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著名數學家蘇步青的教學研究生涯,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1931年留學回國以后,到1952年浙江大學院系調整之前,他一直在浙江大學任教。在此期間,中國雖然經歷了八年抗戰和三年內戰,但是蘇步青領導的浙大數學系卻獲得李約瑟“東方劍橋”的贊譽。
第二階段是從1952年院系調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蘇步青不僅被“調整”到復旦大學,放棄了理論研究,而且還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屢遭迫害?!拔母铩焙笃谝粋€美國數學家代表團訪華時遺憾地發現,由于被迫從事應用研究,以蘇步青為首的中國經典幾何學派早已消失。
第三階段是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到2003年蘇步青去世。他雖然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已經“平步青云”,擔任了復旦大學校長和全國政協副主席,但是他在數學領域卻沒有什么新的貢獻。
為什么蘇步青在戰亂頻仍的民國時代,能夠把浙大數學系辦成東方的劍橋,但是被“調整”到復旦大學以后,卻始終沒有什么新的貢獻呢?何況,他在浙江大學只有20年左右,在復旦大學卻呆了半個多世紀!
其實這也是一個“李約瑟難題”。為了拋磚引玉破解這一難題,我們不妨先看看蘇步青的早年經歷。
一、求學之路
1902年,蘇步青出身于浙江平陽騰蛟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父親給他取名步青,有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之意。根據他個人回憶,因為家境貧寒,從小就干過上山割草、喂豬放牛等農活;又因為酷愛讀書,他在9歲的時候被父親送到數十里以外的平陽縣第一小學當了插班生。
1914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學(溫州中學的前身)。在這里他遇上了兩位好老師:校長洪岷初因為喜歡其勤奮好學,將他視如己出;數學老師陳叔平則對他的人生走向產生了決定性影響。正因為如此,在1982年溫州中學80周年校慶的時候,蘇步青寫下了“岷老憐我如幼子,叔師訓我作疇人(數學家)”的詩句。
1919年,蘇步青在洪校長的鼓勵和資助下赴日本留學。經過短期的日語補習,于1920年2月以優異成績考入東京高等工業學校電機系。1924年3月,他以兩個滿分和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入位于仙臺的東北帝國大學數學系。隨后,他進入微分幾何研究新領域,發表論文數十篇,并獲得理學博士學位。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蘇步青獲得理學博士學位兩年以前,另一位名叫陳建功的中國留學生也在這所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在日本,要想成為理學博士是非常困難的,所以陳建功獲此殊榮的時候,在日本曾經引起很大轟動。
在東北帝國大學讀書期間,蘇步青認識了松本教授的女兒松本米子。米子性格溫婉、才貌出眾,她不僅精通插花、書法、茶道,而且愛好音樂,擅長古箏。當時蘇步青以研究生的身份擔任帝國大學數學系講師,成為該校有史以來第一個可以代課的研究生,因此米子對他十分仰慕。經過一年多戀愛,二人步入了婚姻殿堂。
二、返回浙大
1931年,蘇步青謝絕中國著名大學的邀請,回到浙江大學數學系任教。為此他在《感懷寄友》一詩中有如下的詠嘆:
渡口云煙海鳥飛,江邊春色認依稀。
十年海上君休笑,贏得鬢發和布衣。
蘇步青選擇浙江大學,與他的學長、已經在該校任教的陳建功有關。陳是浙江紹興人,為了服務鄉梓,他在日本時就與蘇步青約定,準備花上20年時間,把浙江大學數學系辦成世界一流水平。進入浙大以后,蘇步青與陳建功密切合作,不僅在中國創建了微分幾何學派,而且創辦了數學研討班,用嚴格的教學方式培養了一批數學精英。
正當蘇步青想要大展身手的時候,抗日戰爭的突然爆發打亂了他的計劃。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身為數學系主任的蘇步青想帶學生離開杭州向浙江西部轉移。但是校長竺可楨并不同意。為此,竺在10月20號的日記中寫道:
……中午開特種教育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知數學系蘇步青擬帶三、四年級生明日出發赴建德。蘇昨日曾來談,余不允,囑其留待一星期。今日忽有此消息,即電蘇囑其轉致學生不得自由行動。上次校務會議蘇出席時,尚主張炸彈臨頭亦須上課,今又忽然改變態度。據章用云,系陳建功膽量小,不能居杭,故欲早遷云云。(《竺可楨全集》第6卷第387頁,上??萍冀逃霭嫔?005年版)
這里所謂“今日忽有此消息”,是指日軍向津浦線大舉進攻一事。因為浙江戰事尚不明朗,所以竺可楨致電蘇步青及其學生不要自由行動。
另外,章用是章士釗的兒子,也在浙江大學數學系任教。據說當時有學生問他:“警報響了還上課嗎?”他反問道:“怎么不上課?”學生又問:“那黑板掛在哪里?”他回答說:“掛在我胸前!”這句話和蘇步青“炸彈臨頭亦須上課”的主張,表現了中國知識界在抗日戰爭中確實有一種同仇敵愾、視死如歸的精神。至于章用所謂“陳建功膽量小”云云,很可能是文人相輕的表現。
由于形勢日趨惡化,敵機轟炸的警報接連不斷,所以竺可楨也考慮學校應該向浙西方向轉移。11月11日戰事吃緊,浙江大學師生分三批前往建德。12月24日杭州失陷以后,浙大師生又經過金華、衢州向江西玉山轉移。
大約在此前后,蘇步青接到岳父病危的電報,想讓他們夫婦回日本見上一面。蘇步青讓妻子回國,但松本米子卻表示要跟丈夫一同西遷。當時松本米子剛剛生過孩子,身體尚未復原,所以蘇步青把她和孩子送回老家避難。
1938年春,蘇步青在返回學校之前,因為妻離子別寫下這樣一首詩——
燕子 并序
一九三八年春,避寇挈眷南旋,寓水頭浦底。夜聞燕子搏翼聲,感而賦此。
燕子來何處,今宵宿我家。
聲嘶知路遠,翼破想風斜。
故里堂終廢,新巢愿尚賒。
江南云水足,莫再向天涯。
序中所謂“水頭浦底”,是現在的平陽縣水頭鎮浦底鄉。這里距蘇步青老家騰蛟村不到十公里。詩中“江南云水足,莫再向天涯”句,道出了蘇步青與妻子難舍難分的情景。
1938年2月11日,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步青來電,香曾來電,均知彼等暫不能來,大抵以交通不便也。”(同上,第467頁)步青乃蘇步青無疑,香曾則是在1945年失蹤的浙大教授費鞏。
三、東方劍橋
過了不久,蘇步青就趕到當時浙大的所在地江西泰和。6月7日,蘇步青向竺可楨匯報數學系的情況。也許是因為戰爭原因,該系問題很多,這讓他十分為難。為此,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
……蘇步青來,報告章俊之昨晚在數學會開會時尚未言去,今晨七點即擬赴香港。幸四號車載黃君理、姚卓文赴贛州,已有人滿為患,未能上車,結果廢然而返。渠對于上課均無交代,而高等微積分尤難使人代教云云。數學系諸人均極乏常識,不明世故。如馮乃謙近來之不告假而歸里,陳建功之時鬧酒,闖入女職員宿舍。盧慶駿因酒醉而與章俊之用武。曾炯之與陳建功因婚姻問題而爭執,不一而足。(同上,第531頁)
日記中羅列的幾個人都是浙江大學頗有成就的數學教師,其中章俊之就是章士釗的兒子章用,此人好像頗有其父的名士風度,說走就走,也不管有沒有人替他代課。為此竺可楨專門把他叫到圖書館了解情況。
就在這時,蘇步青也深深地陷入對妻子的懷念之中。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自泰和寄內(二首)》中看出。
裝奩錦瑟十三弦,欲聽清音路幾千。
一曲寒潮明月夜,滿江紅雨落花天。
離愁每在閑中發,往事常于夢里牽。
記否當年春旖旎,宵深猶奏想夫憐。
(詩人自注:妻松本米子日籍,帶古箏來歸,想夫憐是箏曲名。)
三年海上不能忘,六載湖濱樂未央。
國破深悲非昔日,夷來莫認是同鄉。
遙憐兒女牽衣小,無奈家山歸夢長。
且住江南魚米地,另求棲息費思量。
(詩人自注:二年后全家西遷遵義)
誠如蘇步青所說,兩年以后,校長竺可楨才特批一筆路費,讓他把妻子和孩子接到身邊。從此以后蘇步青更是把全部精力投入教學和研究工作??箲鸷笃?,劍橋大學教授李約瑟率英國科學考察團前來中國,在參觀浙江大學數學系時,他為蘇步青等人的成就所感動,因此連聲稱贊道:“你們這里是東方的劍橋!”
四、心系兄長
1946年,隨著內戰重啟,蘇步青對兄長的思念日漸加劇。到了1948年,他在《寄臺灣大哥》一詩中表達了自己的心情和處境:
鯤南萬里舊時居,橫海東行正劫余。
永憶聯床歲云暮,豈期彈鋏食無魚。
飄零鏡里經秋發,點檢年來未讀書。
凈宇回天知有日,行看下澤共驅車。
此外,他還在《游中山公園有懷大哥作(二首)》中傾吐了內心的悲憤和憂愁:
兩面荷花四面樓,九分殘暑一分秋。
偶憑危閣孤山上,欲寄相思幾字愁。
客子青春誰得再,高堂白發共生憂。
來鴻去燕年年是,問系天南何處舟。
曾將西子比西湖,千古風流護大蘇。
放鶴亭邊無鶴放,孤山足下一山孤。
書憑鴻雁秋猶淺,路隔關河望欲無。
待得西風鱸魚美,直須相對醉千壺。
就在這一年,蘇步青還參加了在南京召開的數學討論會。為此他賦詩一首:
心似寒泉久不鳴,翻因作客樂行程。
稻殘畦上黃金晚,煙合要邊碧樹平。
燕棟又看經年別,菊籬正放一秋榮。
歸來窗下讀書夜,燈火小樓初有情。
五、北上尋夢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蘇步青來到北平。他在《赴北平道上》寫到:
北上遂吾愿,客身情感多。
風沙欺白日,涕淚渡黃河。
天遠倦飛鳥,地荒余帶蘿。
故都如夢里,處處聽秧歌。
新中國成立以后,他負責籌備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工作。當時竺可楨已經擔任中科院的副院長,他在1950年12月9日的日記中談到這一情況:
與惲子強談數學所,以華羅庚急于成立所。且自愿擔任所長、步青現為籌備主任,但張宗燧、陳建功均不主張步青為所長。最初三強等對于華羅庚亦極不贊同,但近來頗漸了解,故院中近頗屬意于華。華又在到處演講,在《人民日報》寫文,故子強意欲余示意于步青,請其自讓。晚間與步青談半小時,渠對于浙大方面擔任教務事不甚痛快,又乏書籍期刊,故頗愿來,但以工資太薄為慮?!虼伺虏荒芫S持云。(《竺可楨全集》第12卷第235頁)
惲子強是惲代英的四弟,當時任中國科學院辦公廳副主任。三強即錢三強,當時任中科院副院長,張宗燧是物理學家,著名學者張東蓀的兒子。
從竺氏日記中可以發現,在那百廢待舉的時代,蘇步青居然因為害怕不能維持生活就離開了條件最好的中國科學院,這不僅是個人的一大損失,也是中國科學的一大悲哀。
六、浙大“三反”
1951年底,所謂“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政治運動在全國展開。在這場人人過關的運動中,絕大多數知識分子被當作“大老虎”批斗,蘇步青當然難逃厄運。
據宋云彬日記記載,1952年2月23日,“蘇步青、蔡邦華等交代問題,群眾不滿。上午擬打電話給谷超豪,約來余寓商談。十時許谷超豪來,據謂除蘇、蔡外,民盟同志談家楨、邵均、路嘉冰、李壽恒等均有大小不等之問題?!保ā独溲奂t塵》第271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
當時宋云彬是杭州市民盟組織的負責人,蔡邦華是浙江大學農學院院長,曾代理過校長職務。谷超豪是蘇步青的學生,1948年畢業后留校當了蘇的助教,談家楨、邵均、路嘉冰、李壽恒都是浙大的教授。
3月25日,宋云彬在日記又有如下記錄:“……約蘇步青、蔡邦華談,蘇交代問題不老實,五次均未得通過。據謂已經認識錯誤,準備再作老實交代。蔡仍一味狡賴,談無結果。……下午五時偕丁零同訪王仲僑,談蘇、蔡交代之事。”(同上,第275頁)丁零事跡不詳,王仲僑是浙江大學醫學院教授。
3月28日,宋在日記中寫道:“晚張勁夫來,為言李壽恒又發生新問題,蘇步青未作最后交代,蔡邦華仍一味狡賴。又言陶秉珍于昨日(前夜)用剃刀片割喉管自殺。”(同上,第276頁)當時張勁夫是中共浙江省委常委,省政府黨組書記并主持日常工作。浙江省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出現的過激問題,與他有直接關系。第二天,宋又在日記中寫道:“上午赴民盟市分部,與王仲僑談蔡邦華、蘇步青事?!保ㄍ希?76頁)
4月5日,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沙文漢與宋云彬“談蔡邦華、蘇步青事甚詳,并謂‘三反學習告一段落后,民盟應即從事發展盟員云云”(同上,第277頁)。
從宋氏日記可以看出,浙江省黨政領導在“三反”運動中對蔡邦華、蘇步青非常重視。
以“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為主的“三反”運動,很快又變成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所以宋在5月10日的日記中寫道:
下午沙文漢副主席邀浙大一部分教授茗談,對“三反”及即將進行之思想改造交換意見,邀余參加。物理系教授來星北(引者按:應為束星北)首先發言,反映“三反”方運動中種種偏向,聲淚俱下。彼對此次領導“三反”之孟加最為不滿,曾面告孟加:“我很鄙視你,你不配領導‘三反,更不不配領導思想改造!”(同上,第282頁)
束星北是李政道的恩師,被稱為“中國的雷達之父”。在這次茶會中,蘇步青、陳建功、李壽恒等人都發了言。
七、離開浙大
單純正直的知識分子本來已經被突如其來的“三反”運動整得死去活來,如今又遇上思想改造運動,許多人因為難以承受史無前例的人格污辱和精神壓力,只好自尋短見。所以,宋云彬在同一天的日記中還說:“浙大將開始思想改造,領導者魯莽從事,引起恐慌,機械系教授柯元恒于昨晚留絕命書出走,浙大派人四出尋覓,未得結果。”(同上)
6月6日晚,宋云彬再次赴浙大,“討論成立一互助小組,專幫助蘇步青、王國松、談家楨做好思想檢討。參加小組者除蘇、王、談外,尚有谷超豪、吳徵鎧、吳濟民和宋云彬”(同上,第286-287頁)。6月13日,浙江大學舉行思想改造第二階段報告會,蘇步青、談家楨在會上先后做了檢討。
8月31日,竺可楨在日記中記下浙江大學思想改造運動的情況。他說:“鄭石君……說杭州‘三反中頗有偏差,對于蔡邦華,因沙鳳苞說其有貪污共同作弊,所以迄今尚關在文教廳。我昨接杭州楊其泳函,知其犯依法嫌疑被扣押交代貪污,關公安廳。”此外竺可楨還說,浙江大學“理學院數、理、化、生各系均將分散,如數學蘇步青去復旦,陳建功到另一校,徐瑞云到師范學院,何增祿、談家楨等亦將到復旦。這在浙大是一重大損失,回復到卅年前工業專門學校狀況……”(《竺可楨全集》第12卷第684頁)
據宋云彬日記記載,“就在這一天晚上,他出席了浙江大學民盟小組的聯席會議。在會上通過了兩個文件:一是《思想改造總結報告》,二是《擁護院系調整文告》。為了一致表示對院系調整的擁護,參加會議的全體人員都在第二個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保ā独溲奂t塵》第298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
從此以后,浙江大學回到了30年以前的狀況,而蘇步青也永遠離開了他熱愛的浙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