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華連






破碎的玻璃窗、剝落的墻面、腐朽斑駁的木板門扇,不少熱愛拍攝廢棄建筑物的人們,總愛流連于人去樓空、繁華散盡的空間,對于那些殘存的遺跡有著難以割舍的迷戀,甚至陷入一種無可自拔、如沉醉情色般的著迷。
伊夫·馬爾尚(Yves Marchand)和羅曼·梅福利(Romain Meffre),這兩位出生于法國巴黎郊區的80后攝影師,年齡差6歲,都是廢墟的忠實紀錄者,不過他們并不只是迷戀。2005年合作之后,他們一直以城市考古探險的角度,尋找標志性的都市廢墟建筑,表現它們的功能和體系結構,及其內在的演變。他們的照片中往往透著冷靜的氛圍,無人出席的場景也有著末日般的凄涼感,但這些人造建筑,連同充滿著人類生活痕跡的室內景物,無不透著人的氣息。
伊夫和羅曼的合作項目《軍艦島》(Gunkanjima),拍攝了日本長崎縣505個荒島之一的端島(はしま, Hashima),完成于2012年,并在2013年由德國著名出版社史泰德出版成書。他們試圖通過這些照片,表現建筑、勞動文化和現代工業準則之間的關聯。
端島,距離長崎市15公里,因島嶼外觀形似戰艦,因此還被稱為軍艦島(ぐんかんじま, Gunkan-jima)。1890年,三菱公司曾買下此島,開發海底煤炭資源,端島的輝煌就此拉開序幕,成為日本的主要煤礦產區之一。但1960年代后,石油代替煤炭成為日本主要能源,全國的煤礦相繼關閉,1974年,三菱公司正式宣布關閉這個煤礦,端島上的居民全部撤離,端島隨之沒落。島上的城市由人類創造,如今卻成了廢墟。
城市廢墟的人性隱喻
從2001 年開始,伊夫和羅曼兩人已開始關注廢墟。第二年,他們在網絡中相識,發現兩人都使用35毫米相機拍攝廢墟,而且兩人所拍照片的風格也極為相似。又三年之后,他們開始了合作,系統而有計劃地探尋都市遺跡。
合作中,兩人共同使用一臺4×5 大畫幅相機和47mm~150mm焦距的鏡頭,拍攝大量凸顯疏離感的宏大場景,也攝取不少親密的近景特寫。對于為何持續拍攝城市廢墟建筑和都市風景,他們說:“當一棟建筑被遺棄,某種程度說它離開了人類環境,溜入另一個世界,我們試圖描述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廢墟和建筑著實是一個關于人類本性的隱喻,因為我們既在創造又在毀滅它們。”
在拍攝《軍艦島》項目時,伊夫和羅曼手頭上進行著《廢墟之城底特律》項目。后者可謂是兩人默契合作的代表,也是他們首個合作項目。這期間,伊夫和羅曼七次造訪底特律,每次都呆上近一周時間,精細記錄了汽車之城底特律各種風格和功能的建筑,以及建筑內的物件。在他們看來,那些象征昔日輝煌的汽車工業建筑,以及維多利亞式、摩爾式、古典裝飾、哥特式或受中世紀影響的早期美國建筑,壯觀的衰敗場景不亞于羅馬斗獸場、雅典衛城等歷史古跡。而面對蘊含資源卻荒廢著的學校和圖書館,伊夫和羅曼顯得憤懣且無奈,“即使你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能接受為什么它們要被遺棄,這簡直是文化的淪喪、教育的沉淪和資源的浪費。一旦一棟建筑失去了用途,人們就像丟棄垃圾一樣把它拋棄。”
相較于《廢墟之城底特律》中多樣性且輝煌宏偉的建筑和都市風景,《軍艦島》的建筑卻是單調乏味,只有清一色的混泥土建筑。這個因煤炭而發跡的小島,除了有礦場施設外,還有住宅、學校、店鋪、醫院、寺院、電影院、理發店、公共澡堂等,有著小城鎮該有的設施。在伊夫和羅曼看來,它是東方的底特律,同樣隱喻現代城市的崛起和工業帝國的衰落。在這片混凝土骨架和銹跡斑斑的殘骸中,攝影師關注的視角從宏大場景到微小細節,這些圖像給人帶來的欽佩、懷舊、恐懼或激動等情緒,表現了這個只求工業效率和財富的工業城市是如何發展和消逝的。
講述軍艦島的故事
“還記得2008 年,我們一起上島的第一天,那里靜得令人不可思議。這個島上無鳥,無蟲,無風,相當安靜。大海也顯得平靜,你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們去過很多廢墟遺跡,它們同樣讓人覺得很安靜,但還是能聽到些微的聲音,如木頭開裂、門關閉、從街上傳來的汽車聲等等。可是這一次,我們跑遍了幾乎全是黑灰色環境的小島,沒有任何聲音留在我們的腦海中。”這是伊夫和羅曼在拍攝軍艦島過程中最為深刻的感受。
此前,伊夫和羅曼在網絡上和書籍中尋找一些有趣的拍攝對象時了解到軍艦島。但他們發現,前往拍攝并非易事。全島居民在1974年4月20日全數撤離,軍艦島自此被封鎖,游客不得登島,所以當時也無法動身前往。通過在巴黎接觸到的一位日本攝影師釣崎清隆(Tsurisaki kyotaka),他們有了登陸小島的機會。不過,他們被允許在島上停留的時間只有早上 6時~8 時兩個小時,只拍了20 來張滿意的照片。
后來,這個項目被擱置一邊,四年之后,兩人還是決定要完成該項目。軍艦島的禁止登島令在2009年被解除。不過,登島游客仍被禁止進入建筑物內部。幸運的是,當時伊夫和羅曼遇到法日混血的記者阿麗莎(Alissa Descotes Toyosaki),在她的幫助下,伊夫和羅曼獲得長崎市政府的授權,允許進入島內建筑群內部拍攝,在島上度過3個滿當當的下午,最終完成了此項目的拍攝。
為了講述軍艦島的故事,在拍攝建筑廢墟之前,伊夫和羅曼已下不少功夫:對軍艦島的歷史背景了然于心,并找到一些1950~1970年代軍艦島居民生活的老照片。老照片部分是攝影師ChiyukiIto拍攝的,還有Dotoku Sakamoto個人收藏的佚名照片。這兩人都曾在軍艦島生活過。在《軍艦島》一書中,伊夫和羅曼把同一地點的新舊照片左右并置,讓人直接感受到軍艦島今夕模樣的對比。
建筑功能和軍艦島的地理特性,是伊夫和羅曼在拍攝和編輯時考慮最多的因素。比如,從一個醫院到其他公共生活設施,或是在一個建筑里從窗口可以看到另一個建筑,然后再到所看到的建筑望向另外的建筑,層層接連。伊夫和羅曼認為,好的編輯通過調整節奏和懸念,應該激發觀者對故事的方方面面都感興趣,讓人感覺身臨其境,并且有足夠的神秘感引發觀者的好奇心和想象。他們希望“人們在看到這些影像時,會對軍艦島感興趣,因為這座城市的歷史是獨一無二的。”
避免廢墟攝影的空洞
雖然對廢墟的沉思在藝術創造中有著悠久的傳統,廢墟攝影也是近年來的熱門題材,但簡單化的廢墟攝影常受到詬病,不少評論家認為,它們大都只為滿足審美愉悅,掩蓋了深層次的問題和復雜的思考。伊夫和羅曼在采訪中也談到,很多攝影師選擇從宏觀角度來表現廢墟,他們經常從世界各地采集各種大場景、壯觀、有共同點的圖像。在整體上看,它們確實是一片廢墟,不過這些攝影師并未對這地方感興趣,除了表現一種可視化的景觀,往往只喜歡讓這些地方作為一種標識,讓事情簡單化,沒有內容或闡釋。在伊夫和羅曼看來,“最好是它們可以成為一種類型,堅持不懈的記錄可以建立一種條理性,但不幸的是,它們往往成為一種宏大組合,拒絕任何敘事,或明確主題。”
在《軍艦島》的影像中,那些人類的生活痕跡,比如一臺舊電視機,銹跡斑斑的兒童自行車,墻上剝落一角的舊日歷,才是伊夫和羅曼所著迷的。雖然他們是先對這個地方的建筑和歷史感興趣,但借助物來反襯人類的秉性漸漸成為他們創作的核心,“那些引人注目的建筑象征了一個時代和體制的內在狀態,我們觀察它們衰退過程中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