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主題

陸葉（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24）

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主題

陸葉
（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24）

對“命運”的思索，是古希臘人在人類思想史上做出的獨特貢獻，同時也是希臘文學留給后世的一個難以破解的命題。他們用超乎尋常的想象力和對生命的獨特體驗，揭示了某種生存的荒誕和矛盾，同時也對人生以及人生的意義進行了杰出的探究。另外，古希臘的命運之思被賦予思想史和文學史的雙重意義，要梳理古希臘的哲學和文學，就必須了解其命運觀念。

古希臘；命運觀；悲劇

人之于世界，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會遇到大起大落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辦法預知明天，更不可能知道命運要把我們帶向何處。善于發現的古希臘人早在兩千多年前就為我們揭開了這其中的謎團的，它就是“命運”。對于古希臘命運觀念的研究從不曾停止過，尤其是在當今復雜的生存狀態下，這一研究更具現實意義，它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人類自身。古希臘悲劇所反映的命運觀念是一個人類所面臨的永恒的命題。它存在于全人類和各個時代當中，深刻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希臘人對命運的思考，既有寬廣的橫面，又有幽深的縱面，是人類思想史上開出的綺麗的花朵。

早在悲劇之前，在古希臘的神話和史詩中，關于“命運”的思索已經顯現。不同的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命運觀念側重于表現人類對生命的敬畏與嘆息，而荷馬史詩則試圖對無常的命運作出解釋，并開始著手建立系統的命運觀。古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中關于命運的探索與思考，為古希臘悲劇進一步探究和揭示命運問題提供了基礎，成為命運觀念發展的源泉。

一、三大悲劇家的命運觀念

命運觀隨著社會的變化而不斷發展豐富著，三大悲劇家的命運觀念既相互區別，又有一定的延續性。他們對命運的獨特的闡釋，恰好形成了古希臘悲劇命運觀的演變軌跡，同時也展現了人本思想不斷加深的趨勢。

（一）命運掌控一切

“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是古希臘悲劇形成時期的代表作家。古希臘傳統的命運觀對埃斯庫羅斯的命運觀影響重大，埃斯庫羅斯認為命運是可以主宰萬物的，它像神一樣支配人，甚至是神。同時埃斯庫羅斯也沒有忽視人的自我意識，所以他的悲劇常常會表現出人不光彩的一面。但他是一個虔誠的神論者，因而并沒有把世俗生活描寫的不堪至極，他告誡不斷發起內亂的世人：只有相信神的旨意，人類才會有公平與正義。在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中，復仇神控制了所有人的命運，使得每個人物一步一步地陷入到家庭謀殺的悲慘境地之中。阿伽門農為了出征而殺女的事件是復仇的根本原因，之后發生的一連串的家庭悲劇都由此而來，可以說是神指使了命運的降臨。埃斯庫羅斯在這一作品中對家族世仇的刻畫，使古希臘的命運觀念得到了發展和深化。然而在《普羅米修斯》三部曲中，于普羅米修斯而言，宙斯就是掌控他命運的主人，因為他將火種盜取給人類，又堅決不肯說出宙斯的秘密，因此遭到宙斯的暴虐對待，終而犧牲了自己。另一方面，宙斯看似主宰了一切，但他也有既定的命運，這個隱藏在背后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巨大秘密便是，他注定被取代的下場。富有濃厚的宗教性和神性色彩，是古希臘悲劇早期命運觀的重要特征，這一悲劇命運觀念客觀上開啟了人性，為命運觀的理性發展指引了方向。

（二）懷疑命運的合理性

隨著古希臘文明的發展，人們開始思考命運的合理性問題，這一時期，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命運觀成為古希臘悲劇命運觀的代表。索福克勒斯認為，命運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秘的存在，它并非具體的神明，命運的本質總是與人為敵的，我們有理由向命運提出懷疑和挑戰。《俄狄浦斯王》是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這部悲劇同時被認為是希臘悲劇的典范。俄狄浦斯本身并無罪過，也并非惡人，命運的不幸卻偏偏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的反抗最終使他落入命運無形的圈套之中，由無罪淪為罪孽深重的地步。詩人借助希臘式的反諷手法，賦予了這部命運悲劇哲學意義上的深刻含義，表現了人類永遠無法擺脫命運的悲觀主題。盡管以慘痛的悲劇收尾，但這種不甘屈服于命運擺布的抗爭精神，展現了人自我意識的萌芽。

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人的命運盡管不再完全由神操控，人類也可以向命運發起抗爭，但是這樣的抗爭結果是無效的，有時甚至是可怕的。索福克勒斯筆下的悲劇更加慘烈，原因在于它不再只是人受制于神或命運的玩弄，而是人用盡力氣試圖擺脫命運加注在自己身上的罪孽后，總是以失敗告終。在索福克勒斯的觀念里，盡管人類不能戰勝命運，但是可以大膽地對命運的合理性、正義性提出懷疑，發出挑戰。此階段的命運觀念肯定人的價值，重視人的自主意識，具有進步意義，促進了人本主義命運觀的深遠發展。

（三）命運觀的顛覆—人改變命運

歐里庇得斯的命運觀更具顛覆性和進步性，他不相信命運，認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奮起反抗就可以改變命運。同時他認為人的命運還受到社會環境和人為因素的影響。在《美狄亞》中，美狄亞不相信神明和命運之說，她不顧一切對抗不公的命運，甚至不惜殺害親生兒子以達到報復的目的，與俄狄浦斯自我放逐式的消極態度形成鮮明對比。關注現世生活，尊重人個性的自由，在古希臘悲劇后時代命運觀中占據重要地位。美狄亞的出現，打破了命運不可戰勝的魔咒。面對遭到丈夫背叛的命運，美狄亞沒有坐以待斃，她用計謀殺害了情敵，為了報復丈夫的負心，又狠心手刃自己的兩個幼子。然而，這一次美狄亞卻全身而退，命運沒有讓她殺人償命，她憑借著主動抗爭翻身成為命運的主人。至此，人成功地改變了命運。

盡管三位悲劇家的命運觀念存在差異，但相同的是，他們作品的主題都離不開對“人—命運”沖突的探討，研究的重心逐漸由神轉移到人身上，并開始意識到人性的重量。三大悲劇家用自己的作品表達了對命運的見解，也讓人看到了古希臘悲劇中命運觀的發展規律：具有人本主義色彩的命運觀逐步取代傳統的宿命論思想。

二、人與命運關系的思索與考量

命運，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存在，它是自由的敵人，使得人和神都存在于一定的規則和秩序當中。在希臘悲劇世界中，命運通常是不知不覺中早已存在的，它以神諭的形式呈現。但人卻不甘心屈服于命運的玩弄，在無可逃遁的命運的利爪之下，悲劇主人公以自己的方式向命運發起挑戰，在他奮力反抗的同時，個人的災難也隨之而來，在反抗的途中，也同時走向了自己既定的命運結局。

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不是單一層面上的觀念，而是眾多觀念和思想的某種集和體，所以對希臘悲劇的命運做多種角度和層面的闡釋，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一）宿命與選擇

神諭的宣示，是以宿命的方式展現的，不由人類干涉。但是，神諭并沒有限制人的行動，在它顯現之前，人有選擇改變的自由。比如拉伊俄斯并沒有遵從神諭的警告，堅持生下了兒子。一般悲劇中的神祗不露真身，即使出現，也是情節所需，并且他們不會直接干涉人的行為。

表面上人類似乎可以利用自由改變命運的頹勢，然而實際上卻是令人絕望的，命運猶如一張無形的網，不管你做何努力，它都能將你牢牢套進去。就如俄狄浦斯王悲劇一樣，盡管他早知命運殘酷并選擇了規避，但結果還是如神諭所顯示的一樣，命定如期而至。另一方面，命定多借助他人之手作用在人類身上，神諭也不會直接干涉人的行為。人類需要聆聽神意的指引，但也沒有失去自由選擇的權利。關于俄瑞斯忒斯殺母的自覺性問題，三大悲劇家都進行了探討。替父報仇本是不會猶豫的，可是對俄瑞斯忒斯來說卻是痛苦的，原因在于，殺父仇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母親。俄瑞斯忒斯該作何選擇，殺母報仇違背天道倫理，不殺母不能報殺父大仇，自己也會遭遇禍患。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俄瑞斯忒斯的選擇非常明確肯定，必須替父報仇。而在歐里庇得斯那里，他的立場沒那么堅定了，遲遲不能做出決定。他做選擇的自覺程度，取決于殺母的決心是否堅定。歐里庇得斯在殺死母親為父報仇這事件上，更多地看到了人性關懷的一面。

俄瑞斯忒斯有理由為父親報仇，而作為兒了他也不能殺害自己的母親。俄瑞斯忒斯從開始就陷入矛盾、荒謬的境地，但他必須在兩種都“合理”的選項之間做出選擇。他的困境就在于，無論選擇哪種做法，結果都將導致自身的萬劫不復。

（二）對命運的抗爭

對待命運，是該采取反抗還是順從的態度又是個難題。命運強大的力量讓人望而生畏，但悲劇主人公卻沒有逆來順受，他們舉起反抗的大旗，同命運做著頑強不屈的斗爭，這也是古希臘悲劇人物受人敬仰的原因。

普羅米修斯對于自己命定的劫數早已心知肚明，但他沒有退縮而是主動承擔，在對命運的承受中表現出強烈的反抗精神。普羅米修斯作為受難的典型人物，充分地展現了人性的堅韌不拔和捍衛自我尊嚴的精神。他不接受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也不向殘暴的宙斯屈服，更是拒絕了自己岳父的勸降，盡管身處困境，卻對同樣遭到不幸的伊娥充滿同情。普羅米修斯能夠預知未來的可怕遭遇，但卻無法逃脫，無處逃離，這使他的處境更加窘迫與艱辛。在對普羅米修斯施罰的過程中，宙斯并未出面，但他的專制、自私和暴虐卻體現的淋漓盡致，就連對普羅米修斯深表同情的火神，也要屈服于他的淫威去迫害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的形象代表著人類和苦難，他盡管處境困難，卻不屈不撓地與命運斗爭著，彰顯了獨立、自由的精神。

由于命定的不同，俄狄浦斯反抗命運的方式也不同于普羅米修斯，他以為逃離現在的自己，就可以躲掉惡毒的命運。他雖知自己將來的厄運，卻并不了解真實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而這恰恰是決定命運走向的關鍵。俄狄浦斯本身并無罪過，可是命運在他降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他的一生都在為擺脫命運而苦苦斗爭著。結果卻像身陷流沙一樣，越是用力掙扎，越是陷的更深。自以為逃脫了命定的俄狄浦斯，并未意識到自己已被命運死死套住。俄狄浦斯的悲劇，深刻地展現了人類的生存困境，讓驚醒的世人再次反思“存在”這一亙古命題。俄狄浦斯的最終結局，是他通過苦難走向自覺的過程，在對命運的順應中實現了靈魂的升華。

（三）理性命運觀

在人類不斷發展過程中，“命運觀的影響發生了兩極分化:一種是從命運觀陷入了宿命論，直至絕對一神宗教；另一種是從命運觀反向發展為抗命觀和樸素的唯物論，從而走向理性哲學。”①古希臘毫無疑問地走向了后者。古希臘“命運觀”在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演變后，其內涵不再是人類面對命運時的被動等待，而是人性的覺醒與獨立頑強、主動抗爭精神。他們開始以自我為中心，重視自身價值的實現，相信人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這也正是理性命運觀的核心內涵。

正如上文提到的《美狄亞》的故事，美狄亞對于命運的積極反抗，是反映理性命運觀的典型。為了伊阿宋背叛自己父親和祖國的美狄亞卻遭到了伊阿宋的背叛，和兩個孩子陷入被驅逐的危機，她心中滿是痛苦和仇恨，“美狄亞:哎呀呀！愿天上雷火飛來，劈開我的頭顱！我活在世上還有什么好處呢？唉，唉，我寧愿拋開這可恨的生命，從死里得到安息！”②忘恩負義的伊阿宋挑起了美狄亞的復仇之火，她謀殺了國王和公主，忍痛殺死兩個親生兒子，留下一無所有的伊阿宋，憤然離去。按照命運的安排，美狄亞和伊阿宋本應是敵對的關系，但美狄亞愛上了伊阿宋，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美狄亞不顧一切打破命運的束縛，將自己與過去一刀兩斷，與伊阿宋結為夫妻。遭到拋棄的美狄亞仍然同命運周旋著，她不堪命運的擺布，誓要讓負她的人付出代價，捍衛自己的生命和尊嚴，儼然成為掌控命運的人。從美狄亞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對不公的命運的抗爭，這種強烈的“以人為中心”的觀念，向后人宣示，理性主義命運觀時代的到來。自此，希臘人的思維中，神性開始走向人性，命定開始走向自由，命運觀走向抗命觀，人開始做自己的主人。

三、結語

命運觀念是古希臘悲劇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本文通過比較三大悲劇家作品中的命運觀來闡釋悲劇命運觀念在實際生活中的發展變化，即埃斯庫羅斯相信神明，堅信命運安排一切；索福克勒斯質疑命運，嘗試挑戰命運而不得；歐里庇得斯不相信命運，認為人甚至可以主動改變命運，論述了古希臘悲劇的命運主題、人自我意識的提升、人對自我命運的把握和對自由的追求。

面對當今日益嚴峻的生活環境，我們或許能從遙遠的古希臘文明中汲取自救的智慧。科學和知識自以為能解釋一切，但也許這也只是一種看得見的幻想。今天，似乎一切人類活動都是為了追求物質利益，而忽視了心靈家園的建設，這使得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從遠古的希臘命運觀念出發，重新審視人類的內心，才不枉生命的尊嚴。

注釋：

①邱紫華.悲劇精神與民族意識[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139.

②埃斯庫羅斯,羅念生(譯).古希臘戲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8:114.

[1]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邱紫華.悲劇精神與民族意識[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3]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陳洪文,水建馥.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5]趙凱.悲劇與人類意識[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

[6]包利民.生命和邏各斯——希臘倫理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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