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紅
文學倫理學批評視野中的《兒子與情人》
高永紅
內容提要:《兒子與情人》是英國作家D·H·勞倫斯的一部具有豐富倫理意蘊的偉大小說。依據文本細讀,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對其進行解讀,本文認為莫雷爾太太倫理身份的越位導致了家庭倫理秩序混亂,造成了兒子道德情感扭曲,致使大兒子威廉英年早逝,小兒子保羅失去真愛的能力最終陷入愛恨沖突的倫理困境;指出人類與自然倫理關系的破壞、傳統宗教道德的桎梏以及難以逾越的階級鴻溝,就是造成人性異化、給人們帶來精神災難的殺手;從而強調美好的生活在于對自然和倫理秩序的維護以及對生命的敬畏。
《兒子與情人》 文學倫理學批評 倫理困境 倫理沖突
英國作家D·H·勞倫斯于1913年出版的《兒子與情人》名列現代圖書館(Modern Library)推出的“二十世紀百佳小說”(100 Best Novels of the 20Century)第九位,被當今許多評論家認為是勞倫斯最杰出的成就,甚至被認為“在整個文學史上都是獨特的”。這是一部擁有豐富意蘊的偉大小說。100多年以來,人們從生命哲學、象征主義、成長小說、圣經原型、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生態女性主義、生態倫理等各個角度對其進行闡釋分析,但對小說倫理意蘊的挖掘還缺乏一定的深度。作為一部經典作品,《兒子與情人》所蘊含的道德力量和倫理價值在今天尤其顯示出其不朽的品質。在小說中,母親與兒子是相互的情人,又是彼此的受害者,他們在愛與恨中扭曲著、掙扎著……現代工業對鄉村的滲透、人類與自然倫理關系的破壞、傳統宗教的束縛、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等,像隱形殺手一樣潛伏在人們身邊,異化著人的心靈,摧殘著自然的人性,給人們帶來精神上的災難,把人們囿于濃重的倫理困境之中。聶珍釗教授提出 “文學倫理學批評是一種從倫理視角認識文學的倫理本質和教誨功能,并在此基礎上閱讀、分析和闡釋文學的批評方法”。 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解讀這部小說,我們可以從中得到更多的啟發、思考和有益的借鑒。
勞倫斯曾說“現代生活中的不幸至少有四分之三可以歸咎于婚姻”。莫雷爾太太的不幸就是由于她婚姻的不幸。
莫雷爾太太娘家屬于中產階級。她出身于一個古老的市民家庭,祖上是有名的獨立派,堅定的公理會教徒。父親曾是一名工程師,白皮膚藍眼睛,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性情高傲,為人正直。母親身材嬌小,溫柔善良,生性詼諧。莫雷爾太太——格特魯德·科珀德從小就招人喜歡、令人疼愛。后來她成為了私立學校里女教師的助手。19歲那年,她曾與一位在倫敦上過大學即將投身商界的富商的兒子在一起:“她一直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那年九月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倆坐在她父親家后院的葡萄藤下。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灑下美麗的圖案,像條花邊織的披肩似的披在他倆身上。”后來,因為健康原因她離開了他。可至今,她仍然保存著當初他給她的那本《圣經》,她把對他的懷念永遠藏在了心里。
莫雷爾是勞動階級,一個煤礦工人。23歲那年,莫雷爾太太在圣誕節聚會上遇見了他——這個給她異樣感覺的礦工。當年27歲的莫雷爾也是體格健壯,身材挺秀,風度翩翩。一頭閃亮的黑發,濃密的黑胡子,紅彤彤的臉龐,笑口常開,甚為引人注目。他善于跳舞,跳起舞來歡躍無比,他吸引住了她。“這個人生命力那股情欲之火不斷散發出幽幽的幸福的柔情,就像蠟燭冉冉發光似的從他那血肉之軀中自然流露出來,不像她生命里那股火花受思想和精神的壓抑和支配,發不出光來。”(14)他讓年輕、天真且具有愛心的她感到震驚,以致眼前突然展現出一種全新的生活圖景。當然,格特魯德·科珀德也讓瓦爾特·莫雷爾心醉魂迷。在莫雷爾眼里,她又神秘又迷人:衣著素雅宜人,虔誠、坦率、白璧無瑕。她有著寬闊的額頭、棕色的卷發、明凈的藍眼睛和一雙漂亮的手,說一口帶有南方口音的純正英語。他對她溫柔有加,畢恭畢敬,第二年圣誕節他們便結了婚。婚后三個月,莫雷爾太太感到極其幸福;婚后六個月,莫雷爾太太還是非常幸福。盡管左鄰右舍的女人們愛取笑她的小姐氣派,可她認為只要有丈夫在身邊,完全可以自立門戶,日子也會過得挺不錯。
但是,隨著新婚激情的消退,現實生活的入場,莫雷爾太太便開始了她的不幸。信仰、文化、階層的差異使兩人之間的鴻溝開始顯現。她向他傾吐衷情,他卻不明其意,致使她想要相親相愛而更加親昵無間的努力落空。正如勞倫斯所說 “階級是一道鴻溝,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交流讓它給阻斷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日益疏遠。莫雷爾開始很晚回家,在外面跳舞喝酒。他跟她說他們住的房子和隔壁的一幢都是他自己的,還跟她說他攢下很多錢,可事實上這些都是謊言。這一切使她那高傲、正直的心靈里的一些感情結成堅冰,她改變了對他的態度。她感到了傷心,感到幻想破滅,甚至對做人的信念開始動搖。在她心靈感到寂寞而凄涼的時候,她生下了漂亮的大兒子威廉,她的愛便從丈夫身上轉移到孩子身上。莫雷爾夫婦之間展開了一場可怕、殘忍、你死我活的斗爭。
莫雷爾是一個被現代工業異化了人物。莫雷爾生活的地區原是“青山巷那條小河邊的一片茅草蓋頂、墻面鼓鼓囊囊的村屋”。后來諾丁漢郡和德比郡在這發現了煤礦和鐵礦,成立了一家卡遜—魏特公司后,這里就突然變了樣。河谷地帶被接連開發了六個新礦,“六個礦井就像幾枚黑釘子分布在鄉間,由一條彎彎曲曲的細鏈——鐵路線——連接起來。”礦區的開發不僅破壞了美麗而又生機勃勃的鄉村田園,也加劇了對自然人性的摧殘。莫雷爾干活的礦坑是個苦地方,他總是干到副手歇手才收工。有時,“活兒沒干完,自己卻疲勞過度,累得快發狂了”。回到礦井上來的礦工們個個灰不溜秋,渾身骯臟,臉色蒼白,神情憂郁。莫雷爾回到家便會變得粗暴可憎,攪得家里不得安寧,屋前的老大白蠟樹,也在夜里尖聲呼嘯,工業化的侵入給人類和生態造成的危機就淹沒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尖嘯聲中。在現代工業的異化下,本來神采奕奕的莫雷爾變得哈腰曲背,漸漸憔悴了。
異化了的人必然導致異化的家庭。莫雷爾太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像個男子漢一樣,面對現實,承擔起他的責任,履行自己的義務,這使他不堪忍受,發怒易狂。她仍抱有清教徒世代相傳的崇高道德感,不斷努力矯正自己的丈夫,讓他講道德,信宗教,力求使他為人更高尚,更有作為,可他非但滿足不了她這種讓他一步登天的期望,他的自尊心、道德感反而隨著他憔悴的身體一起縮小了。他不僅一仍舊貫、平庸無為,而且自甘墮落,在外借酒澆愁,在家酗酒滋事。還在莫雷爾太太肚子里懷著保羅時,他就把她打出了家門。生下保羅后,他一如既往,醉醺醺地回到家對誰都沒好氣,孩子們看了也都痛恨他。有一次,他甚至用抽屜打在她的眉骨上,鮮血直流。他已經毫無道德感可言,心中背棄了上帝。他們之間的鴻溝不斷擴大,以致兩相決裂。“生下第三個孩子,她的心再也不向著他了,真是毫無辦法,就像一陣永不再漲的落潮,離他遠去。此后她幾乎不想他了,老是離他遠遠的,她再也不覺得他是她的一部分,只覺得他是她周圍環境的一部分,她對他干了些什么毫不在乎,可以把他扔在一邊了。”(57)
從此,莫雷爾在家成了個沒用的空殼,退場讓位給了孩子們。從此,莫雷爾太太開始了她“從來沒有丈夫——沒有真正的丈夫”的生活,保羅的悲劇也從此開始了。
在小說中,保羅是“一個現代工業社會中性意識混亂不堪的青年人形象”。 按照勞倫斯的生命哲學,人活著,就要做完整的活人:“完整無缺的男人,完整無缺的女人,生龍活虎的男人,生氣勃勃的女人。”而保羅就是一個人性遭受扭曲、不完整的活人,這也是他的悲劇所在。
當保羅還在娘胎里時,莫雷爾夫婦之間的戰爭就給他留下了陰影。由于對丈夫沒感情,莫雷爾太太曾把懷著的保羅視作洪水猛獸,想讓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出生后,保羅便皺著眉頭,眼神憂郁,仿佛已經明白心靈中受到了什么打擊。在大兒子威廉去倫敦工作之后,莫雷爾太太情感轉移,把保羅作為了她感情上的依托,同時潛意識中也把保羅視作了愛戀的對象,母愛發生了畸變。
保羅的道德情感遭受扭曲。由于母親把保羅當成伴兒,對他幾乎無話不談,保羅從小似乎就少年老成,心靈總關注著母親,對母親有什么想法,他能完全清楚;她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他也能理解。娘兒倆一起外出,莫雷爾太太會帶著情人一起外出歷險時的那種興奮心情很激動、很快活。保羅14歲時就常常高高興興地對母親說:“現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了。”他像家里的男人一樣幫著媽媽分擔煩惱,減輕痛苦。“他一切事都是為她而做。她晚上等他回家,總把白天她心里想的,或碰到的事向他和盤托出。他認認真真坐在那兒聽著。娘兒倆就這么同甘共苦過日子。”(139)兒子和母親擁有的不僅僅是母愛和親情,還有戀人般的甚至夫妻般的感情。在這個母愛畸變的家庭中,道德情感在倫理選擇中變成一種非理性情感。
漸漸長大的保羅有了他的愛情——米麗安,但米麗安是一個被傳統宗教束縛的虔誠的基督徒,“是社會道德、宗教道德的犧牲品”。16歲時,米麗安已經長得很美了,臉色紅潤,儀態端莊,富于幻想。她和她媽媽一樣生性耽于神秘,內心蘊藏著信仰,而且總是透過信仰的迷霧看人生。她對保羅心向神往。她欣賞他的瀟灑文雅,見多識廣,欣賞他對事物的理解。同時她和她的家人對保羅的畫也極為贊賞,幾乎變成他的信徒。保羅深受鼓舞,對畫畫充滿了熱情。在對大自然事物具有同感而產生的情投意合中,兩人逐漸萌發了愛情。可米麗安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脫了節,對她來說,這個世界要不能成為既無罪又無性關系的修道院或者天堂樂園,那就是個丑惡的地方。”(183)與保羅在一起,米麗安需要的是花前月下的心心相印,需要的是一種令她心醉神迷、圣潔的境界。她非常想念保羅,常常夢見他,但她又認為想念保羅有點不正經,是一種罪過,甚至跪下向上帝祈禱。她把對保羅的愛看作是她和上帝之間的事,是一種自我犧牲。正是由于這種所謂的純潔,他們連初戀的吻也不敢嘗試,保羅心頭那股旺盛的欲火和野性的熱情,既得不到緩和,也得不到放縱。
保羅深感苦惱。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一直保持著十分超然的色彩,好像純粹只是一種精神上的事,一種柏拉圖式的友誼。他知道米麗安是愛他的,可她愛的是他的心靈。米麗安21歲時,保羅給她寫了一封信,道出了心中的苦悶:
恕我最后一次談談我倆過去那段舊情。這種愛情也在起變化,是嗎?就說那段愛情吧,驅殼不是已經死亡,只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靈魂給你嗎?要知道,我可以給你精神上的愛,我早就把這種愛給了你;但決不是肉體上的愛。要知道,你是個修女。我把給圣潔修女的愛給了你——猶如神秘的修士把愛獻給神秘的修女一樣。你確實很珍視這份愛。然而你又在惋惜——不,曾經在惋惜——另外一種愛。在我們的全部關系中沒有肉體的關系。我不是以情理同你說話,而是以精神。這就是我們不能按常理相愛的原因。我們的愛不是日常的戀情。(309)
對于保羅,他倆之間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是兩個靈魂的愛,缺乏凡人之情。于是,在經歷了8年的友誼和愛情以后,米麗安決定讓保羅神圣地占有她,可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呀:“她躺著,仿佛她早已認命,準備作出犧牲;她的身子正等著他呢,可是她的眼神卻像一頭等待屠宰的牲口,引起他的注意,渾身熱血頓時涼了半截。”(357)保羅體驗的不是愛情的快樂之感,幸福之感,而是一種失敗之感,死亡之感。他與米麗安的愛情是缺乏生命力的,彼此缺乏身心的交融,是一種殘缺的愛。
如果說保羅愛情的不幸是由于米麗安的圣潔情結造成的,那么違背倫理的畸形的母愛也是導致保羅愛情失敗的災難。保羅和米麗安相愛,母親認為米麗安勾走了保羅的魂,搶走了她的“情人”,這使她痛苦不堪,內心苦苦掙扎。母親的痛苦又讓保羅痛恨米麗安,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疏離米麗安。母親是他的命根子,他的主心骨,他唯一至高無上的東西。每當回到母親這里來,面對母親“情敵”般的挖苦、抱怨和痛苦,他都會立即拋卻米麗安:
“不,媽媽——我真的不愛她。我跟她說話,可心里總在想著早點回來見你。”
他已經把硬領和領子都拿下來了,光著脖子站起來,準備上床去。他彎下身子吻吻母親,她兩臂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肩膀上,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這和她平時完全不一樣。
他感到非常痛苦,身體也扭動起來。
“我受不了。我可以讓另外的女人這樣——可不能讓她這樣。她沒有給我留下任何余地,一點余地也沒留……”
他立刻痛恨起米麗安來。
“而且我從來沒有——保羅,你知道——我從來沒有丈夫——沒有真正的丈夫……”
他撫摸著母親的頭發,親吻著她的喉頸。
“她把你從我身邊搶去有多么得意啊——她不像一般的姑娘。”
“好吧,我不愛她,媽媽,”他低下頭喃喃說,痛苦地把眼睛蒙在她肩頭。母親給了他一個火熱的長吻。
“我的兒。”她聲音顫抖,充滿了強烈的愛。
不知不覺中,他竟輕輕摸起她的臉來。(262)
母子情嬗變。這種變態的母子情實際上是犯了大忌——倫理禁忌。母子相戀等同于精神上的亂倫,違反倫理禁忌不可避免地帶來嚴重后果。保羅告訴母親:“不瞞你說,媽媽。我想,我這人準有什么毛病,我不會真愛。”保羅失去了真愛的能力,戀母之情阻礙了他的本能欲求,保羅成了一個不完整的活人,戀母情結可以說是保羅的悲劇根源。
(一) 母親倫理身份的越位
倫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為相符合,即身份與行為在道德規范上相一致。倫理身份是道德行為及道德規范的前提,并對道德行為主體產生約束。莫雷爾太太婚后發現丈夫只是一個平庸粗俗、沒有作為的貧窮礦工,便開始看不起他、厭惡他直至鄙棄他,丈夫在家唯一的作用便是掙錢養家。當莫雷爾太太對丈夫完全絕望以后,她便把注意力轉移到兒子身上。此時,莫雷爾太太的倫理身份便出現了越位。從家庭倫理來說,符合道德規范的選擇應是做妻子的責任和義務——照顧丈夫,撫養孩子。但丈夫的自甘平庸、自甘無為使得莫雷爾太太發生情感變化,兒子成了家里的男人、母親的情人。倫理身份的轉變,勢必導致家庭倫理秩序的混亂,引起倫理沖突,最終釀成慘劇。
威廉便是第一個家庭倫理秩序失衡的受害者。與莫雷爾決裂后,莫雷爾太太首先把大兒子威廉視作家里的男子漢,為他端茶熨衣,傾注著滿滿的愛。她堅決不讓威廉步他父親的后塵下礦挖煤當礦工。威廉十分聰明,學習刻苦,16歲就成了當地數一數二的速記員兼簿記員,后來又在夜校教書。莫雷爾太太對他非常自豪:“凡是男子漢做的事——正經事——威廉都會。”他為人坦率,身材高大,有著一雙真正北歐人有的藍眼睛。他跟貝斯伍德的中產階級來往,而且參加貝斯伍德的各種娛樂活動。20歲時他不負母親重望,在倫敦找了份年薪120英鎊的工作,開始了他大城市的新生活。這似乎是一個令人振奮的結局,然而,事情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莫雷爾太太那不符合倫理的愛對威廉的影響就像一座潛伏的火山,在爆發前,它是平靜的,一旦爆發,便是致命的。盡管威廉去了大工業中心——倫敦,“但在英國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一個礦工的兒子混跡于中產階級之間是很難完全適用而不遭白眼的。他生活得并不愉快,最后,年輕輕地客死他鄉。”其實,威廉的死不僅僅是由于階級這道鴻溝,更主要的是由于莫雷爾家庭倫理秩序被打亂造成的。很難想象,一個在父親失去地位的家庭長大的孩子能夠真正地像男子漢那樣在世上獨立生存!父性的缺席必然導致兒子男性力量的缺失,一旦脫離了母體,他必死無疑。
威廉去世后,保羅便成了第二個受害者。失去了威廉,莫雷爾太太便把她一生的愛強烈地寄托在保羅身上,不管他上哪兒,她都讓她的心靈伴隨著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讓她的心靈站在他一邊。保羅不僅僅是她的兒子,更是她的“愛人”,是她潛意識中的“丈夫”。她要死死霸占兒子的感情,拼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然而錯亂的倫理身份非但無法使保羅獲得男子陽剛之氣,反而導致了他嚴重的性意識混亂和心理失衡。
(二) 保羅的倫理困境
畸形的母愛,使保羅在觀念上出現了倫理混亂。從童年時代起保羅便對母親產生了奇特的依戀,母親是他的“小寶貝”、“小鴿子”、“心肝兒”,是他最深的愛。這種有違倫理的母子情,“凌駕于一個當兒子的人的一切感情之上,支配著他的靈魂,使他在精神上、感情上永遠處于窒息性的母愛的包圍之中,永遠不能得到正常的獨立發展,不能建立和諧的兩性關系。”在與米麗安和克萊拉的交往中,他一度陷入了肉體與精神分離的倫理困境中。
是的,米麗安愛他,愛他的心靈,他也把精神的愛給了她,但他們缺乏肉體的愛。固然,這主要由于米麗安虔誠的圣潔情結長期凈化著他那股性的本能,使他不敢逾越,但正如米麗安所說:“難道這錯誤是我的嗎?”他不也曾告訴米麗安他不能在肉體上愛她嗎?
他大聲叫著說,“你永遠不會懂!你絕不會相信我不能——我不能像云雀飛上天那樣,我不能在肉體上……”
“什么?”她喃喃說。這下她可有點害怕了。
“愛你。”
此時此刻他準恨死她了,因為他在使她痛苦。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他的的確確屬于她。說什么肉體上、身體上不愛她,這番話全是他任性胡說,因為他知道她愛他。他笨得像個孩子。他屬于她。他的心靈需要她。她猜想準有什么人在影響他。她覺得他態度生硬,一副受了其他人影響的怪樣。(273)
米麗安猜得沒錯,影響著他的人就是他的母親。和米麗安在一起時,他喜歡想他的母親,母親才是他的最愛,母子情才是他一生中最看重的,別人誰也無關緊要。米麗安的形象可以退縮,別人可以在他心目中變得模糊虛幻,但世上有一塊地方卻始終不變,不會成為虛無縹緲:這就是他母親所在的地方。
母愛是保羅精神和情感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時也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他明明知道米麗安愛他,他也愛米麗安,但是跟米麗安在一起,他害怕肉體上的接觸,他感到心里上有某種障礙,他感到內心里有什么捆住他的手腳,他無法掙開手腳去愛她。這種障礙是什么?捆住他手腳的是什么?這就是他的母愛,是他的戀母之情。保羅在與米麗安的交往中,不得不“竭力抵抗著他的母親,幾乎就像抵抗米麗安一樣”。后來他結識了已婚的克萊拉,他向母親坦承,他愛克萊拉還勝過米麗安,可她們都抓不住他的心,原因就是“你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會遇上合適的女人”。莫雷爾太太堅決反對保羅與米麗安的愛情,就是因為她意識到米麗安占有了保羅的心靈,從精神上奪走了她的保羅。她之所以不反對保羅與克萊拉交往,是因為他們只是身體上的吸引,她知道她仍獨占著他心靈上的愛!多么可怕的母愛啊!它牢牢地橫亙在兒子與他的愛情中間,致使保羅與米麗安持續了8年的精神之戀在靈與肉的分離中夭折,與克萊拉缺乏精神上融合和交流的愛情也戛然而止。
母愛——這股強烈的力量,裹挾著保羅,使他難以在母親與愛情之間做出倫理選擇,始終處于迷惘的愛情困境之中,處于愛與恨的交織之中,“愛著,也恨著”(Odi et amo)。后來,保羅的倫理意識日漸強烈,極力想擺脫母親的束縛,最終,他用過量的嗎啡變相地“謀殺”了瀕臨癌癥死亡的母親。“殺死”母親卻又使他走向了倫理犯罪的深淵,倫理犯罪必將帶來懲罰。對保羅的懲罰那就是成為一個被遺棄的人,遭受心靈上的痛苦,在生死困境之中掙扎。沒了母親,他徹底垮了,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隨她而去,可內心的生命意志又不甘心,“他猛地轉過身來,朝著城市那片燦爛金光走去。” 對保羅來說,這是獲得生命之舉。
《兒子與情人》留給我們的是深深的悲涼,是令人心酸的不安,是沉重的生命反思和倫理追問。生命的道德是不可改變和戰勝的,男人應該忠于他的男人本性,女人應該忠于她的女人本性,身體和精神的和諧才是生命的本質。美好的生活離不開對自然和家庭倫理的維護,自然生態平衡被打破,倫理秩序被破壞,勢必造成人性的異化,家庭的災難,使人們承受更多的人生負荷和心靈創傷。更加豐富和充實的人生在于我們對靈魂棲身的世界的尊重和對生命的敬畏!
注解【Notes】
① 本文為2013年山東省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視野中的《兒子與情人》研究”(2013—2015)(項目編號:J13WD1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② [英] D·H·勞倫斯:《兒子與情人》,陳良廷、劉文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 【Works Cited】
[1] [英]Blake Morrison. "Sons and Lovers: a century on".The Guardian, 2013-5-25. http://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3/ may/25/sons-lovers-dh-lawrence-blake-morrison.
[2]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
[3] [英]勞倫斯:《勞倫斯讀書隨筆》,陳慶勛譯,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34頁。
[4] [英] D·H·勞倫斯:《鳥語啁啾—勞倫斯散文精粹》,黑馬譯,中國致公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頁。
[5] 李維屏:《英國小說人物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頁。
[6] [英]勞倫斯:《勞倫斯讀書隨筆》,陳慶勛譯,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4頁。
[7] 聶珍釗、杜娟等:《英國文學的倫理學批評》,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55頁。
[8] 王佐良、周玨良:《英國二十世紀文學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頁。
[9] 王佐良、周玨良:《英國二十世紀文學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頁。
[10] [英] L.A. "Lawrence the poet as novelist". The Guardian,2008-7-2. http://www.theguardian.com/theguardian/2008/jul/02/ poetry.
Laurence's Sons and Lovers is a great novel with rich ethical implications. Based on close reading, the paper has interpreted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e offside of Mrs. Morel's ethical identity causes confusion of the family ethical order and distortion of sons' moral emotion, which results in the young death of William and Paul's loss of power of love and falling into ethical predicament. It points out that the destruction of ethical relation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the shackle of traditional religion and the insurmountable class gulf are just the killers that cause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bring people spiritual disasters. It is thus emphasized that a richer and more fulfilled life lies in the maintenance of natural and ethical order and the reverence for life.
Sons and Lovers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thical predicament ethical conflict
Gao Yongho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of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y, mainly engaged in the study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高永紅,山東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Title: On Sons and Lov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