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方式的抗議

[德]雷克

我家小鎮位于德國北部，離“會展城”漢諾威不遠。它叫巴特嫩多夫（Bad Nenndorf）。

德國地名如果帶Bad（英語Bath）的話，就說明這個地方有溫泉之類的東西。我們家小鎮當然也不例外，只可惜不是那種好玩的給年輕人泡的溫泉，而是給老人養病的療養地。這個地方土壤里面含硫比較多，好像對皮膚比較好。

我家小鎮巴特嫩多夫不大，人口一萬，幾乎誰都互相認識，鎮長就是當地足球隊的教練。當我在外地的時候跟別人說起我的家，他們一般是沒有聽說過它的，所以我只能說：漢諾威往西30公里，那就是我的家。

不過最近幾年，我們這個小鎮還真上了頭條新聞。那是因為新納粹游行的事。

在當下德國社會里，新納粹是極少數，而且是對德國政治很不滿意的少數。不滿意的人一般都很喜歡讓別人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滿意，新納粹也不例外，因此，他們尤其喜歡游行。但是游行總需要個理由，而新納粹的目的和標志基本上都屬于違反憲法的，所以被禁止。比如說行納粹禮，違法；比如用納粹的標志，同樣違法。

所以，當那些新納粹發現了我家巴特嫩多夫的歷史特殊性時，他們興高采烈。

這個地方的歷史特殊性幾年前被記者曝光：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英軍在巴特嫩多夫的療養院里面建立了一個監獄。在這個監獄里面，他們審訊德國前國防軍的一些人。審訊的過程當中發生了一些暴力事件，甚至刑訊。新納粹得知這件事的時候覺得很得意。

因為在德國，否認納粹罪名也是違法的，所以新納粹一般不敢公開否認。當新納粹發現了英軍曾經對德國人進行刑訊的時候，他們就有了一個新的說法。這個說法就是：“你看，就算我們自己那時候干了壞事，但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當然，一般德國人不會認為毒氣室里被殺死的600萬個無辜猶太人和那幾十上百個被刑訊的前國防兵有什么可比性。但新納粹是極端分子，而極端分子的思想與邏輯是比較特別的。

當德國新納粹發現了這件事的時候，他們找地方政府申請游行權：接下來30年，每年8月初舉行一次游行，理由是為了紀念那些在英軍手下被刑訊的德國人。當巴特嫩多夫老百姓發現了新納粹游行的申請獲得通過時，很多人表示無奈，甚至生氣：“那些新納粹明明不只是紀念受害者的意思，他們更想暗示一種歷史相對主義，那么為什么他們被允許在我們小鎮上游行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不違法。

2006年第一次游行的時候，新納粹幾百人，反法西斯分子好幾百人，另有幾千個警察。警察的任務就是阻止新納粹和反法西斯分子互相毆打。剩下的就是當地老百姓圍觀。每次游行的時候，我們整個小鎮的大街上滿是人，而且每次也有不少媒體報道。

我記得游行的第一年，我完全支持反法西斯分子跟新納粹發生沖突。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受到反法西斯教育，我覺得不能包容新納粹，最好把他們從我們的小鎮里打出去。那時候，很多人跟我想法相同。

所以警察很忙。

現在，我依然反對新納粹。但我不支持別人阻止他們游行。只要他們做的事情保持合法性，那么我就支持他們言論自由。

我們鎮上的人，有一些也算明白這個道理。2006年反法西斯分子和納粹發生沖突以后，鎮上的老百姓換了種抗議方式。他們年年會在新納粹游行的那天在鎮上搞很歡樂的party。當然，游行的時候不許在路上聚會，老百姓很聰明，他們就在自家園子里搞party。當新納粹游行的時候，整條街每家園子里都有很多人，他們喝啤酒、吃烤肉、聽音樂、聊天。而馬路上的新納粹就傻傻地從他們的房前面走過。

巴德嫩多夫的老百姓沒有阻止新納粹游行。新納粹再極端再笨再壞，老百姓也沒跟他們發生沖突。但他們還是抗議了。老百姓沒有把自己的小鎮讓給那些新納粹。他們給全世界看：這是我們的小鎮，我們愛它，不想它被那些新納粹思想污染。在他們合法游行的時候，我們一樣合法在邊上搞party，給他們看我們的生活比他們快樂多少倍。

我以小鎮巴特嫩多夫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