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雅事與伊共

沈善書

乾隆年間，以賣畫寫字為生的尋常書生沈復，是個溫潤厚樸的文雅男子，不愛江山仕途，亦不沉溺紙醉金迷的浮華，他與愛妻蕓娘過的是布衣蔬食可樂終身的清淡平穩生活，一部《浮生六記》更是將這對神仙眷侶的日常描繪得如畫美妙。

沈復與蕓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蕓娘雖是林黛玉般嬌弱，卻沒有瘦羸的病態。她柔美婉和，儀容清秀，小家碧玉。蕓娘打小穎慧，懂詩書棋藝，女紅琴畫，操持著家中日常瑣細，實屬一個可愛女子。

蕓娘貪吃零嘴兒，常常操辦著節令饌肴。蕓娘喜歡吃茶泡飯，沈復便蓄盛夏荷花綻放時花心上的露水為蕓娘煮茶，再用其拌飯。蕓娘最喜歡吃臭腐乳、蝦鹵瓜，但沈復認為“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惡者。”后來在蕓娘打趣的比喻與影響下，沈復也漸漸接受了這兩種吃食。

偶爾，沈復也會攜著蕓娘趁趕集時挑著一擔子自家種的果蔬和自釀的酒，蕓娘也挎著一籃子的鮮花，兩人樂呵呵地一起去集市上賣，換些物資零用。日子是粗茶淡飯的清淡與自足，不貪圖錦衣玉食，也不墮落卑劣喪志。倦時在花下臥眠，對月吹笛，醉時也可花間飲酒，吟幾首詞曲。

炎炎夏日，沈復與蕓娘一起居住于滄浪亭的愛蓮居消夏。或撲蝶戲水，或在柳蔭深處垂釣，聽蟬鳴枝頭鬧。或于瓜棚下閑臥神游，扇面上畫著山水清涼世界。夏日白晝長，日子寬閑，沈復也會與蕓娘一起談古論今，品月賞花，吃茶清談，大抵有些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婦賭書潑茶的雅趣。

中秋時，沈復設一席賞月宴，置一些時令果蔬，焚香溫酒，與蕓娘一起賞月閑話家常。沈復給蕓娘講唐玄宗與楊貴妃在觀月臺賞月的故事，蕓娘巧笑倩兮，靜靜傾聽。沈復為了給蕓娘一個篤定的承諾，拿出自己私藏的一枚“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閑章在素箋上印下海誓山盟。

秋歲，是蒸桂花的日子，沈復收這三秋的風清日朗拿來煮一碗桂花茶，再用歲月的文火熬一盞月光酒。那些紛紛落下的桂花像是三月天里欲斷魂的愁雨，盈在了老屋瓦片縫隙間，染了肅殺的秋色，看得人心生哀傷。蕓娘幽怨地對沈復說：“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月明風清，他攜她撲流螢，聽蛙鳴，聽孤寂的漁人敲著船槳。那河岸上明滅的漁火恰好沾染了白露為霜時的清冷。

冬暮，裊裊的炊煙溫暖了光陰。晨起，他們一起去山中撿拾柴火，捉些山雞野兔好過年。入夜，便在屋內圍爐取暖，用炭火燙一壺梅花雪酒暖身。他把那些歡辰錦時寫進草木精華的書冊里，于是，便有了諸如合歡、地錦、青黛、繁縷、蘇合香這些清淡樸素的中藥名。這些名字，都見證了他們那段繁花似錦的溫情韶光。

如花繁華似煙靄，輕過了無痕。他與她的這段歡情蜜意的光陰起于美好，止于憂愁。沈復所活的年代終究要受封建禮數的限制及窘迫現實的禁錮，他實在是支付不起蕓娘布衣蔬食樂終生的桑麻光陰。

蕓娘病了，身子宛如春末的殘紫剩紅，懨懨地，每況愈下。但沈復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侍湯奉藥。沈復帶著蕓娘到處求醫問藥，卻都無果而返。世態炎涼讓他們夫妻嘗盡辛酸。

蕓娘孱弱的身子實在是經不起任何折騰了，她認為自己病怏怏的身體會拖累丈夫和婆家，會讓一雙兒女無法安心快樂地成長，更是不忍看沈復為自己操勞過度而日漸消瘦。

那日，蕓娘淚如雨下，對沈復說了很多類似臨終決絕的話。沈復聽得傷心欲絕，抱著蕓娘，聽她自言自語。后來，蕓娘輕嘆一聲，沈復覺她的這聲哀嘆里充滿了憂悒，仿佛在嘆這漫長的掙扎，嘆這人世看不見收獲的盡頭。

沈復，這一世夫妻緣盡。今日生死之離，怕是再也無法相見了。蕓娘說完這句就香消玉殞，魂斷在這光怪陸離的塵世。

至此，原本花好月圓恩愛情篤的夫妻，如今留下沈復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蕓娘歿了以后，沈復過了段潦倒的日子，整日酗酒，蓬頭垢面，醉臥街頭。他對天哀嘆，為何恩愛夫妻不能白頭，罵天理世俗，怨人間薄情。

奈何公子多情，佳人命薄。這夫唱婦隨、相濡以沫的數十年光陰，頃刻間成了一抔黃土，一段陳跡。世間情愛，一場鏡花水月而已。人世光陰，榮枯長短皆有命。

后來，他打點著時光背囊里的細軟，譬如滄桑的回憶，悲慟的故事，一身粗布麻衣，孑然一人浪跡天涯去，當個埋沒名姓不問來路過往的斷腸人。就這般，沈復試圖用山水怡情沖淡心中的孤寂，用尋幽訪隱掩埋往事的憂傷。

在踽踽獨行的途中，沈復也遇見了知交。沈復在廣州與友人游玩閑逛煙花柳巷時，遇一青樓女子，名叫喜兒，與蕓娘有幾分相似。在一月圓夜，沈復與喜兒載酒泛舟，吟詩作詞，在小舟上聽漁樵往事。此時，沈復隱約感覺蕓娘就陪伴在自己周圍，未曾離去。于是，他在望月時心中惻然，念起蕓娘曾經與自己的朝夕相伴。

他們在舟上小酌唱曲兒，在繡閣內閑話浮生。他待她，只是君子之諾的彬彬有禮，沒有溫存纏綿，更無肌膚之親。喜兒想讓沈復娶她為妻，但沈復心中葬的已有蕓娘，怕是今生今世都容不下第二個女子。沈復對喜兒說，畢竟已經離去了的人事，就算愈合，裂痕也會一直存在，傷口提醒著自己曾經心傷過。是的，沈復很清楚他這輩子除了蕓娘外是不會再辜負任何一位女子了，即使是位青樓女子。

若有來世，想必沈復和蕓娘定會再演繹一場生死契闊的戲，我為耕田的農夫，你是織布的婦人，共同撰寫屬于自己的浮生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