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拿起的武器

成建忠

人們都認為封建科舉制度是吃人的，但并不明確怎樣吃人，通過什么方式吃人。余秋雨的《十萬進士》中有這樣的表述，“科舉制度本想對中國知識分子作一番選擇的，沒想到選擇過程變成了塑造過程”。要說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在這個塑造過程中心甘情愿被毀滅，卻也并不是事實。孔乙己也曾惴惴地拿起過武器，作過一番軟弱掙扎的，只不過適得其反。

第一件武器——長衫。這件武器不具攻擊性，它主要用途起顯示標志和防護的性能，相當于士兵之盔甲，是護身符。長衫是讀書人的象征和標志，長衫之下掩蓋著孔乙己們的文化心理。特別對于落第之人孔乙己來說，長衫更是唯一的與短衣幫區別的外在標志。我們能通過長衫，順藤摸瓜，循跡訪得他真實的內心和思想;有了這長衫，孔乙己就能無聲表達他對等級秩序的不懈追求;有了這長衫，就能告誡卑微如草的自己不忘與周遭抗爭不言棄。因此孔乙己輕易不脫下它。小說中描寫長衫有這樣幾句：“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可憐的孔乙己，只有這長衫成了他聯系科舉理想的唯一橋梁。

那么這長衫有沒有發揮功效呢？應該說孔乙己讀書人的標志是很清晰的。孔乙己識字，他也曾教小伙計寫“茴”字;利用它，也能謀生，至少他寫得一手好字，能替人抄書。但這一切又能怎樣呢？他不能踱進酒店里面要酒要菜慢慢坐喝。這件長衫稍許能夠撫慰內心失衡，可在尖銳如槍炮能揭開心靈傷疤的語言面前，別人一句：“你怎么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這護身符馬上失去靈性，猶如發射不出子彈的手槍，如生銹腐爛拔不出套的匕首，毫無用處。

而一旦長衫落地，孔乙己也就永遠站不起來了。過去長衫帶來的些許榮耀和幻想也許是支撐他行走的動力，現在連些微唾沫星子也能洞穿孔乙己的防彈衣。孔乙己被丁舉人打斷了腿，但實際上真正要了孔乙己命的是他的生活理想，沒了長衫的孔乙己如同房屋抽走了柱子，滅頂之災指日可待。真的，長衫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啊。

第二件武器——之乎者也。這件武器也不具有進攻性，也只似盾牌起防御作用。孔乙己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文言，可以讓孔乙己沉浸在自我封閉的小天地里。但人生存在世上總要與人交流、打交道。孔乙己常去酒店喝酒，很明顯，之乎者也行不通，只好改為白話，“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于是這白話引出了新的白話，“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在這白話的世界里，孔乙己豈能是短衣幫的對手，“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于是斗敗的孔乙己只有又回到之乎者也的世界里，什么君子固窮，者乎之類。而當短衣幫得寸進尺揭開孔乙己未能進學的死穴時，毫無還手之力的他，嘴上全是“之乎者也”，全令人不懂了。

孔乙己只好轉向與小孩子交流。當小孩還想再吃孔乙己已不多的茴香豆時，處在窘境中的他，從嘴中脫口而出《論語》中的句子，“多乎哉，不多也”，迂腐形象躍然紙上。這時的“之乎者也”的盾牌只能在小孩子面前抵擋一陣子，不過亦已千瘡百孔。

當孔乙己最后來到酒店喝酒時，一共說了五句話。這五句話全是大白話，沒有一個之乎者也。在這時，孔乙己連自我欺騙、自我解嘲的不中用的文言盾牌再也舉不起來，此刻只要一杯水、一把沙、一陣風，都能傷他。

“之乎者也”如果從丁舉人嘴中冒出來，會顯得儒雅端莊而威嚴，大家都會洗耳恭聽，而從孔乙己口中跑出來，卻受到世人的愚弄嘲笑，到最后，這“之乎者也”反而成了唯獨能割裂刺傷孔乙己自身肌膚、心靈的利器。

第三件武器——大錢。與長衫、“之乎者也”相比，這是一件稍顯攻擊性的武器。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品行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這是份榮耀和尊嚴，這是孔乙己手執唯一顯得理直氣壯的武器——長矛。這不，書中是這樣描述的：便排出九文大錢。這個“排”字，寫出了孔乙己在短衣幫注視之下，把錢一個一個地往柜臺上擺放的姿態，從而顯示他從不拖欠的好品格，顯示他有一定經濟實力。請注意，這是唯一一次孔乙己在被動狀態下對短衣幫主動進攻，這是在短衣幫不懷好意和挑釁（“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之下的無言反擊，來顯示孔乙己對對方的恥笑若無其事，因而頗有些傲氣和不可輕侮的尊嚴。不過，狡黠的短衣幫避其鋒芒，擊其軟肋，善良的孔乙己的長矛刺了一個空。

好景不長，隨著情節發展，孔乙己這武器很快失去了矛頭，只留下的半截木棍也遭遇蟲蛀，傷不了人護不了身。因為沒大錢，孔乙己去偷，結果被打斷了腿，因而酒店粉板上也就永遠記下了他欠下的十九個錢。他最后一次來到酒店，書中是這樣描述的：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一個“摸”字寫盡了孔乙己的凄涼悲苦，與前文的“排”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此時孔乙己不要說進攻，連自衛能力完全喪失殆盡。只有這四個大錢似乎訴說著孔乙己做人的一點點尊嚴。最后那塊粉板分明把孔乙己的恥辱銘記，但同時又那么不經意的擦去，到頭來，連這點痕跡也沒有留下。曾經稍許有點抗爭的孔乙己徹底消失了。

孔乙己在科舉制度選擇過程中被塑造，這種塑造是成功的，把好好的一個讀書人孔乙己變成了迂腐不堪、自欺欺人、靈魂扭曲的多余人。孔乙己的抗爭是極其軟弱的，不要說讓他去反抗封建科舉制度，他甚至不敢對自己的命運做一點激烈的抗爭。難怪魯迅先生要“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