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嘉偉
翠芝
◎侯嘉偉
“人活著就是麻煩!”我一邊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向我媽抱怨著,一邊在公交車上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行啦媽,你閉嘴吧,最煩你絮叨了,工作沒了又不是人沒了,別一驚一乍的嚇唬誰呢?再說了,工作丟了能怨我嗎?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這個社會多黑暗,我也是命不好,才生在這個最壞的時代!”我繼續抱怨著。
掛了?我媽居然把電話給掛了!
沒氣出的我朝著車窗上狠狠地捶了一拳,結果疼的還是自己。
“司機,車咋還不開?!”我生氣地吼著。
司機回頭瞅了我一眼,啥話也沒說,然后搖開車窗向外面吐了一口濃痰。
售票員轉身說:“這是始發站,規定著點數呢!”
“小伙子,你肝火太旺對身體不好。”我鄰座一的老太太不疾不徐地說著,仔細一看,她滿頭的白發任意散落在臉頰,像是很久沒梳理過的,臉上一道道或淺或深的皺痕如龜裂的田地,眼神黯淡無光似劣質的珠寶色澤難以通透。
我正打量、猜測著眼前的“老妖怪”差不多該有一百歲了吧。
“年輕人,聽我給你講個故事,說完了,你的氣準消!”
我心里正煩著呢,偏偏這個老太太又沒完沒了地聒噪,要不是看她一大把年紀真想上前罵她,于是忍了忍,姑且對她愛答不理的,等到她自知無趣的時候,也就閉嘴了。
這時候,等了半天的汽車終于發車了,哄油門兒的聲音像初生嬰兒的破啼哭,是一種久違的驚喜,而令我沒想到的是,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她的故事影響我許久……
老太太的名字叫翠芝,建國初年,嫁給了當地一個姓蕭的破落人家,兒子在村里當個小出納,一月下來掙不了幾個錢,“門當戶對”——倆家窮到一塊了,不過那年代的人,誰過的不是苦日子呢?
在農村里,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小院子,門前掛著大紅色的對聯兒,也有掛黃色的、紫色的,那是家里死了男人的;院里堆著雜草垛子,那是喂牲口的,養肥了之后一刀宰了賣個好價錢,這就是一年的收成;家里的窗戶框子是黃桃木的,上面用膩子糊一層厚厚的白宣紙,白宣紙上再鋪上五顏六色的窗花兒剪紙,有花開富貴的,有連理并蒂的,各色齊全什么都有……
這一天,翠芝不小心起晚了。
翠芝走到婆婆房門前,那門是積年的青銅色兒,上面畫著歲寒三友的圖案早已模糊不清,怕這門窗兒有些年月了,像體弱多病的老頭兒,稍微碰一下就咿呀作響個不停,門上頭的泥臟也仿佛是烙進去的,用抹布毛巾怎么擦都還是那么的臟!
翠芝正欲敲門的時候,就聽到她婆婆跟著隔壁的二嬸聊起道:“我家這媳婦兒,不知羞!路上碰見隔壁村的王二蛋,臉不紅不白的就上去跟人打招呼,像我那會兒給人當媳婦的時候,就是迎頭碰見個熟人,也恨不得把臉杵在懷里,她倒好!”
“老妹子,世道變了,現如今是新社會新中國,人家講究的是解放婦女,咱們這些老骨頭早該埋土里嘍。”
“世道再怎么變,這祖宗家法變不了,這哪有正經人家的閨女這么沒羞沒臊的。”翠芝的婆婆坐在炕頭摸著二嬸兒手說著。
“你站在門口老半天了,咋不進去呢?”剛回來的丈夫對著站在房門口偷聽的翠芝說道。翠芝轉過身了,臉上燒得通紅,眼里還噙著淚花,沒搭理丈夫就回了自己屋子。
這里屋的二嬸兒可嚇壞了,趕忙從熱炕上下來趴在窗戶上看看動靜,回頭慌道:“咱姐倆的話兒別是讓你那新媳婦給聽了過去?”
婆婆起先也是被二嬸的話給驚著了,后來一想總歸是媳婦兒翠芝的不對,就惱羞成怒地說道:“女人家的學什么不好?學人家沒見過世面的做偷雞摸狗事兒。做媳婦沒做媳婦的規矩,天天早晨睡大覺睡到日頭曬到三竿了還不起,一起來就躲到人家墻根兒底下聽別人說閑話,這以后過日子豈不是要防賊一樣地防著她?”
二嬸兒道:“好妹妹,快別這么說!”
婆婆道:“怎么了,我當年給人家做童養媳的時候,哪天不是要挨這七頓打八頓罵的,一句話說不對,那墻跟前的板子掃帚就等著我了,我如今說了她幾句她就不受用啦?”
“你婆婆這么狠毒啊?”我驚訝地問著眼前的這位老人,我也不怎的,也慢慢地想聽她接下來要講的故事,所以問了起來。
汽車徐徐地鳴著汽笛,在熙熙攘攘車來車往的馬路上緩緩地馳著,時不時地聽到窗外司機口中罵出的臟話。
“婆婆這個人嘴硬心軟,罵完我當天就覺得心里過不去,晚上叫丈夫給我熬了一碗小米粥,你可別小瞧那米粥,那年代里那可是金貴的飯菜,平時只有生病了和坐月子才能吃的。”
“那你們平時吃什么?”
“窩窩頭。”
“那也不錯啊。”
“一年四季天天就吃窩窩頭,小伙子,不是我老太婆打晃兒,這飯你要是連著吃三頓就再也吃不消了,一準兒見了它就泛酸水兒。”
“那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就懷孕了,這一家三口馬上就成了四口之家,婆婆知道自己要抱孫子了,別提心里有多高興了,知道我有喜之后,第二天就上鎮子里的早市上買了只活雞,那可是用她攢了一年的錢買來的,每天早上天還不亮就去雞窩里看看下來蛋沒,只要一下著蛋,立刻就去廚房弄個雞蛋羹來給我滋補。那雞蛋羹上面澆著醋,再滴上一滴香油,吃完了后碗面兒上還粘著一層雞蛋沫子,丈夫嘴巴饞,就用勺子把那沫子全挖下來就著窩窩頭吃,再蘸點兒醋汁兒,別提有多香了!”
……
翠芝生孩子時候是難產,差點兒要了她娘倆兒的命!
可在田里插秧子的丈夫還什么都不知道呢,后來翠芝聽丈夫說起,就在那時候,田里跑來個婦人,喘著粗氣喊道:“蕭家后生,趕快回家看看,家里出大事兒了,你媳婦兒要生啦,有好一陣子了孩子就是出不來,暈過去好幾回哩!”
丈夫聽了這話還了得?
放下手里的農活就往家里跑,路上慌得連那腳上穿的平底白邊兒粗布鞋都跑丟了,回來的時候光著只腳,上面還流著路上磨破皮滲出來的血,想是路上踩到碎石子兒了。
只見翠芝房里進進出出的農婦手里都端著洗臉盆子,一盆一盆地接著開水,給翠芝接生的產婆從里屋里出來,手指發抖,嘴巴打結的說著:“趕快送醫院,咱家孩子胎不正,怕是不好生,媳婦兒疼得直嚷呢!再不去村里頭的醫院,誰也保不準兒出什么事!”
丈夫一聽產婆關鍵時候把責任一推二五六,心里可是又急又氣,只想上前扇她個大嘴巴子,但事分大小也不好現在就發火,所以著急忙慌地就抱起媳婦坐上了牛車,坑洼的路把翠芝半條命給顛簸沒了,在醫院里治了兩天兩夜總算是母子平安。
回到家里的時候,心焦的婆婆看見抱回來個女兒,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可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后來翠芝隱隱地聽到婆婆向兒子抱怨道:“敗家娘門兒,費了我多少好雞好蛋結果生出個女娃來,沒個眼頭見識,不懂個眉高眼低!”
翠芝聽了委屈地哭了一宿,眼睛腫得跟桃似的,可第二天一起來,就看見婆婆照例端來一碗雞蛋羹來。
后來翠芝的孩子一點一點地長大了,從嗷嗷待哺到咿呀學語,看到自己孕育的一個小生命慢慢地茁壯起來,翠芝感覺著,人活著,真好,日子真是越過越紅火。
翠芝管女兒叫丫丫,這丫丫比那尋常孩子調皮搗蛋得多!成天在屋里上躥下跳的,后來跟著那些個村里頭的男孩子一般,去人家的田里摘玉米棒子,偷人家地里的西瓜,將吃剩下的瓜皮砸院兒里的看門狗,弄的人家滿地都是瓜皮,后來村里家家戶戶的看門狗一見了丫丫就往窩里竄,連頭都不敢伸出來,免不得翠芝親自上門給人家賠禮道歉。
這丫丫有一點好,就是最喜歡解放軍,每天晚上在炕頭上嚷著讓翠芝給她講長征的故事,6歲生日那天遠房的表叔送了一頂軍帽子和一身迷彩的小軍衣服,墨綠的底色鋪滿帽子,上面還繡著一顆閃閃的紅星,丫丫見了別提多高興了,夏天里戴著它中了暑氣還是不肯往下摘。丈夫見丫丫這么喜歡紅軍,干脆名字就叫洪軍,翠芝聽了覺得這名字太硬朗了,一點兒都不像個女孩兒的名字,這樣下來越發的假小子了,最后干脆就叫丫丫虹君。
“我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就是這名字把我家丫丫害苦啦,是我親手害死我的女兒啊!”老婦人講著講著聲淚俱下,她手里拿著個孤拐不停地捶著地面,那孤拐底下已經分開了叉,用舊抹布包著一層又一層,車上的人聽聞哭聲,都回頭看向我,我也一時羞赧了,左右為難著,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有列車仍舊大步朝前地行駛著……
丫丫死在1969年,據翠芝的描述,在那幾年間,給她影響最深的不是街上到處貼滿著各式各樣的大字報,斗完這個斗那個,也不是由年輕學生組織起來的紅衛兵,抓完這個抓那個,而是可怕的天氣,那些時日里,每天都是密布著陰云,幾乎見不到陽光,天沉沉地往下壓像是快塌下來一樣,田里連著旱了三四年,連見多識廣的婆婆都說,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紀了,從來沒遇到這樣的古怪事兒……
翠芝早上起來的時候,頭格外的沉,可能昨天在田里做農活做得太累了,今天起的也比平時晚了好久,起床一看,丫丫早背著書包上學去了,丈夫進了屋子里,見翠芝盤腿坐在炕上,閉著眼睛,一只手撐著頭顱,拇指和無名指不停地按著太陽穴的位置,問道:“咋啦,身上不舒服?”
翠芝勉強說著:“我也不知怎的,就是感覺要出事兒似的,心里一個勁兒的直發慌,早晨一起來眼皮就跳個不停,你給我把立柜上那個畫著人參圖案的紅盒子拿過來,我挖上一勺子冰糖屑就著白水喝下去,好舒緩舒緩。”
翠芝皺了皺眉毛,又說:“你順便去隔壁屋里把針線籃子拿過來,我好把虹君昨兒個穿的軍衣給補好,這孩子把胸前的扣子給弄掉了,我還得補上!”
說來奇怪,翠芝和丈夫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愣是沒找著,丈夫說:“沒準兒孩子喜歡,直接給穿著上學了。”
“怎么可能,這掉下來的扣子還在我這兒呢!你再好好給我找找!”
就在夫妻倆快把家里翻個底朝天的時候,院里的鐵門打開了,進來幾個披著軍裝的年輕人,胳膊上綁著紅綢子,上面寫著紅衛兵的字樣,按著丫丫的身子不讓動彈,翠芝和丈夫見了嚇壞了,趕忙出去看看情況。
結果一出門,那領頭的紅衛兵照著丫丫的屁股就是一腳,直踹到兩口子跟前,還罵道:“看你們養的好閨女,居然是反革命!”
翠芝腦袋發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低頭一看丫丫的衣服,立馬嚇破了苦膽!
原來丫丫把軍衣穿在身上了,軍衣少個扣子,結果丫丫把毛主席徽章當成扣子系在了衣服上!
丈夫趕忙抱著丫丫跟紅衛兵解釋說:“我家丫丫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把毛主席的教導永遠放在心中,我們全家最敬重的就是紅軍,丫丫的名字還叫著虹君呢,您要是不信,盡管打聽去。”
丈夫趕忙跪在那里給人家解釋,卑躬屈膝地講了半天,人家還是半信半疑,最后眼看著紅衛兵繞過了翠芝一家,夫妻倆懸著的心也快落了下來,那幾個紅衛兵前腳都邁出院門兒了,可有個小兵突然又縮回腳來,跑到翠芝面前狠狠地質問道:“你閨女叫虹君?蕭虹君,消滅紅軍!”
“什么?這樣就把父女倆給抓走了?”我驚訝地問著。
老太太默默地點了點頭。
汽車開到了人少的路段,加足馬力在大道之上呼嘯而過。
“那后來呢?”我焦急地問道。
“丈夫和丫丫都被抓起來批斗了,他們查到我丈夫當出納時候做過幾筆錯賬,他們就誣賴我丈夫工作不認真,態度有問題,說他滿腦子都是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
幾個月后,批斗結束了,丫丫的身體雖然回來了,但命卻沒有了,翠芝看著眼前橫陳的尸體,心都涼了大半截。丈夫也是一樣,雖然人回來了,可魂兒卻丟了,不說不鬧,不哭不笑,整天地躺在炕頭上誰人也不見,如果誰靠近他身子,他就會立馬發抖地躲開,想遇到鬼似的大叫著說道:“我是勞苦大眾,你才是牛鬼蛇神!”翠芝見了,當時死的心都有了,可左右一想,屋里還有年邁體衰的婆婆,這有癡瘋呆傻的丈夫,家里的重擔早就落在自己肩上了,非扛不行,從那以后,翠芝干活比村里頭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勤快,太陽沒出山就扛著鋤頭農具去田里干農活,直到夕陽西下,次日起來又精神滿滿地去干活,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后來沒過幾年,大運動結束了,說來也奇怪,這丈夫的瘋癡的病也慢慢地好起來。
就在第二年,家里又一個小生命要誕生了,村里的大夫給翠芝號脈后肯定地說著有喜了,婆婆聽著這話可高興壞了,立馬從立柜底下的破舊抽屜里取出幾炷高香,走路一顛一顫地跑到送子觀音廟里磕了三個響頭,半道上還跌了一跤,可嘴里一個勁兒地感謝菩薩慈悲心腸保佑兒子膝下又添新兒孫,這邊廂,坐在土炕上的翠芝看到地底下的丈夫連鍋里煮著的開水都不管不顧了,一個勁兒地在青灰色兒的石磚地兒上圍著紅泥火爐一圈一圈兒的轉著,嘴里抿著絲絲的甜笑,手里還不停地哆嗦著,不一會兒,眼里笑著笑著就簌簌地流下眼淚來,翠芝看著嚇壞了,以為他的癡傻病又犯了,只見地上的丈夫對她搖頭擺手道:“別管我,我這是高興,人活著真好!這就是苦盡甘來吶!我明兒一早兒,我就去省城里好好采辦點兒像樣的物什來好好孝敬你,然后趁著太陽下山前趕回來,老聽后房老李說城里有家糕點鋪子做的芝麻酥餅那叫一絕,稍微小小地咬一口,吃的時候還得拿手在下巴上緊緊地支楞著,要不就得掉一地的渣,老李第一次沒注意,看著掉了一地的酥餅,那個心疼呦,他說他當時死的心都有了。”翠芝聽了樂不可支,笑著說:“要不說這城里人會享受呢!這哪是吃東西呢,這簡直就是糟蹋糧食!你可別買那些糕點西餅,我吃了一輩子的窩窩咸菜,吃不慣那些講究東西。”
第二天天還摸著黑,翠芝還在炕上迷瞪著,丈夫就興興頭頭地從炕上沖了起來,貓洗臉似的抓了兩把涼水就飛出院子了,過了不大一會兒又折返回家來,頭發上還結著冰珠,小心翼翼地用火鏟鏟起兩枚黑炭來,再倒在火爐里,原來是怕翠芝早上起來受了涼才又從院子外半途返了回來。
翠芝早上起來見丈夫不在,就知道丈夫那猴急性格一定是去省城里了,心想著男人啊一輩子也長不大,就得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好好地照顧著。于是又繼續坐在炕頭上給幾個月出生后的寶寶織些小毛衣毛褲。等到翠芝打毛衣打到眼紅脖子酸的時候,月亮也出現在天上了,可丈夫還沒出現在眼前,翠芝開始著慌了,心里不踏實了,一個勁兒地后悔不該讓丈夫去省城里買什么鬼糕點,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沒法子,只能在地上亂串,像熱鍋里的螞蟻一樣。
丈夫的尸體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是住在城村交界處每天早上到城里做小買賣的村民發現的,像是昨晚摸著黑過河不小心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翠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覺頭頂打了個悶雷,不顧婆婆的勸阻瘋了一樣地趕到護城河邊,可到了河邊,翠芝站在那里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動也不動,面無表情瞳孔渙散看著眼前的尸體,仿佛她根本不認得眼前的尸體,只見丈夫的尸身都已經在污水里快要泡爛了,手臂腳踝上都泛起魚肚白,嘴角上還浮著水里的藻植,可翠芝就是木木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
其實丈夫的死狀的確有些奇怪,尋常人溺水身亡一般會泡浮在水中呈現一個大字型,可丈夫死的時候一直是兩只胳臂緊緊地護在胸口前,像是拼命保護著什么東西一樣,眾人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扒拉開丈夫的手臂,果不其然,從貼身大褂里找到一個紅色的包裹,塑料袋里三層外三層地護著,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裝著什么,在一旁有些看戲的人說著風涼話:“別是從城里大戶人家里偷出來的錢袋子哇?”另一個人跟風道:“別是哪個小女女的照片哇?”隨著塑料袋一層一層地掰開,眾人的好奇心也一層一層地加重了,最后一層塑料袋卸開后,小書一樣一摞高的東西,外面用土灰色的草紙包著,還從里面滲出些油漬來,最外層又用魚線捆著,最上面貼著一張紅紙,毛筆字歪歪斜斜地寫著“童記酥餅”,翠芝看到這里,突然哇的一下吼了一聲,然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頓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翠芝醒來的時候,眼前迷迷糊糊地看見婆婆在給她往嘴里一勺一勺地喂著小米粥,見她醒來了,婆婆流著眼淚說:“媳婦兒吶,人的一輩子長著呢,你千萬別為了一時的痛快就毀了自己的身體吶,你媽我年輕的時候,你公公娶了我沒幾年就去當兵打仗保衛家國,去打日本鬼子,我就每天坐在村口的樹墩上天天等著他盼著他呀,那樹墩子都被我坐圓磨平了,可我最后等來的盼來的就是一具尸體啊,我當時就恨不得眼睛一閉也跟了他去,可我還有兒子呀,他的一生還沒開始呢,他身上還留著我男人的半條命呀,我好活歹活也得把他拉扯大啊,人從來都不是為自己而活著呀!你娘我小的時候就老聽長輩說,人啊,總是要大疼大喜過,才能安安穩穩地活著。”
翠芝聽著聽著就撲在婆婆的懷里大哭了起來。
……
再后來,翠芝給丈夫生了個兒子,而城鎮發展越來越快,也慢慢地向著周邊的農村發展擴建,原來種菜耕地的稻田變成了游賞玩樂的公園,院里的青磚黛瓦也變成了樓房大廈,倒水洗臉的沿臺也變成了一階一階的樓梯,日子越來越好了,可婆婆的病卻一日重似一日了,最終沒熬過那年的冬天。
翠芝將變賣田產的錢都用來給婆婆送葬了,想著自己的父母一輩子省吃儉用辛苦勞作就為攢下幾個錢,臨走時還不讓他們風光一次?于是又將那父母一輩子省吃儉用辛苦勞作攢下的錢全扔給了殯儀館。
第二年,翠芝和兒子小強住到了小城里的土二樓,一個臥室,一個客廳,月租不多也不少,翠萍不能種地了,可自己一個農婦,大字不識幾個,沒有學歷和文憑,只能去附近的單位食堂里給人家當廚娘,一個月能領取八十塊錢,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工資一發就帶著兒子下館子,晚上吃完飯領著兒子逛逛公園,兒子拽著翠芝的手踏著步數著天上的星斗,一顆,兩顆……
那時候的日子是翠芝過得最快樂的人生,她幾乎每天都說著:“人活著就是好,你爸要是還活著,指不定樂成什么樣呢!”
可這樣的日子不到兩個月,翠芝的工作就給丟了,因為她打架偷東西!
翠芝是在人家的單位里當廚娘,食堂一般都做著大鍋飯,把拳頭大的土豆切都不切就跟半新不舊的白菜葉子拌在一起炒著吃,天天都是這樣,偶爾到了月底或是清明端午的時候就在菜里澆上幾顆雞蛋,所以那時候的雞蛋格外的珍貴。
那天下午下了班的翠芝走在半道上發現自己忘帶鑰匙了,又折回廚房了,剛走到門口,就發現里面發出“沙沙”的聲響,翠芝一想,肯定是耗子在啃糧食呢,順手操起墻角的拖布就沖了進來,進來一看,不是耗子,居然是廚娘香蘭!
香蘭見了翠芝也一下慌了手腳,一邊忙著跟翠芝打招呼,一邊拼命地把手往袖筒里退。
“你手里拿的啥?”
“沒有啥呀,哎呦,你怎么又返回來了,是不忘拿什么東西了?”
“你不告訴我手里拿的啥,我就去告訴領導去!”
“別呀,好姐姐,我給你看還不行么?”香蘭羞赧地從手里掏出一顆雞蛋,可能剛才握得太用力,蛋殼上都出現了一道道細細的裂痕。
“香蘭啊,偷公家的東西被發現了是要被開除的呀!”
“好姐姐,你別這么實心眼兒,那單位里規矩就像畫著門神的畫兒,都是貼在門上撐場面的,根本起不到作用,你只要做得別太過分了,誰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沒人管,再說了這公家的東西不拿白不拿,那天四嬸兒不小心打翻了一籃子的雞蛋,領導見了也沒說個啥。”
翠芝聽的一時詞窮了。
香蘭又說著:“再說了,我也不是為了一時嘴饞,我兒子現如今八九歲年紀正是長身體的好時候,咱的營養得跟得上啊,你沒看我們隔壁那家孩子今年18歲的后生了,個頭不到一米五,人家見了都笑他是侏儒呢,你不為自己想也該想想你家強子是不?他現如今也不是在長身體么?再說這拿顆雞蛋芝麻綠豆的事兒又不是頂大的事兒,實在不行拿工資頂賬不就行了,聽我的,沒人管你。”
翠芝被那香蘭說的一時間也動了心,見香蘭一連幾天地從廚房里拿雞蛋,自己心里也想的慌,第二天下班時候,乘著別人都走開的時候,自己悄悄地從灶臺旁的食盒子里取出顆雞蛋揣在褲兜里,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平日里在外頭給別人端盤子上菜的四嬸就帶著幾個婦人進了廚房來,直截了當說:“把東西交出了!”
見翠芝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四嬸兒拿起粘著面粉的搟面杖就往翠芝的大腿根上打了一下,結果褲兜子立馬濕了,從里面沁出蛋黃來,四嬸兒陰陽怪氣道:“我說么,我的錢早起放在灶臺上一轉眼就不見了,原來這廚房里有人手不干不凈。”
“我沒偷錢!”翠芝臉紅道。
“你沒偷錢?只有錢才是錢?你家的雞蛋不用錢買?難不成那雞蛋是從天上掉下來?還是從那石頭縫子里蹦出來的?還是從這廚房里長出來的?”四嬸兒的一連串問話如連珠炮般掃射過來,逼得翠芝啞口。
旁邊香蘭有些看不下去了,說:“翠芝姐也難為,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吃穿用度都得花錢,家里一時間周轉不開,缺東少西的,從這里拿一兩個雞蛋也是有的。”
四嬸兒轉臉道:“她缺雞蛋你就給她雞蛋?她一個人拉扯孩子還缺個漢子呢,你要不要把你男人借給她?”
啪——
四嬸兒的左臉上硬生生地長出了五道紅印子!
只聽見四嬸兒尖著嗓子叫喊道:“這是哪兒來的潑辣刁鉆的野女人?干了偷雞摸狗的事兒讓人逮個現行還無賴打人殺人?你打死我算了!這還有沒有個天理王法公道人心啦?!”
就這樣,四嬸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從一樓食堂一直哭著鬧著走到五樓的領導辦公室里,一路上時不時還有單位里的辦公人員從門縫里探出個腦袋來瞧瞧究竟,最后鬧得全院人都知道翠芝偷完東西又打人。
一個禮拜后,翠芝被掃地出門,頂替翠芝干活的是四嬸兒。
……
“香蘭,你別送我了,這也不是你的錯,這家不行我去別家。”在單位食堂門口,翠芝肩膀上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臉側對著香蘭止不住地流下了傷心淚。
“你也別怨四嬸兒,她原先是我們姐妹里最溫厚老實的人了,見了人臉紅得連話都不會說,可就在前年她當包工頭的男人讓工地上掉下來的鋼筋板給生硬砸死了,這工地草草的把她丈夫發落了,一分錢也不賠給她,她當時懷著五個月的身子也給流了,聽說還是個成形的男胎,最后醫院診斷她這輩子再也不能生養了,你這廚娘的位置原本是領導給她的,如今你給頂了,她只能給人端盤子洗碗了。她要是再不學得硬氣點兒,還不是處處受別人的氣?”
翠芝聽香蘭這么一說,心頭的氣早就消了一大截,原來大家都是苦命的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翠芝去給人家當保姆,做老媽子,掃地工人,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了個遍,千辛萬苦就是為了養活兒子,可他的兒子不爭氣卻給她捅了個大婁子……
這日午后,兒子蕭強放學回了家,可一進門兒就發現氣氛不對,家里的門窗兒一律全關著,仿佛連陽光都照不進來,平日桌子里都擺滿了飯菜,可如今卻空無一物,正對門的立柜居然擺著父親的遺照。
“媽,你怎么把這東西擺出來了,飯呢,還沒熟?”
“你給我跪在你爹面前!”翠芝的語氣冷冷的似冬天窗沿上結著的冰凌。
“媽?”
“跪下!”
強子瞅了一眼母親然后勉強自己跪了下來,接著翠芝坐起身來拿起雞毛撣子照著兒子后背就往死里抽!
一下,兩下,每抽一下,兒子的身子就緊緊的縮回一次,翠芝喘著粗氣,胸脯上下來回地顫抖著,邊打還邊說道:“你小子有出息了,還會給我打架惹事兒啦?你這么有本事別以大欺小啊,那李越活活比你小了四歲,你倆站一塊兒你整整比他高出一個頭,你怎么好意思拿磚頭砸人家,你是人還是畜生?啊?你倒是說句話啊?!我去醫院看他的時候,臉都讓你打破相了。”
“是他先嘴賤的!”
啪——
翠芝又是一撣子抽了過來
“還要狡辯,他是弟弟,他罵你啥你不能擔待著?”
“他罵我有娘生,沒爹教。”
翠芝的手舉著雞毛撣子準備再給他一撣子,聽到這話,手舉在半空中不動彈了,然后眼角就積滿了淚水。
強子見了母親這樣,慌得直給母親道歉,之后倆人抱做一團地哭了起來。當天晚上給強子擦完藥酒的翠芝一宿沒合眼,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吶,翠芝懊悔自己下手太重別把兒子給打壞了,第二天一早見強子一如往日生龍活虎,自己懸了一夜的心落了下來。
就這般,日子平靜地似江河潺水般的慢慢地流淌著,強子的個頭越發的高了,身體也一天壯似一天,而翠芝的背也一日日地佝僂了下來,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強子的學習成績永遠在班里拔尖兒,高考過后,強子以優異的成績被北京的重點大學錄取了,這個消息可讓翠芝高興壞了,別提多么激動了,見面逢人就自夸起兒子來……
“周家大嫂,你猜猜我家強子今年高考得了多少分兒?您也別猜了,我直接告訴你得了,考了600多分兒呢!現如今去了北京啦,首都呢!這兒子可給我長臉吶!”
翠芝一邊說著還一邊用手比劃出個六字來,生怕這周家大嫂耳聾眼花一時聽差了,再跟其他鄰居聊閑時候給傳錯了,那就更不好了,自己再轉眼一看隔壁的劉大叔下了班買了一袋子水果菜蔬回來了,正要上前打招呼,誰料劉大叔先開口道:“你兒子可考上個好大學啦,我今兒個還有事兒,不能陪你聊了。”
翠芝從這話里聽出來人家嫌自己絮叨顯擺了,自己也知道這樣子不好,可就是喜不自禁地想跟別人說道說道,翠芝也識趣地說:“有事兒就家去吧,要是改日有空的話也上我家坐坐!”
……
“后來兒子出去工作打拼,事業一有起色了就趕忙把我也接到北京去,我一個農村的老婆子這輩子也沒指望過到首都去,心想著我也成了北京人了,跟著主席總理坐成鄰居嘍,一想著心里就又是激動又是害怕!”
汽車緩緩地向前開著,西邊的太陽也淺淺地沉了下去,給大地鍍上一層金黃,殘陽照在老婦滄桑的臉上,我看到眼前這個老太太露出了久違的笑意,心想著原來這是一個苦盡甘來的故事。
老婦接著又說道:“兒子在北京自己一個人打拼太不容易了,自己一個人考大學找工作娶新媳婦,一輩子沒讓我操過心,他就是太要強,太拼命,處處都為了我著想,才累垮了身子,才……”
老婦的眼神再次地暗淡了……
啊?!難道老太太的兒子出事兒了?我正聽得入迷,結果……
乓——
一個急剎車,我沒太留心注意,結果一頭撞在了前面的靠背上,額頭瞬間紫青了,“啊!”我失聲痛喊了一聲。
“終點站到了,各位乘客請按順序下車,祝大家乘車愉快。”列車員不疾不徐地播音,列車里的旅客魚貫而出。
我出于好奇,想等著下了車繼續聽完這老太太的故事,可就在這時候,手機鈴聲響了,我媽打來的,說實話,我很愧疚,剛才的我還在不停地抱怨社會,抱怨這個時代,絲毫不懂得感恩的我還在電話里無緣無故地向母親發火,可現在,我只是覺得自己無知。
我剛接通電話。
“兒子啊,對不起,掛你的電話是媽不對,媽想你在外面闖蕩也不容易,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不能和你那樣說話。”
媽媽的一番道歉更是讓我無地自容,通完電話后,我再想找那個老太太,聽她說以后的故事,可是她已經消失在人海里,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像一個尋常過客一樣,偶遇過后,便漸行漸遠,但她的故事多少年之后我卻一直記著,永遠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