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決定了我的人生

[日]大江健三郎

“好吧，我去下地獄吧”

大江健三郎，日本著名小說家，著有《廣島札記》（1965年）、《作為同時代的人》（1973年）和《小說方法》（1978年）等，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本文節選自大江健三郎的《讀書人》。在為中文版所寫的序言中，大江健三郎說道：“該書不僅僅是‘讀書講義，它還最為真實和詳盡地講述了當下的我本人是如何生活過來的，所期盼者為何物?！闭邕x文所呈現的那樣，大江健三郎借助讀書開始編織了自己的人生。

以下節選的部分可以概括為：馬克·吐溫的小說《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奠定了大江健三郎的人生基礎，或者說涂抹了大江健三郎的生命底色?！昂冒?，我去下地獄吧”，這句話不僅包含著對自己所作抉擇的擔當和自信，更包含著對吉姆超越種族挑戰現有規則的價值理念的認同。這也正是大江健三郎不同于川端康成的地方。

且說我借助讀書開始編織自己的人生，進而不斷開創出新的領域并行至今天，盡管有時會被自己所寫的小說引導著偏離此前規劃好的路線而前往其他方向。步人老境后，這種傾向越發明顯了。而且，我經常認為是自己決定了借助不斷閱讀書籍和寫作自己的書來前行的道路，甚至包括從那里偏離開來的前行方式?！按_實是通過書籍而決定了的人生”，在臨近這個人生的終點時，我深切地如此認為。

如果重新回顧以往的人生，自己是如何開始讀書的便將成為今天談話的主題。很顯然，我從一開始就邂逅了將自己推向未知世界的書籍。當時我下定決心，要像這本書中所寫的那樣生活下去，如果存在著兩條道路可供選擇的話，自己也要選擇這本書中的主人公所選擇的那條道路。

第一次閱讀那本書，是在我九歲的時候，當時還處于戰爭時期，可是即便那場戰爭結束之后，書籍也沒能很方便地進入四國的山村里。從九歲至十三歲這五年間，甚至可以說我就生活在那本書帶來的影響之中。那本書，就是馬克·吐溫的小說《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當時由中村為治翻譯的巖波文庫本。我是從母親那里得到這兩卷本《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的，也是因為我只有這部作品，因而每天都在反復閱讀。然后，一如“非常單純”這種表述那樣，在閱讀過程中，我被其中一段故事給徹底吸引了。

哈克與名為吉姆的黑人青年一同沿著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從這里開始，我就把自己與哈克全然一體化了。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即便對于艾略特來說，密西西比河也是一條重要的河流。在剛才說到黑天與阿周那的問答時提及的“干燥的薩爾維吉斯”中，艾略特回想起了密西西比河的律動。西脅順三郎的相關譯文是這么表述的：“這位河神的律動，存在于幼兒的臥室之中?！边@大概是說，就在當然也包括自己在內的周圍所有孩子的身體中，密西西比河形成了鼓動之基本。聯想到故鄉村子里發洪水的夜晚，我也覺察到，我本人身體中的基本律動，同樣存在于具有可怕魅力的河流傳過來的鼓動之由……

在一同沿著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的旅途中，哈克對屢屢幫助自己的吉姆萌發了友情。然而，在前往密西西比河下游的過程中，如果途經流域的城鎮業已解放了奴隸，吉姆便是自由的，倘若進入尚未解放奴隸的州，他便再度成為奴隸，只要那里還沒有解放奴隸，就不得不重回奴隸之身。原為奴隸的吉姆，是主人家里非常重要的財產，而他卻逃脫出來并獲得了自由。從他原先的主人的立場而言，則是失去了家里的財產。

于是，哈克給吉姆的主人華森小姐（她曾在故鄉小鎮上親切地對待哈克）寫了一封信：您的財產吉姆就在這座鎮子里，如果您能派來將他帶回去的人，我就返還您的財產。因為，哈克先前去了教堂，他在那里被告知，參與盜竊他人財產的人必下地獄。然而，哈克隨即撕毀了那封信函。他放棄了那個考慮，再不曾如此考慮，從不曾試圖再寫那種意旨的信。哈克將要撕毀那封信之際，他這樣說道：“好吧，我去下地獄吧！”我背下了這段話的原文和譯文：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考慮了一分鐘，然后在心里說道：“那么，好吧，我去下地獄吧！”——這么說著的同時，撕毀了紙片。

這是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語言，然而我卻這么說了。后來，一直就像這么說的那樣，從沒想過要去改變這個想法。

是All right，then，lll go to hell。

即便下地獄也在所不惜，這樣就不會再背叛吉姆了吧。我所接受的影響就是這一行。細說起來，我開始閱讀《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是在阿婆和父親相繼去世那一年，我所置身的環境讓我也切身感受到了地獄。然而，我卻想道：好吧，我去下地獄吧！盡管我還是個孩子，卻也將面對一些必須要下決心的事情了。然后，我就繼續想道：自己就這樣做吧，一生都不要改變這個想法地生活下去吧！

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說：迄今為止的國家方針不復存在了，日本由于戰敗而變得亂七八糟，你們每個人都只能確定自己的個人方針活下去。于是，我便把哈克那段話當作自己的方針，寫在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筆記本第一頁上，是用花體字圍著的“好吧，我去下地獄吧”。此后，我一直以此為原則生活到今天。嗯，也曾東跑西顛地有過一些偏離，但是內心之根本卻是一直植于這個原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