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農(nóng)歷七月七

毛锜

“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在中國老百姓中，這幾乎是一個家喻戶曉的節(jié)俗農(nóng)諺。然而在朣朦未開的孩提歲月，我卻對家鄉(xiāng)廣為流傳的另一句農(nóng)諺格外感興趣，即：“七月七，鋤頭高掛起。”五陵原上莊稼最怕旱魔肆虐，雨水很少，全賴松土保墑，于是，鋤地便成了夏收以后最忙的一項活路。大人們說：“杈頭有火，鋤頭有水。”這樣大半個伏天，未成年的我也得用稚嫩的肩膀扛上一把鋤頭，和大人一起下地，鋤了谷子，鋤玉米，一遍二遍，永無休止似的。烈日當(dāng)頭，揮汗如雨，其苦累和難熬可想而知。這期間，我朝思夜盼的就是“七月七，鋤頭高掛起”那一天早早到來，它一來我就“解放”了。再說我家村東那二畝半瓜田也行將開園了，我也就轉(zhuǎn)而可以接受一個小小瓜田守望者的輕松差使了。

七月七快到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更有人對七月七充滿欣喜，那就是自己的姐妹和左鄰右舍那些姑娘們，因為我看到在此前多日她們就忙活著剪裁呀，繡花呀，泡碗豆芽呀……煞有介事，怪神秘的。可能是因為嫌我們年齡尚小，少不更事，也懶得（或者說還有某種害羞成分吧）向外公開她們心中的秘密和喜悅。眨眼間，這一年的七月七到了，好奇的我動了一點小小的心思，就是到時候一定要跟上去看個究竟。這天晚上，云淡風(fēng)輕，藍(lán)天如洗。只見村上三五成群的姑娘，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村中央一家大院子里，作伴的自然也少不了二嬸、大嫂和剛進(jìn)門的新媳婦。我連同幾個小伙伴聞聲趕去，可誰知陰差陽錯，晚了一步，被一位年長的老者攔在大門之外，并很嚴(yán)肅地說：“到別處去玩吧，這里……”

?“這里干什么？”

?“乞巧呢。”

?“怎么？乞巧不興看？”

?“姑娘們拜巧娘娘，要肅靜！”

?“唔，敬神哩！”我和小伙伴不禁撲哧一笑。

?“這是女兒家的節(jié)，沒你們的事，去吧。”

就這樣，他用一大把年紀(jì)的長者尊嚴(yán)，三言兩語就將我們打發(fā)了。想偷偷地看個熱鬧，卻吃了個閉門羹。和垂頭喪氣的小伙伴一樣，我深深地感到失意和沮喪，只好帶他們?nèi)ノ壹掖鍠|的瓜田另找樂子。唯一遺憾的是終究未看到她們怎么個乞巧法。

?“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是我國源遠(yuǎn)流長的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細(xì)想這一民間傳說之所以受到普通老百姓的青睞和珍重，當(dāng)然是由于我們這個民族長期處于封建落后的農(nóng)耕社會，普天下的老百姓過的就是男耕女織的日子。頭頂上鵲橋會的故事，不過是人間浮世繪在天上的拷貝而已。不消說，人們對這個民間傳說就越發(fā)感到親切了。加上牛郎和織女離多聚少，繾綣悱惻的愛情生活，更能撩起青春期姑娘們無限的同情與遐想。于是，織女便成了她們心中一位心靈手巧的偶像。

但乞巧怎么個乞法，我一直不太明白。有一次偶然翻閱我們鄉(xiāng)土的地方志——《民國咸陽縣志》，有幸見到對“乞巧”所作的簡介：

……七月七日。婦女至夕裝巧姑娘偶像，焚香奠酒，供獻(xiàn)瓜果，預(yù)泡豌豆芽長尺許，陳偶像前，旁置清水一碗，拍手念歌，繞轉(zhuǎn)輪，摘碗豆芽，視影水中，以斷人之巧拙，名曰乞巧。

想來孩提時候不讓我們這些調(diào)皮鬼觀看的就是這種行禮如儀的一套了吧。但后來隨著年歲漸長，閱歷日多，我竟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志上所記述的并不完全，比如乞巧中最重要的一項：穿針，就壓根兒沒有被提及。周處《風(fēng)土記》上不是說“七夕，婦人以彩縷穿七孔針，陳瓜花以乞巧”嗎？另《西京雜記》上不也記著“漢采女常以七月七日夜，穿七孔針于開襟樓”嗎？我還記得一本《桂苑叢談》中說：“鄭侃的女兒采娘，七夕向織女求巧，織女便贈給她一根金針。”反正翔實記述的民俗也罷，帶神話色彩的傳說也罷，都對七夕乞巧活動中的重頭戲——穿針，照記無誤，從而使這一形象的乞巧得以廣泛流傳于民間，且歷久不衰。因此，唐代著名詩人崔顥的《七夕》詩就突出了這一內(nèi)容：

長安城中月如練，

家家此夜持針線。

仙裙玉佩空自知，

天上人間不相見。

乞巧習(xí)俗從漢代開始以來，幾乎同時誕生的還有一個傳統(tǒng)，即“七夕曬衣之習(xí)”。也就是在七月七這一天，萬里無云，太陽光照充足，人們都自覺地將自己的衣物拿出來，放在烈日下暴曬。想來必是為了驅(qū)蟲滅菌的防病祛災(zāi)之舉，這是我們祖先留下的好傳統(tǒng)，可惜在稗官野史中有關(guān)這方面的正面記述不多，反而留下了兩個令人噴飯的軼聞佳話：一個是《世說新語》中提到的郝隆。七月七日，他見鄰人都暴曬衣物，自己卻袒胸亮腹地躺在太陽底下，或問他，他答：“我亮?xí)窀怪械臅　边€有窮極無聊的阮咸，他見富貴人家這天都在暴曬革裘錦袍、綾羅綢緞，便急切切地跑回家，用長竿挑起自己的犢鼻裈（一種長至膝蓋的短褲，酒保們習(xí)慣的著裝）在院子亂轉(zhuǎn)，有人奇怪地發(fā)問，他回答四個字：“未能免俗！”

當(dāng)然，年深日久的七夕民俗，隨著歲月的更替、時序的衍進(jìn)，其內(nèi)容也因不斷增添而豐富。如有的地方還有“取蜘蛛納小金盒中，至?xí)蚤_視，以蛛絲之稀密為得巧之多寡”（見《事物原會》）。禮拜牛女雙星，乞求的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姑娘們向織女乞巧，文士則向魁星乞文采。民間傳說，魁星王就司文采，因此，信仰此道的文士七夕在參拜雙星的同時也兼拜魁星，期望著能有一天筆下生花，文采旖旎，在科場上一舉奪魁。這和歷史上一些夢筆故事類似。

歲月悠悠，今又七夕，倒不禁讓我回憶起童年七夕那突享閉門羹，非常尷尬的一幕。設(shè)若當(dāng)時村上那位年長的老者也熟稔這個乞文采民俗的話，也許不會執(zhí)拗地阻擋我們于大門之外了。當(dāng)然，也可能他嫻熟禮俗，成竹在胸，只是視我們?yōu)閹讉€剛發(fā)蒙讀書，且調(diào)皮搗蛋的小太歲爺罷了。

七夕，是一個傳統(tǒng)內(nèi)涵豐富，且深具詩意的節(jié)日。如今，青年男女稱它為中國的情人節(jié)，從民俗傳承的角度看，也不乏點石成金之妙。不管怎么說，農(nóng)歷七月七，在我心中永遠(yuǎn)是一個難忘的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