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啊飛翔

◎李治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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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啊飛翔

◎李治杰

窗外，風兒刮來水珠兒，鼓著肚皮，擴散著，彌漫著，像輕盈的面紗飄向地面。

窗內，病房里只能聽見輸液瓶里，水滴落下來的聲音。隨著“滴答”“滴答”聲，一滴滴鹽水，順著透明的輸液管，流向被子下面。女護士拉開被子，病人臉上像貼著一張白紙，雙眼緊閉，凹陷。放在胸前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仍然捏在一起，仿佛拿著一支筆。多么年輕的生命啊!如果把右手移開，心臟……

窗外，圓鼓鼓的水珠兒漲破肚皮，裂成一塊塊碎片，裂成一條條細絲，織成絲絨，墜落到地上。

窗內，女護士的耳朵貼在病人肋骨上，聽到一點點心跳聲。微弱，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還活著!驚喜的淚水從眼睛里落下來，落到病人放在胸前的右手上，又從病人手指縫里漏下去，潤濕了白紙一樣的皮膚，帶著體溫流遍全身，溫熱了年輕的心兒。女護士想擦掉病人身上的淚水，伸出手去。病人握著的手兒松開，又合上，緊緊地握住了她的雙手。女護士用盡力氣猛地往回拉手，把病人帶下了床。驚慌中，女護士伸出胳膊想把病人抱上床。女護士身上溫馨的氣息，像一片云霧托著他升起來，仿佛又回到兒時，赤條條地躺在母親懷抱里，偎依在媽媽胸前。他眼睫毛微微抖了一下，斷斷續續的心跳聲，開始連續地響著。

女護士的心震驚了，這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啊!她決定救活他，用自己的體溫把他暖過來。

她雙手環繞在他脖子上，慢慢地低下頭去。他的嘴唇真硬啊！硬得像一塊凍透了的生鐵。寒冷夾著疼痛像一枚枚鋼針穿過皮膚，溶入血液，仿佛是千千萬萬的小冰錐順著血管流進心臟——她被扎成千瘡百孔的心噴涌出一股股熱血將冰渣兒溶化了。

窗外，落在地面的小水滴升騰著飛向空中，帶起陣陣微風，吹拂著黑漆漆的夜晚。

窗內，女護士抱著他硬紙板一樣干硬的身體。他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有力，皮膚漸漸變暖，嘴唇有些潮熱。他感覺到一陣春風撲面而來，他在春風帶來的樂曲中嬉戲玩耍，張開手兒捕捉在樂曲聲中搖著尾巴的小蝌蚪。。

他睜開眼睛，那和煦的春風，那歡樂的樂曲，那一只只擺著身子的小蝌蚪，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是靜寂的夜晚。似乎有聲音從天邊傳來，在屋子里低低響著：“歸來……飛啊……”他枯井般幽深的眼睛盯著倒在地板上的女護士，美麗的白衣姑娘！

“歸來啊飛翔！”他心中爆發出音樂的靈感，他找到了醞釀已久的樂章的主旋律。筆呢？五線譜呢？他灰暗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拔掉輸液管，抓起棉簽蘸著紅藥水，在潔白的墻壁上寫下“歸來啊飛翔”五個大字。寫在墻上的紅字變成一只只又扁又圓的蝌蚪，在流淌著五條水流的小河里游動。潔白的墻壁寫滿了！潔白的窗簾寫滿了！潔白的床單寫滿了！潔白的瓷盤寫滿了！音樂的結尾部分還沒有寫呢。他心里翻滾著海一般起伏的波濤。他把擺著身子游來游去的紅蝌蚪畫上了女護士的衣服。紅蝌蚪順著他手中的棉簽跳到她臉上，蹦到她胸前。他的手停在了空中。她的胸部起伏著，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窗外，越刮越急的風兒把黑色的帷幕撕成一團團烏云，云團翻滾著，涌向天的中心。又高又遠的天空被烏黑的云層拉向地面，天地一線的交界處滾動著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的黑云。

窗內，他的眼睛藏著追求，藏著歡樂，藏著希望。他跪在她面前，抱住她赤條條的雙腿，額頭低低地放在她腳上。他的追求，他的歡樂，他的希望從她腳上升起，蹦著跳著搶著跑進她心里。她決心讓他的生命復活。她脫掉護士服，靜靜地站著。那紅色的小蝌蚪撒著歡兒從胸前的乳房上流淌下來，流遍全身。看見他拿著紅棉簽的手又一次停在空中，她緩緩地舉起胳膊。他在她的胳膊上畫了一排在水里搖頭晃尾的小蝌蚪。

兩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人，好奇地睜著嬰兒般純凈的眼睛。她看見他的胸脯很瘦，露出一根根肋骨。細細彎彎的肋骨，就像細細彎彎的水流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覺得他的心臟就掛在這肋骨排成的河流上，緩緩地飄浮著，輕輕地跳動著。他盯著她的胸脯，小蝌蚪擺著扁扁的身子，隨著心臟的跳動起伏著。雕像般的兩個人啊，靜靜地站立著。病房里只能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兩個人的心臟合著《歸來啊飛翔》的節拍，“嗒嗒嗒”地跳動著。清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

窗外，傳來雷聲。在沉悶的雷聲中，天上的云彩滾動著。低沉的雷聲連成啞炮般的轟鳴。成團的烏云涌向天的中心，云團上下左右翻滾著，攪得天空像一口翻過來的大鐵鍋，壓向地面。轟隆隆的雷聲不停地響著，一個又一個低低的雷聲打著滾兒消失在遠方。

窗內，兩個木雕泥塑般的人兒被雷聲驚醒。她感覺到春天的氣息飄進鼻孔，溶進血液。那春天般溫暖的血液帶著畫在身上的紅蝌蚪，游在血管里掀起一朵朵浪花，撞擊著心靈的門扉。他看著她身上的五線譜，心靈深處響起熟悉的旋律，那是《歸來啊飛翔》的音樂啊！淚水涌上了他的眼睛。淚眼模糊中，他看著她轉身向窗外跑去，頭發向后飄散著，身體旋成一個個圈兒升向空中。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變成一只白色的大鳥飛向高高的天空。一只只紅色的蝌蚪從她身上滑落下來，聚集在一起，變成一把寶劍刺破烏黑的鐵鍋，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裂縫兩邊的云層無聲無息地退去，露出蔚藍的天空。白色的大鳥在藍藍的天上舒展著寬闊的翅膀，飛著，飛著，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窗外，天地相接的交界處，魚肚皮般發白的地平線上飄浮著縷縷桔紅色的絲帶，彌漫著，擴散著，飄成漫天紅霞。金箭似的陽光穿透紅云瀟瀟灑灑地噴射著。白色的大鳥從奔涌的云朵中飛出來，尖尖的鳥嘴推著金紅的圓球。又大又紅的圓球燃燒著跳出地平線。太陽升起來了！

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傳來了優美的樂曲。《歸來啊飛翔》呼喚著他！他裸露著赤條條的身體，奔跑著，跑進金色的霞光中。

霞光萬道，普照大地，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