟戰略也將取決于美國對韓安全戰略的調整。報告建議轉變美韓關系中美國的傳統角色，從以往的指導員變成輔助者。報告最后強調，半島發生新的戰爭的可能性很低，此時是調整美國對韓政策的最好時機。報告表示，對于建立新型的美韓關系，使韓國不再依賴美國，成為獨立自主盟國的問題，研究小組將保持極大興趣。③Paper Prepared by the Policy Planning Council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June 15，1968，FRUS，1964－1968，Vol．XXIX，part 1，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00，pp．433 －436．該報告表明，約翰遜政府在考慮擺脫越戰困境的同時，已經開始考慮對美國的朝鮮半島政策和美韓關系做出實質性的調整。

12月23日，卡岑巴赫向約翰遜總統提交備忘錄，報告關于美國新的對韓政策研究。備忘錄首先強調美國對韓政策的目標:防止韓國落入敵手，降低南北雙方大規模沖突的可能性，保持大國在朝鮮半島的利益妥協。因此，調整美韓軍事關系的基本問題在于如何幫助韓國提高軍事能力，實現半島的軍事平衡。但限于情報因素，美國對韓國面臨的威脅程度難以準確預估。增強韓國的軍事力量是否能夠達到美韓聯合力量的威懾力，駐韓美軍的調整將對韓國的政治穩定、經濟發展、朝鮮半島乃至東亞局勢造成什么影響等，這些潛在的問題都需要進一步地研究。①Memorandum From the Under Secretary of State(Katzenbach)to President Johnson，December 23，1968，FRUS，1964－1968，Vol．XXIX，part 1，pp．455 －456．

該備忘錄是約翰遜政府對韓政策的一份繼往開來的總結，表明自朝鮮停戰以來，美韓關系已經到了調整的節點。備忘錄為尼克松政府對韓政策的調整確定了方向和原則，即以對韓安全政策為核心，在確保朝鮮半島局勢穩定和韓國軍事安全的前提下，審慎調整美韓同盟關系。

二、尼克松政府對韓政策調整

1969年1月20日上任伊始，尼克松總統就組織研究新的亞洲政策。②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4，January 20，1969，FRUS，1969 －1972，Vol．II，pp．35 －36．2月22日，尼克松簽發第27號國家安全研究備忘錄(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27)，指示國務院、國防部、中情局、預算局、國際開發署等部門組建聯合小組(以下稱NSSM27聯合研究小組)，進一步深化約翰遜政府的對韓政策研究。③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27，Feb．22，1969，FRUS，1969－1972，Vol．XIX，Part 1，Korea，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0，pp．3 －4．經過近5個月的努力，NSSM27聯合研究小組完成了長達380頁的“韓國項目備忘錄”草案。研究草案明確指出，美韓關系正處在一個轉折點。以美軍部署調整為中心，美國即將作出的許多重大政策決定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美韓關系，美韓關系的特征將發生本質性變化。在對韓政策目標的設定方面，草案完全采納了約翰遜政府對韓政策報告的結論。對于韓國自身的經濟、政治和軍事發展狀況，草案持樂觀的態度，認為自1963年樸正熙當選總統以來，韓國的經濟、軍事實力、政治效力和國際形象有了穩步提高，韓國有能力應付朝鮮的侵擾活動。④Draft Study Prepared by the Interagency Korean Task Force，FRUS，1969 －1976，Vol．XIX，Part 1，Korea，pp．65 －68．草案對朝鮮半島形勢的樂觀態度，進一步奠定了尼克松政府調整對韓政策的基調。

8月14日，國家安全委員會討論草案時指出，美國調整對韓政策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需要考慮韓國所面臨的安全威脅程度、韓國自立更生的能力、美國政策調整需要向韓國提供的軍事和經濟援助規模等。⑤NSC Meeting Talking Points on Korea，August 14，1969，Document Number:CK3100542554，Database: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DDRS)，Farmington Hills，Mich．:Gale，2010．這次會后，尼克松要求對草案中設計的調整對韓軍事政策，從韓國撤退美國軍隊的方案重新進行研究，以提供更為具體的操作方案。NSSM27聯合研究小組隨后繼續對草案進行分析和研究，并于10月中旬提交新的研究報告。就如何削減駐韓美軍和援助韓國五年計劃，報告提供了5種具體備選方案及擴大對韓軍事、經濟援助的配套建議。⑥An Analysis of U．S Economic and Military Assistance to South Korea，undated，Document Number:CK3100561426，DDRS．

1970年2月6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亨利·基辛格(Henry A．Kissinger)組織由國務院、國防部、中情局、參謀長聯席會議等7個部門代表組成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審議小組，廣泛討論新的研究報告。討論中分歧主要發生在國務院和軍方之間。國務院從政治角度考慮，認為應盡快就撤軍的時間、規模和援韓資金數額作出決定，以便和韓國交涉。而以參謀長聯席會議為代表的軍方則從安全角度考慮，對撤軍方案提出質疑，認為從韓國撤出兩個美軍師同時縮減韓國軍隊規模，將帶來極大的風險。由于分歧較大，審議小組未能就撤軍的時間、規模等達成一致。鑒于軍方的反對意見，基辛格建議等待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分析結果，擇機再開審議小組會議。⑦Minutes of a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Review Group Meeting，February 6，FRUS，1969 －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24－131．

參謀長聯席會議隨后對上述問題分析研究得出的結論顯然不同于NSSM27聯合研究小組的觀點，認為要向韓國提供足夠的防衛，需要21個師(其中19個韓國師，兩個美國師)。參謀長聯席會議還質疑NSSM27有關縮減韓國軍隊規模的前提，認為推動韓國軍事現代化涉及面廣，需要大量的資金，另外韓國軍事現代化的人員和技術能力提升也需時日。參謀長聯席會議建議韓國軍隊的規模必須保持在18個師以上。至于縮減駐韓美軍問題，參謀長聯席會議建議，應該在韓國保持一又三分之一個師的美軍，并向韓國提供海空支持，駐韓美軍的縮減也應在韓國軍隊從越南回國后。另外，駐韓美軍的縮減還必須考慮政治、經濟、心理等其它重要因素，不能操之過急。①Memorandum From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Representative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Review Group(Unger)to the Chairman of the Review Group(Kissinger)，February 17，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32 －133．

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勞倫斯·萊恩(Laurence E．Lynn)很快對參謀長聯席會議的觀點提出不同看法。通過歷史分析、作戰模擬、軍隊戰斗力三個方面的比較研究，萊恩認為基于現有裝備條件的12—14個韓國師便足以抵御朝鮮的軍事進攻。②Memorandum From Laurence E．Lynn，Jr．，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February 26，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34 －138．駐韓大使威廉·波特(William J．Porter)③波特(William J．Proter)，1967年8月23日至1971年8月18日擔任美國駐韓大使。也對參謀長聯席會議的看法持不同意見。波特指出，1954和1955年間，美國從韓國撤出了6個師，兩個集團軍司令部及其他非師級美國部隊，當時一個師的人數為4萬人。而此時駐韓美軍一個師的人數大約12000人，相較而言，此次從韓國撤退兩個美軍師顯得微不足道。因此，應該就縮減駐韓美軍問題盡快做出決斷。④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March 3，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38 －142．

為了協調各部門立場，3月4日，國家安全委員會再次召開會議。尼克松總統聽了各方的不同看法后，著重指出美國必須從韓國撤出部分軍隊，不可能把64000名美軍永遠留在韓國;美國必須認真制定撤軍計劃。⑤Draft M inutes of a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Meeting，March 4，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42 －147．顯然，尼克松決心從韓國撤軍，并要求按照這個目標指向制定未來的相關政策。根據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最終評估，1970年3月20日，尼克松總統簽發第48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NSDM48)，決定到1971年底，從韓國撤出2萬駐韓美軍。同時，為了更好執行此項決定，備忘錄還列舉了執行該政策的具體注意事項:就撤軍時間和條件問題與樸正熙積極協商，爭取韓國的認同，以在外界造成美國的撤軍是韓國根據現狀主動要求的印象;打算在1971—1975年間以贈予形式向韓國提供2億美元或相當于2億美元價值的軍事援助。并根據480公法⑥即Public Law 480，全稱《1954年農產品貿易開發與援助法》。美國第83屆國會通過該法，決定以有償或無償援助等方式提供對外糧食，處理美國過剩的農產品。該法使美國的對外糧食援助制度化。最初該法只有3年的授權期限，后來國會將其一再延續。，增加對韓國的經濟援助，每年給韓國5000萬美元的援助。備忘錄指示國務院、國防部積極做工作，爭取國會批準以上決定。國防部還應進一步考慮制定撤退駐韓美軍后，保障非軍事區的安全計劃。⑦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48，March 20，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48 －150．該備忘錄的出臺，標志著尼克松政府以軍事安全關系為核心調整美韓同盟關系的決策開始付諸實施。

三、美韓雙方圍繞縮減駐韓美軍問題的交涉

早在約翰遜政府末期，韓國總統樸正熙就預感到美國可能調整對韓政策。尼克松上臺之后，韓國政府積極探聽美國政府的對韓政策。1969年3月19日，樸正熙向美國表示，希望美國在世界范圍內縮減對外軍事援助的計劃中，不要縮減韓國部分的比重。①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March 19，1969，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4 －7．4月初，韓國總理丁一權(Chung Il Kwon)率團訪美，再次強調朝鮮對韓國的安全威脅，希望美國對韓國的軍事援助至少維持在每年1．6億美元的水平，請求美國幫助韓國實現朝鮮南北軍事力量平衡，繼續維持兩個師的駐韓美軍，并在撤軍問題上同韓國政府密切磋商。②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April 1，1969，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8 －10．

4月15日，朝鮮擊落美國EC—121偵察機，美國迅速加強朝鮮海域的軍事力量。韓國則力圖借機加強美韓關系，樸正熙呼吁并提出增強美韓軍事力量的方案。尼克松總統同意加強美韓同盟關系，將集中考慮如何加強美韓軍事力量問題，并邀請樸正熙于8月份訪問美國。③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May 1，1969，footnote 2，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47．

8月21日，樸正熙訪美期間，尼克松和樸正熙在舊金山進行了相對愉快的交流，向樸正熙解釋了尼克松主義的政策含義，表示美國對蘇、對華政策不變，美國將從越南逐步撤軍。樸正熙也對美國推動盟國自立的政策表示理解，原則上同意尼克松主義的主張，認為韓國應該在自身防衛中分擔責任。④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August 21，1969，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96 －102．但關于撤退駐韓美軍問題，雙方在會談中沒有進行具體磋商。

然而，隨著EC—121事件的處理接近尾聲，縮減駐韓美軍問題很快又提上美國政府的議事日程。基辛格向尼克松提議，在保持對朝鮮空中和海上威懾力量的同時，考慮縮減駐韓美軍的時機已經到來，并建議力爭在年底出臺具體方案。⑤Memorandum for Dr．Kissinger from Laurence E．Lynn Jr．，Feb．3，1969，CK3100539249，DDRS;Memorandum From President Nixon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November 24，1969，FRUS，1969 －1972，Vol．XIX，Part1，Korea，p．117．

1970年3月20日，尼克松簽發NSDM48后，美國駐韓官員開始就縮減駐韓美軍事宜同韓國交流，韓國顯然對此感到意外。為此，樸正熙致信尼克松，反對美國在韓國沒有完成軍隊現代化之前，宣布縮減駐韓美軍。⑥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Korea，April 23，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150 －152．

為了爭取樸正熙的理解和支持，5月26日，尼克松回信重申美國繼續履行《美韓共同防御條約》規定的義務，美國從韓國撤出的2萬美軍，還不到現有駐韓美軍的三分之一，剩余的駐韓美軍對中朝可能發動的軍事進攻有足夠的威懾力。尼克松表示，他將爭取國會撥款，支持韓國軍事現代化。美國對韓政策是經過廣泛考慮和審慎研究的結果，不會對韓國帶來嚴重影響。⑦Letter From President Nixon to Korean President Park，May 26，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152－154．

樸正熙轉而強調，除非他知道美國增強韓國軍事力量的有關計劃，否則他不能同意撤退任何美軍。美國應該在撤軍計劃提交美國國會之前，和韓國人坐下來好好討論該制定怎樣的增加韓國軍力的計劃。樸正熙的立場顯然引起了美國駐韓大使波特的反感。波特指出，為了爭取美國國會認同推動韓國軍事現代化的原則，美國政府首先需要韓國配合美國的撤軍計劃，以便應付美國國會的質詢。在美國國會批準韓國軍事現代化方案之后，美國政府自然會制定詳細的對韓援助方案。盡管美韓關系友好，美國可以就撤軍問題同韓國磋商，但韓國無權控制美國軍隊的調動。美國制定韓國軍事現代化計劃和撤軍必須同時進行。⑧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May 29，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1，Korea，pp．154 －157．波特甚至向國務院建議暫時冷落樸正熙，繼續美國的撤軍計劃。在波特看來，樸正熙真正擔憂的是美國的撤軍計劃對其政權統治的影響，他本人力圖影響美國的撤軍計劃，是在為其來年的總統選舉做準備。①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June 1，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158．

7月7日，尼克松在答復樸正熙的信中，態度也趨向強硬，堅稱從韓國撤軍是美國政府的既定計劃，希望樸正熙政府能夠配合美國的撤軍計劃，以便美國政府能夠順利爭取國會批準有關韓國軍事現代化的援助計劃。②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June 15，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159 －161;Letter From President Nixon to Korean President Park，July 7，1970，FRUS，1969 －1972，Vol．XIX，Part1，Korea，pp．164－165．

尼克松給樸正熙的信正式向韓國明確了美國的撤軍決策，美韓雙方開始就美國撤軍和韓國軍事現代化問題轉入實際談判。在會見美國駐韓大使波特時，樸正熙再次宣泄自己的不滿情緒，對美國單方面決定從韓國撤軍反復表示震驚和不快。③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August4，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174 －179．7月21—22日，在美韓舉行的磋商安全會議(Security Consultation Conference，SCC)上，韓國軍方提議推遲縮減駐韓美軍，在雙方就韓國的軍事現代化達成一致之前，不要縮減駐韓美軍，并以撤退駐越南的韓國軍隊相要挾。④1968年2月，萬斯訪韓之后，美韓雙方確定，就共同關注的安全問題建立磋商機構，此后該機構成為美韓雙方安全磋商的一項機制。參見 Victor D．Cha，Alignment Despite Antagonism－The United States－Korea－Japan Security Triangle，p．66．

為了盡量影響美國的撤軍政策，10月26日，韓國政府還向美國提交一份“諒解備忘錄”草案。該備忘錄要求美國再次公開全面重申自朝鮮停戰以來確定的維護半島穩定和韓國安全的停戰機制，并向韓國提供核安全保護;在和韓國達成一致前，美國不要縮減駐韓美軍，并建議雙方能就縮減駐韓美軍的人數上限達成一致，希望美國不要違背韓國人的意愿撤退駐韓美軍。但韓國的要求再次遭到美國政府斷然拒絕。⑤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Korea，October 26，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185 －189．美國的強硬立場表明，在縮減駐韓美軍問題上，沒有商量的余地。這強化了樸正熙的挫折感。

然而，隨著韓國總統選舉的臨近，以金大中為代表的反對黨候選人給樸正熙繼續執政造成極大挑戰。樸正熙為謀求連任，開始將關注重點轉向國內，積極為來年的總統選舉準備。為了避免在縮減駐韓美軍問題上和美國關系搞得過僵，樸正熙不再堅持“諒解備忘錄”中韓方的強硬立場，同意美國以美韓聯合聲明的方式，宣布美韓雙方已經就美軍縮減問題達到一致，并重申美國將履行美韓同盟條約義務。⑥Memorandum From Secretary of State Rogers to President Nixon，November 10，1970，FRUS，1969－1972，Vol．XIX，Part 1，Korea，pp．197 －198．

韓國談判立場的轉變，加快了美韓雙方就縮減駐韓美軍和美國援助韓國軍事現代化問題達成協議的步伐。1971年1月21日，美國政府開始從非軍事區撤出美軍第2師，其駐防區域由韓軍第1師進駐。2月8日，雙方政府就縮減駐韓美軍問題達成一致，并發表聯合聲明。⑦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February 2，1971，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224 －226．至此，美韓雙方關于縮減駐韓美軍和韓國軍事現代化問題的交涉告一段落。

四、駐韓美軍的持續縮減問題

被迫接受美國撤離兩萬駐韓美軍的要求后，為了防止美國繼續從韓國撤軍，韓國采取了更為有力的抵制措施。盡管在1970年3月獲悉美國從韓國撤軍的意圖時，樸正熙就曾經考慮把美國從韓國撤軍與韓國從越南撤軍聯系在一起，但在確定美國從韓國撤軍之前，樸正熙并不想使用這張牌，重要的是，駐越韓軍的存在為韓國爭取了不少美國援助。但隨著美韓雙方就縮減駐韓美軍問題談判的深入，韓國軍方逐漸把韓國駐越軍隊的撤離和駐韓美軍的縮減聯系在一起，企圖阻止駐韓美軍的撤離或者從美國爭取更多的援助韓國軍事現代化的資金。①Byung－Kook Kim ＆ Ezra F．Vogel eds．，the Park Chung Hee era－the Transformation of South Korea，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422 －423．然而，美國強硬的談判立場讓韓國感到失望，1971年4月，韓國決心就駐越韓軍問題同美國交涉，通知美國政府，準備在10月份開始從越南撤出一個韓國師，1972年上半年撤退完畢，希望美韓雙方就此開始磋商。②Memorandum From John H．Holdridge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Kissinger)，April 13，1971，FRUS，1969 －1972，Vol．XIX，Part1，Korea，pp．229 －230．美韓雙方剛就縮減駐韓美軍問題達成協議，韓國便將撤退駐越韓軍的決定通知美國，顯然有抗議美國不顧韓國反對縮減駐韓美軍的意味。韓國提出撤退駐越韓軍問題，一方面直接推動美國考慮韓國軍隊從越南撤退問題;另一方面迫使美國考慮是否繼續撤退駐韓美軍問題。最重要的是，如何協調這兩個問題之間的關系。

韓國的立場促使美國仔細審查駐越韓軍問題。關于縮減韓國駐越軍隊問題，美國國務院很快提出4個方案，全面考察撤退韓國駐越軍隊進程與影響。在美國國務院看來，就美國亞洲戰略而言，韓國駐越軍隊的部署，對于未來駐韓美軍的規模及美國對韓國的軍事援助有著重要影響。如果美國強力壓制韓國把軍隊留在越南，韓國將會堅持讓美國保持駐韓美軍現有規模。因此，美國關于駐越韓軍問題的決定，必須避免和駐韓美軍關聯。本著節省財政開支，縮減軍事力量的原則，美國政府同韓國政府和南越政府談判時，應基于美國對韓國駐越軍隊的支持費用不超過預計的1972年水平。美國原定支持韓國駐越軍隊的資金只持續到1973年1月，隨后的美國支持安排則需要進一步考慮。與此同時，在談判韓國駐越軍隊問題時，應該通知韓國政府，美國計劃在1973年繼續縮減駐韓美軍。③Paper Prepared in the Department of State，undated，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242 －247．國務院的建議表明，美國不允許韓國利用駐越軍隊問題取得有利談判地位，進而影響駐韓美軍的有關部署和對韓援助計劃。

經過考量，1971年6月23日，尼克松總統簽署113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NSDM113)，決定在1972年繼續支持兩個韓國師留在南越?？疾炝四显降男蝿?，美國將在1972財年之后，考慮韓國軍隊從越南撤退問題。尼克松接受了國務院建議的談判原則，并進一步指出，談判進程中應該強調，美國是在支持南越政府關于韓國軍隊繼續留在南越的請求。④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113，June 23，1971，FRUS，1969－1972，Vol．XIX，Part 1，Korea，pp．247－248．

根據113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的指示，在美韓就韓國駐越軍隊撤離問題談判中，美國拒絕把駐韓美軍的撤離與韓國駐越軍隊撤離相聯系，強調駐越軍隊問題是韓國和南越政府之間的問題。美國的強硬立場再次令韓國失望，為此韓國也作出反應。10月底和11月初，韓國軍方和外交部先后告知新任美國大使菲利普·哈比卜(Philip C．Habib)⑤菲利普·哈比卜，1969年5月之前，任美國遠東太平洋事務副助理國務卿;1968年5月至1971年10月，為越南問題巴黎談判美國代表團成員;1971年9月30日至1974年8月19日擔任美國駐韓大使。，表示韓國打算提前在11月6日從越南撤離韓國海軍陸戰隊及附屬部隊共計1萬人。隨后將有7000人在12月1日和1972年4月30日之間撤退。剩余3000人在1972年6月底之前撤退。但當哈比卜詢問是否是韓國政府的確定計劃時，韓國外交部表示，只是韓國的政策方向。在哈比卜勸說并反復重申美國的立場之后，韓國外交部隨即表示，無意公開韓國的提前從越南撤軍計劃。①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Kore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November 3，1971，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290 －293．韓國所謂的提前從越南撤軍，顯然只是試探性質的談判策略。

隨著美國從越南軍事撤離進程的加快，韓國駐越軍隊存在的意義也隨之降低。韓國企圖利用駐越韓軍影響駐韓美軍的撤離，對美國未能產生任何實質性影響。而隨后美韓雙方關于韓國駐越軍隊問題的談判，則主要限于維持韓國駐越軍隊的相應規模，美國是否提供必要的軍事支持和安全保障方面。②Memorandum From the Chairman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Under Secretaries Committee(Irwin)to President Nixon，March 21，1972，FRUS，1969 －1972，Vol．XIX，Part 1，Korea，pp．321 －322．最終，樸正熙經過衡量，接受美國關于韓國駐越軍隊撤退的進程安排。③Byung－Kook Kim ＆ Ezra F．Vogel eds．，the Park Chung Hee era－the Transformation of South Korea，p．424．1973年1月，關于越南問題的《巴黎和平協定》簽訂，韓國很快在兩個月內全部撤離了駐越軍隊。而隨著韓國軍隊在1973年完全從越南撤離，韓國影響美國的對韓政策的能力進一步削弱。

然而，從韓國撤離2萬軍隊之后，駐韓美軍并沒有沿著尼克松主義的邏輯進一步從韓國撤離，這很大程度上歸結于美國對韓國政策不斷評估調整的結果。關于撤退2萬駐韓美軍之后，何時繼續縮減駐韓美軍問題，美國政府內部觀點并不一致。盡管國務院和國防部總體上認同美國駐韓軍隊能夠在1973年底繼續縮減，但時任駐韓大使波特和聯合國軍司令約翰·米凱利斯(John H．Michaelis)都強烈反對在未來兩年繼續縮減駐韓美軍，認為美國軍隊的縮減給韓國帶來了不小的負面政治影響，下一步撤軍行動應該等到美國援助韓國軍事現代化項目見效，否則韓國人很難接受美國繼續撤軍。美國應暫停進一步縮減美軍，以便幫助韓國解決內部政治問題，并給韓國軍隊一些時間調整自身防衛觀念。④Report by John H．Holdridge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April 16，1971，FRUS，1969－1972，Vol．XIX，Part1，Korea，pp．230 －231．

1971年9月2日，尼克松簽署第129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批準援助韓國軍事現代化五年計劃。援助計劃總額為15億美元，并且根據朝鮮半島安全形勢評估及韓國軍事現代化狀況，調整援助計劃資金的分配。⑤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129，September 2，1971，FRUS，1969－1972，Vol．XIX，Part 1，Korea，pp．277－278．而關于駐韓美軍的進一步撤離問題，則根據韓國軍事現代化狀況再定。1973年7月27日，尼克松政府出臺第227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決定調整韓國軍事現代化的援助布局，增強韓國的空中防衛能力，降低韓國陸軍現代化的援助比例，考慮適時終止對韓贈予性援助。⑥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227，July 27，1973，Document Number:CK3100668734，DDRS．

隨著中美關系的緩和及朝鮮半島形勢的變化，1974年3月29日，尼克松政府又出臺第251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決定成立美韓聯合司令部，以便替代聯合國軍司令部。備忘錄指出，在新舊安全安排轉換期間，完成有關終止聯合國軍司令部的談判之前，駐韓美軍將不再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調整。⑦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 Memorandum 251，March 29，1974，Document Number:CK3100668736，DDRS．該備忘錄的出臺表明，出于新的半島安全安排考慮，尼克松政府縮減駐韓美軍的計劃暫時停滯。

8月8日，尼克松總統因“水門事件”被迫宣布辭職。繼任的杰拉德·福特(Gerald R．Ford)總統開始調整美國對外戰略。1975年4月，越南局勢發生變化，北越統一整個越南。越南形勢變化增加了韓國的安全擔憂。韓國迅速派韓國國會議長丁一權到美國尋求安全保障。①Memorandum from Henry A．Kissinger to President Ford，May 8，1975，Document Number:CK310026630，DDRS;劉金質、楊淮生:《中國對朝鮮和韓國政策文件匯編，1974—1994》，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112—2131頁。為了進一步顯示美國維護韓國安全的決心，8月美國國防部長詹姆斯·施萊辛格(James R．Schlesinger)訪韓，向樸正熙明確表示，美國將不再削減駐韓美軍數量。越南就是一個教訓，《巴黎和平協定》并沒有帶來和平，反而助長了共產主義者的侵略行為。②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August 26，Item Number:KO00187，Database: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DNSA)．Pro-Quest LLC．12月7日，福特在夏威夷大學發表演說，提出“新太平洋主義”，③新太平洋主義繼承并發展了尼克松主義，提出美國的實力是維持太平洋均勢的基礎，美日伙伴關系是美國太平洋戰略的一個支柱;決定繼續推進中美緩和，并在上海公報的基礎上實現中美關系正?；餐磳θ魏涡问降陌詸?維持朝鮮半島和平狀態，并積極參與東南亞事務，努力在亞太地區建立穩定的經濟合作新結構。宣布調整尼克松主義在亞洲實行戰略收縮的政策原則，轉而強調了美國在亞洲有著至關重要的利益，認為美國是維持太平洋地區穩定的平衡力量。④Myung Hyun Cho，Korea and Major Powers．Seoul:Research Center For Peace and Unification of Korea，1989，p．303．福特政府不再縮減駐韓美軍的決定，表明自尼克松政府以來縮減駐韓美軍問題暫被擱置。

結 語

撤退駐韓美軍，是美國實行“尼克松主義”，在遠東進行戰略收縮的邏輯結果。因此，美軍從韓國撤退政策的執行程度，與尼克松主義的實施情況有著密切關系。

盡管尼克松政府初期在縮減兩萬駐韓美軍問題上表現出比較積極強硬的態勢，但隨著1973年美國成功實現從越南的軍事撤離，美國在海外的軍事壓力大大減小。尼克松下臺和南越政權的覆沒，為美國轉變撤退駐韓美軍的政策再次助力，反對繼續縮減駐韓美軍的勢力在美國政府內部的博弈中占據優勢，最終，福特政府終止了尼克松政府的撤軍計劃。

在撤退駐韓美軍問題上，決定美國政府立場的根本因素在于美國對亞洲形勢的判斷及其朝鮮半島戰略。尼克松政府撤退駐韓美軍的決策，是基于越南戰爭中，美國戰略過度擴張的現實判斷。但與越南不同，朝鮮停戰以來，朝鮮半島基本上維持了分裂狀態下的和平，撤退駐韓美軍的一個前提是，必須維持半島的軍事平衡。尼克松政府實行戰略收縮和中美關系緩和，使其對朝鮮半島的軍事平衡作出了樂觀的判斷，竭力推動從韓國撤退兩萬美軍。而繼任的福特政府，則改變了尼克松政府對亞洲形勢的樂觀判斷，放棄了繼續撤退美軍的計劃。

與此同時，美國不顧韓國感受，單方面調整對韓政策，增強了樸正熙政府對美國的不信任感和獨立傾向。因此，在美國從韓國撤走兩萬美軍的同時，樸正熙政府也被迫在內政和外交上作出了相應的政策反應，獨立采取了一些應對措施。首先，出于自身政權的安全考慮，樸正熙背離美國推動韓國政治民主化的政策目標，進一步強化總統權力，修改憲法，實現連任。其次，順應國際緩和的大趨勢，樸正熙在朝鮮半島做出緩和姿態，通過紅十字會與朝鮮進行接觸，適度調整了對朝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