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麗
跨國文學與跨文化交流——澳大利亞小說家尼古拉斯·周思訪談錄
張麗麗
內容提要:在這篇訪談中,澳大利亞當代著名作家尼古拉斯·周思就跨國文學、中西文明與文學對話等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此外,他還特別介紹了他個人的幾部中國元素小說創作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他對于當代澳大利亞文學獨特的“跨文化寫作”特征的分析,對于我們深入澳大利亞文學提供了嶄新的視角,更為中澳文學和文化的互動與對話提供了新的基點。
尼古拉斯·周思 澳大利亞文學 中澳文化交流 《紅線》
【訪談者按語】澳大利亞當代作家尼古拉斯·周思(Nicholas Robert Jose)出生于英國倫敦,在南澳阿德萊德長大,畢業于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獲得英國文學博士學位。1986—1990年在中國工作生活五年,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和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澳大利亞文學,曾任澳大利亞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周思已出版長篇小說7部,其中3部《長安街》(1989)、《玫瑰穿越》(1994)、《紅線》(2000)直接與中國相關,另有2部《監管人》(1997)和《本來的面孔》(2005)雖然講述的是澳洲故事,但有華人背景的故事占了很大的篇幅。由他主編的《麥考利澳大利亞文學》(2009)也廣受專業人士好評。2002—2005年,任國際筆會悉尼分會主席,2009—2010年,任哈佛大學客座教授,現任阿德萊德大學以及英國Bath Spa大學英語和創作系教授。他的文藝評論文章廣泛見于澳大利亞報刊雜志,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藝評論,他的筆下離不開中國,為中澳文學文化交流做出了獨特的貢獻。2014年6月,筆者赴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訪學,師從周思教授。2014年12月6—7日,周思教授到蘇州大學參加“2014澳大利亞文學研究高層論壇”,受論壇組委會委托,筆者就中澳文學交流問題對周思教授進行了專訪。
張麗麗(以下簡稱“張”):周思教授,您好!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的訪問。在中國的澳大利亞文學研究圈子中,您是有名的“中國通”,也有人稱您為“漢學家”。請問您如何看這樣的稱謂?澳大利亞人口僅有一千九百萬,還不及上海一個市,卻出了很多中國通或漢學家?您能解釋一下其中的原因嗎?
尼古拉斯·周思(以下簡稱“周思”):我覺得自己最多算個“中國通”而不是“漢學家”,我只是對中國和中國人比其他“老外”知道得多一些。“漢學”是個專門的學科,在這方面我算不上有研究。至于為什么澳大利亞會出現這么多的“中國通”和“漢學家”,我認為至少有下面幾個原因:首先,地理位置。中澳距離相對歐美較近,蘇州與阿德萊德之間時差僅兩個小時,方便溝通。美國有些地區與澳大利亞因為時差關系,日夜顛倒,電話溝通都成問題。另外,新加坡是距離澳大利亞最近的華人社區,與阿德萊德只有五個小時的飛行距離,很早就與澳大利亞有貿易和文化的交往,為后來中澳交流奠定了一定的基礎。現在悉尼和墨爾本與上海之間都有直飛航班。其次,歷史原因。20世紀40年代后期,即中國的解放戰爭以后,當時曾經到中國訪問研究的歐美專家由于政治原因都選擇移居澳大利亞。如英國的費子智(C. P. Fitzgerald),法國的西蒙·利斯(Simon Leys),后來還有英國的閔福德(John Minford)等等。他們在澳大利亞各知名大學繼續從事中國研究并影響到身邊的其他學者加入其中。再次,政策支持。1972年中澳正式建交以后,兩國政府都大力支持文化和教育方面的交流活動。1984年我首次來中國短期研修也是得益于澳中理事會的資助。三十多年來澳中理事會支持了一批又一批中澳雙向研究的人才。最后,澳大利亞的民族特征。澳大利亞人相對于歐美人,思想更為開放,喜歡旅行,不保守,愿意接受新事物、新思想,對于異己文化更具包容性。
張:在今年(2014)的澳大利亞文學研究會(ASAL)的會議上,我發現很多澳大利亞文學研究者對于澳大利亞文學在世界文學當中的地位有一種很明顯的焦慮感。您如何看待澳大利亞文學目前的地位和發展狀況?
周思:目前,“世界文學”的概念具有一定局限性,我發現很多有影響的世界文學著作,包括大衛·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的《什么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2003)都沒有把澳大利亞和中國包括進去。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中澳在文化上更為接近,更具有相似性,也使得中澳兩國人民之間的聯系更多。究其原因,可能我們兩國在對外推介本國文學方面做得都還不夠。澳大利亞文學近些年也相當成功,澳大利亞作家頻頻在海外獲獎,比如今年澳大利亞作家理查德·弗拉納根剛剛獲得英國布克獎。關于澳大利亞文學的地位,要看與誰比較。就中國的研究情況而言,與加拿大英語文學、印度文學、新西蘭文學等相比,澳大利亞研究成果已經相當驚人。我們每兩年就有一次全國性的澳大利亞文學研究學術會議,而這次蘇州大學的“澳大利亞文學研究高層論壇”就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會議,代表了很高的學術水準。當然如果跟英美文學研究相比,澳大利亞文學還屬于小眾文學。由于各種原因,還有很多出色的當代作家在海外被研究的不多。由于版權問題,很多書籍在澳大利亞以外也沒法買到。
張:文化身份一直是澳大利亞文學中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有些人認為具有中國背景的作家是澳大利亞文學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有人一直把他們當成“外人”或者甚至是破壞澳大利亞文學民族性的威脅。您對于澳大利亞華裔作家作品如何評價?
周思:我在多篇文章中都明確表示亞裔作家應該是澳大利亞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對澳大利亞文學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澳大利亞定居殖民地的歷史和移民國家身份使得當代澳大利亞文學具有其獨特的“跨文化寫作”特征。華裔作家的作品介紹了一些澳大利亞本土文學沒有涉及到的話題與元素,豐富了澳大利亞文學的主題,使之更加多元化。他們對自身獨特的移民經歷的書寫也是當代澳大利亞現實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很有價值,提醒我們深入思考多元文化的諸多問題。
張:您能給我們介紹幾位從事跨文化寫作的當代澳大利亞作家,尤其是關注中國的作家嗎?澳大利亞國內讀者喜歡這些作品嗎?
周思:喬治·約翰斯頓(George Johnston)、倫道夫·斯托(Randolph Stow)、羅斯瑪麗·多布森(Rosemary Dobson)、約翰·特蘭特(John Tranter)、高博文(Brian Castro)、克里斯托弗·科契(Christopher Koch)、曹勵善(Tom Cho)、蓋爾·瓊斯(Gail Jones)、西蒙娜·拉扎羅(Simone Lazaroo)、費子智(C. P. Fitzgerald)、西蒙·利斯(Simon Leys)、琳達·杰弗琳(Linda Jaivin)等作家都有涉及中國題材的小說。當然前面提到的都是小說家,非虛構作品也不容忽視,如《為什么是中國》(Why China?)在澳讀者中很受歡迎。雖然讀者都傾向于閱讀文化上與他們更為接近的作品,但澳大利亞普通大眾對中國很有興趣,對于這些作品的閱讀能夠擴展他們對中國的了解。這類跨國文學作品也為增進中澳兩國人民的互相理解起到了橋梁作用。
張:在您自己的作品中,經常有中國人出現,有些故事還是基于您個人在中國的經歷。您對中國的哪些方面比較感興趣?在《長安街》的后記中您說:“也許寫一本關于中國的書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您說您更愿意將中國作為小說創作中的元素。您能具體介紹一下您是如何運用這些創作中的元素的?
周思:中國思想、中國文學的形式、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我都有興趣。我并沒有直接把自己的個人經歷用于創作中,而是有選擇的,做一些改動或重組一些個人經歷,顛倒其中的時空關系。我第一部中國題材小說《長安街》是一部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講述了一位醫生到中國北京尋找中醫治療癌癥方法的經歷。我在創作中運用了一些歷史文獻資料,但創作初衷與后來問世的作品相比發生了很多變化。小說創作前,我認為西方文明經歷了其輝煌以后產生了一些病態,而這種病態需要東方文明來治愈,這就是為什么澳大利亞癌癥專家不遠萬里到中國尋找治療方法的起因。另外,我也希望通過醫生的經歷描述當代中國現狀。但是,我在中國生活了5年多以后,發生了很多事情,對我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的第二部中國題材小說《玫瑰穿越》是個杜撰出來的寓言故事,但我也做了一些調查研究。我攻讀博士學位時研究的是英國18世紀浪漫主義詩歌,所以18世紀的英格蘭歷史被我運用到小說創作中。為了完成這部小說,我還特地對中國晚明時期的歷史做了文獻調查。小說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也很特別:它發生在澳大利亞被歐洲發現之前,地點在印度洋的一個小島上。我想通過這部小說說明一個主題:我們一貫認為西方與東方是分離的,但實際上卻一直是有聯系的,“雜交玫瑰”就是這一聯系的象征。在印度洋小島上生長著一種黑玫瑰,即是中國月季與英格蘭玫瑰相遇并雜交的結果,但是當時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據說1789年,一個法國農學家做了玫瑰雜交的實驗。這個農學家后來把雜交玫瑰的種子帶回了法國,他的朋友又將它送給了拿破侖的妻子,她非常喜歡,在自己的花園里種植了很多這種雜交玫瑰。這部分是史實。我調研過程中聽到這個故事,覺得對我的創作有用。我認為這是一個關于東西方關系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故事,這便是我的第二部中國題材小說的創作過程。第三部《紅線》,我想把前面的方法都忘記,寫一部真正中國的故事,有中國的主人公,并且找到新的創作方法,我的方法就是改編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浮生六記》。
張:您認為改編比創作容易一些嗎?如何避免被指責為“胡編亂造”?
周思:這種方法有用。從某些方面看容易一些,因為我不是在寫一部關于中國的書,而是在改編。原作已經在那里,會產生一定的互文效果。當然,改編也有改編的難度。換句話說每本小說創作過程中都有變化。小說就是虛構,我并不在乎被指“胡編亂造”。小說創作需要編造并安排一些情節。我不去假裝專家一樣寫一部關于中國的非虛構作品,如果我寫小說,那就只是虛構出來的一個故事而已,可以避免很多麻煩。
張:在《紅線》的致謝部分,您提到:“我的改編是基于我自己對《浮生六記》的翻譯以及林語堂1935—1936年初版的經典譯文。”您認為翻譯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起了什么樣的作用?
周思:我選擇林語堂的翻譯,首先因為他的譯文非常優美,并且林譯已經有些年代感了,當今的讀者閱讀的時候可以發現這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過去的故事。讀者會感覺到我在將一個古老的故事做現代化的改編。這可以被稱作是文化翻譯,或者古典文學的現代化譯本,抑或是一個中國故事的跨時空旅行。是的,翻譯在這部小說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張:您認為后半部分的發揮可以被稱為“偽譯”嗎?因為原來兩卷已經遺失,但您在續作以后還堅持用紅色字體排版,讓讀者覺得這部分還是《浮生六記》的譯文。
周思:我同意,這種創作方法可以被稱為“偽譯”。將不同的翻譯方法運用到創作中,像游戲一樣,因為讀者并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翻譯,哪些部分是創作。
張:嗯,如果您不用紅色字體注明,我想一般讀者是難以辨別哪部分出自《浮生六記》的譯文,哪部分是您自己創作的故事,找不出拼貼的痕跡,因為二者已經完美地糅合在一起了。您為什么要選擇用紅色字體編排?
周思:對于出版商而言,他們不愿意這么做,因為會增加很多成本。但是我想讓讀者在閱讀時感覺到他們進入了不同的世界。“紅色”會與對中國的聯想聯系起來,紅色也是充滿激情的一種顏色,“紅線”則是一個聯系中西和古今的紐帶。但是英國的出版商不同意我使用紅色字體,所以最后只是使用了不同的字體來突出顯示。
張:中澳兩國人民在價值觀念和人生態度上有很大的差異。當您在改編的時候遇到文化差異或者價值觀的差異的時候,您使用什么樣的策略?舉個例子,您為何制造出沈復靈、魯斯和韓之間的三角戀情或者說曖昧關系?您期待您的讀者如何解讀這樣的模糊關系?
周思:在《浮生六記》中,要解釋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也非常困難。因為原文是碎片化的,主人公的故事并不是按照時間先后順序進行的。不光澳大利亞讀者,就連中國讀者恐怕也難以界定這三個人之間是什么關系。而且還有一部分原稿是遺失的,所以我們對于憨園的個人信息的了解非常少。
張:其實,對大多數傳統的中國讀者而言,《浮生六記》中憨園的出現也許只是為了體現蕓的“婦德”。為丈夫納妾,并且毫無嫉妒之心,這在當代女性看來都是無法想象、無法理解的。但蕓確實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人物。對《紅線》中三個主人公之間的關系,我個人認為韓可能是現代中國的化身,沈復靈是傳統中國的化身,而魯斯代表了澳大利亞視角,也可以說是您的代言人。您對現代化的中國情有獨鐘,但也因當代中國現代化的速度和過度的物質化而擔憂。因此,似乎魯斯更愛韓一些,最終也因韓而死。這只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的解讀,個人覺得這樣更合情合理。對于酷兒理論和性別研究,我沒什么研究,所以還不能把魯斯和韓之間的關系與同性戀聯系起來。
周思:沈復靈這部分著墨不多,所以中國讀者可以按照他們的方式解讀,就像你剛剛說的算是一種解讀方式。這是文本中的“空隙”(gap)。也是現代心理學無法解釋的現象。如果你將它與《紅樓夢》做比較,在《紅樓夢》中各種情節都解釋得比較清晰。《浮生六記》中這一部分,作者沒有解釋。還有關于蕓的死因,蕓是在憨園離開后去世的。這之間有沒有什么關聯,原作者也沒有解釋。只有一小段文字或一兩句話,所以原作有很多空隙,給我們留下很多“謎團”。我想填補這些空隙,用我的方式來解釋這些“謎團”。這是我的創作或實驗。同性戀的解讀靈感并不是一個西方的視角,其實來自中國學者對《浮生六記》的研究,我也不太能理解他們從哪里看出來的。他們發現憨園與陳蕓之間的同性戀情結,我從他們的討論中發現靈感,并把它做了現代化的處理,因為我的故事發生在當代上海。
張:我原以為您這種處理方式是為了迎合澳大利亞的讀者,他們可能會對這種話題更感興趣。
周思:可能吧!當然,他們可能還是會發現這部分故事有些怪異。他們的解讀也有可能跟你的解讀一樣。文本是開放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所以我不認為這是文化差異或者價值觀的差異。你問我采用什么樣的策略,我傾向于給一個開放的結尾,留下一點思考的空間。
張:《紅線》的故事讓我想到前兩年很流行的電視劇《步步驚心》,它們之間有不少相似之處。如果《紅線》被改編成電視劇,中國讀者肯定會喜歡。您的《長安街》也曾被改編成電視節目。作為原作者,您對此改編滿意嗎?
周思:聽上去很有意思,我也很想看看這部電視劇。有劇作家在改編《紅線》,已經創作十年了,據說還在創作中。《長安街》曾被改編成《龍的傳人》(children of the dragon),但改編的電視并不好看。盡管每個人都非常努力,但最終的結果并不好。作者永遠不會滿意對他作品的改編。
張:通常文學作品會比改編后的電影電視好看,所以原作者往往會對改編的影視作品比較失望。但是現實是閱讀文學作品的讀者越來越少了。您如何看待大眾傳媒與文學的關系?作家應如何面對大眾傳媒帶來的挑戰?
周思:我對大眾傳媒并不反感,對于網絡、數字傳媒、當代藝術都有興趣,我沒有發現他們與我的工作之間有沖突和構成威脅的地方。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工作,其他人如果有興趣以另一種形式改編,我并不介意。在悉尼奧運會的時候,有六個藝術家受到我的小說《玫瑰穿越》的啟發舉行了一個東西方藝術畫展,算是一種不同藝術形式間的改編,非常有趣。
張:您會在意您作品的銷售情況嗎?
周思:我并不太在意,出版商可能有焦慮,我也會幫助他們做些宣傳來推銷書籍。如果書籍賣得好,我當然高興。但是,我希望我的書能夠找到懂它,并且欣賞它的主人。
張:在《長安街》中有一個章節題為“充分民主”(thorough democracy),您如何界定“充分民主”?
周思:其實我是從一個中國學者那里借用了“充分民主”這個詞,1979年北京有關于民主的論爭,有學者提出這個概念。當時中國以“四個現代化”為建設目標,他指出第五個現代化——民主現代化。他將他的理論追溯到“五四”時期“德先生”和“賽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他的言論非常流行,經常被引用。我想“thorough democracy”的中文翻譯應該是“充分民主”,這是80年代的理論家們所提倡和追求的目標,我只是在小說中借用了他的詞匯。
張:您認為中國官方對民主的理解與西方學者有差異嗎?西方學者經常批評我們的民主制度,也有中國學者撰文說西方民主不適用于中國語境。是不是因為我們對于民主有不同的理解呢?
周思:對于民主的理解,我覺得中西方應該沒有多大的差異,但有不同的實現形式或民主進程。確實有人認為西方民主不適用于中國語境,但這并不表明民主在中國不適用。只是西方的民主模式有自身的缺陷,在中國不適用。西方民主側重民治,而中國民主側重民享。就民主觀念而言,中西方的理解應該是一樣的。這只是我個人的觀點。當習近平訪問澳大利亞的時候也提到中國夢的目標,他說社會主義制度需要富強、文明和民主。當時澳大利亞總理阿伯特沒弄明白具體是什么意思,他回應說期望中國在2020年前能夠實現真正的民主。
張:在《長安街》中,瓦力·弗里斯,澳大利亞癌癥醫學方面的專家,到中國/中醫中尋找答案。《紅線》中,澳大利亞藝術家魯斯得了癌癥,也期望到中國尋找治療方案。您認為中國傳統醫學真能治療癌癥?您是不是也借此暗示西方文明出了些問題,而中國文化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案?您認為這兩大文明之間是什么關系?
周思:是的,我的創作初衷是想說東方文明可以治療西方文明的疾病,中國文化、中國思想中的“平衡”、“和諧”、“耐心”很重要。傳統中醫集中了很多智慧,經過了這么多年的研究,肯定有它神奇的療效。我生病了也會考慮看中醫,當然個人認為中西醫結合療效更好。中醫需要很長的時間恢復期,不是一吃藥就好。它尋求一個漸進的過程,一劑一劑地用藥,同時還要結合鍛煉和針灸、按摩等輔助方法才能慢慢治愈病患。而西醫,我們指望進醫院或吃藥或開刀,然后病就好了。我這本書寫于1989年,至今已經有了25年的歷史。我們所討論的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中醫在澳大利亞已經很普及了,隨處可見。在大學中也有很多研究項目關于中西醫的比較或者中西醫結合治療法的研究。現在我們在大街上隨處可見提供中式按摩服務或治療的診所,還有中國草本藥店等等。事實證明,中西方兩大文明是互為補充、和諧共生的。25年前,中醫藥對澳大利亞人來說還很陌生,現在已經廣為接受了。歷史見證了這一發展趨勢,我只是有點走在我的時代前面。
張:您一直走在時代前面。您的文化隨筆集題為《中國私語》,為什么選擇這個名字?難道這些論文是不能大聲清楚地說出來嗎?
周思:這個短語來自一個古老的英國游戲,叫“Chinese whispers”,類似于現在的“拷貝不走樣”。一群人通過耳語的方式傳遞一個故事,到最后故事會變得面目全非。“私語”的意思,其實說的是一種翻譯、誤譯和誤讀的游戲。我采用這個標題是試圖跨越誤讀,正確解讀中國文化。
張:從《中國私語》中的諸多文章,我們可以發現您對于中澳的互動與聯系非常關心,新世紀以后,根據您從事的學術活動也能看出您對美國影響的關注。美國是個超級大國(super power),澳大利亞是中間國家(middle power),中國是崛起的大國(rising power)。您如何看待這三個國家之間的關系?歷史上他們彼此誤讀,現如今如何和平共處?作為作家,應該在這中間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周思:這個問題有點大。澳大利亞有很多人在討論澳大利亞應該如何在美國和中國當中做選擇,我個人認為討論選擇問題很無聊。它是國家政策的問題,我們可以不用去管。就我個人而言,我可以從阿德萊德飛來蘇州,參加這個高層論壇并且和你再次見面,在這里喝咖啡。這說明我并不需要在美國和中國之間做出選擇。當然我也可以去美國見我美國的朋友并且喝美式咖啡。他們也可以來澳大利亞……我的意思是個人的空間是跟大的政治討論分開的。即使中國和澳大利亞斷絕關系,我也還會來中國。我認為作家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發揮。他們可以開拓人們的視野、指出人們誤讀和交往的誤區,促進相互理解與雙向交流。作家可以作為闡釋者、譯者和文化媒介,我自己是這樣定位的。這是個雙向的過程:作家可以寫,讀者也要集中注意力參與閱讀。我認為書寫很重要,但翻譯在文學文化交流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張:您會從事一些文學翻譯工作嗎?
周思:我的中文還不夠好,有中文比我好的人做這樣的工作。大家分工不同,可能我更適合寫作或解釋、介紹一些素材,其他人可以翻譯、出版、評論。而且這個過程是雙向的,不光是澳大利亞文學在中國,也包括中國文學在澳大利亞。莫言創作中國文學作品,我可以閱讀英語譯本,并且寫評論,其他讀者看了我的評論,會覺得有意思,也會有興趣閱讀。或許他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會有所啟迪,迸發新的創作火花。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澳文學對話。文學系統內的對話,包括作家、讀者、批評家。大家各司其職,交流文學形式、文學思想,并且將文學的影響與靈感傳遞下去。
張:最后,您能介紹一下您的新作品,并給從事澳大利亞文學研究的青年學者一些建議嗎?
周思:我剛剛出版一套短篇小說集,但都是已經發表過的作品。我正在寫一本長篇小說,不過跟中國無關。講述的是一個男人去世了,然后他的夫人調查死因的當代故事。我近期還會出版一本像《中國私語》那樣的批評論文集,集結出版近期發表的論文。
年輕學者,首先需要重讀一些經典作品,如勞森、懷特、斯特德、斯托等人的作品需要一遍一遍地讀。其次,應該鼓勵跨學科研究和雙向研究。不光要研究澳大利亞作家的中國書寫,也要研究中國作家的澳洲書寫。鼓勵多重視角解讀澳大利亞文學,比如文學翻譯、闡釋和傳播、文學作為社會體制在不同語境下接受。這些是以往文學研究中被忽略的,我認為非常重要也很有意義。
張:非常感謝您與我們分享您創作背后的一些故事以及您對于中澳文學交流的一些看法,這將讓中國讀者受益匪淺。我們都期待您新作品的問世,也希望您常來中國。
注解【Notes】
①本文為南通大學澳大利亞研究中心課題《譯介學視角下的當代中澳文學關系研究》(編號NTUASC201404)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在撰寫和修改過程中受到蘇州大學博士生導師王臘寶教授的悉心指導,特此致謝。
②文中所用書名譯文均參照黃源深主編:《澳大利亞文學史》(修訂版),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The Rose Crossing 的李堯中文全譯本譯名為《黑玫瑰》。
③The Original Face(2005),也有學者將該書譯為《原臉》,見楊保林、劉婕:《評《原臉》中的東方主義話語再現》,載《電影文學》2009年第24期,第95頁。
④習近平演講原文如下:“中國人民正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中國夢就是要實現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參見習近平在澳聯邦議會演講詞:《攜手追尋中澳發展夢想并肩實現地區繁榮穩定》,http://news. xinhuanet.com/world/2014-11/17/c_1113285659.htm。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Nicholas Jose. Avenue of Eternal Peace. Ringwood: Penguin Books Australia, 1989, p. 299.
[2] Nicholas Jose. The Red Thread.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Books, 2000: acknowledgements.
[3] Nicholas Jose. Avenue of Eternal Peace, Ringwood: Penguin Books Australia, 1989, p. 279.
[4] Nicholas Jose. Chinese Whispers: Cultural Essays, Adelaide: Wakefield Press, 1995.
Australian born novelist Nicholas Jose is now Professor of English and Creative Writing in the School of Humanit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Adelaide. In china, he is a cultural celebrity among academics in Australian Studies and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China-Australian cultural and literary exchanges. In this interview, Nicholas Jose shares with us some stories behind his novel. He also talks about transnational literature and Sino Australian literary interactions, which offers us a new perspective to the study of Australian literature.
Nicholas Jose Australian Literature Sino Australian cultural exchanges The Red Thread
Zhang Lili is from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in Nantong University. Her research area is Australian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張麗麗,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主要研究領域為澳大利亞文學和翻譯。
Title: Transnational Writing and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An Interview with Australian Novelist Nicholas J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