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慧琴
我們如何才可能詩意地棲居——論《江漢之霧》中的生態情懷
涂慧琴
內容提要:鄒惟山組詩《江漢之霧》以霧為切入點,指出今“霧”非昔霧,字里行間流露出先生對昔日白霧的懷念之情,及對當前“黑霧”的憂慮之苦。惟山先生以獨特的生態創作方式從組詩的內容到形式上建構了豐富的生態情懷,祈求理想家園的回歸和建在現代文明之上的詩意棲居。因此,本文認為組詩《江漢之霧》正是其生態創作的典范。
詩意棲居 鄒惟山 《江漢之霧》 生態情懷
鄒惟山先生在借鑒西方十四行詩的基礎上,結合漢語的語言特點,融中國文化特別是楚文化和楚騷傳統。于其中,創作出了獨特的、別具韻味的漢語十四行詩,其詩歌主要收錄在《岳奇山水十四行抒情詩一百首》、《時光的年輪——鄒惟山抒情詩選》、《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漢語十四行實驗詩集》、《漢語十四行探索詩集》、《秋風中的賢者》等詩集中。他的十四行詩中存在豐富的自然風物和地理意象,大凡讀過其詩作的讀者,都習慣稱其詩為“自然山水詩”。2013年冬,他的自然山水詩集另添佳作,完成了一組新的詩作《江漢之霧》,在詩壇上引起了反響,有的人譯成英文,有的人加以評論。這組詩包括《漢江上》、 《長江里》、《孟浩然》、 《李太白》、 《杜工部》、 《張居正》和《江城中》七首。組詩視野開闊、氣勢磅礴、穿越古今、渾然天成。正如標題所指,“霧”是組詩中的關鍵字眼,也是組詩中最為重要、最有意義的意象。詩人借古往今來一直存在的江漢之霧,點明了今“霧”非昔霧,字里行間流露出其對昔日之霧的懷念之情,及對當前因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的破壞,受到污染而產生的“黑霧”的憂慮之苦。在這組詩中,詩人對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深層思考,以獨特的生態理念,從內容與形式上表達了完整而豐富的生態情懷,以一個詩人的方式向人類祈求理想家園的回歸,要求在現代文明之上讓人類能夠詩意地棲居。這組詩堪稱惟山先生近年來生態寫作的典范之作。
提到“霧”字,我們一定會聯想到“霧都”倫敦,或許想起英國作家狄更斯小說《遠大前程》和《霧都孤兒》等作品。狄更斯在小說中往往借助“霧”的意象來渲染氣氛、表達人物的心理活動,并以“霧”展現倫敦的城市印象,暗示人物的命運。然而,“霧”并非是狄更斯的專利。惟山在其詩中也經常呈出“霧”的意象,并且具有深意。在《江漢之霧》中,有大自然氣候現象中的“白霧”,也有因生活環境受污染形成的“黑霧”。無論“白霧”還是“黑霧”,都體現出了詩人的生態情懷和審美價值取向。
在《江漢之霧》中,詩人以“霧”為點,以過去的人們眼前常有的云、雪、日、月等諸多意象群追憶往昔,如純潔的霧,生機盎然、純樸的大自然,及充滿詩情畫意的文人墨客,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第一首《漢江上》是這樣開頭的:“為何再也看不清漢江上的霧”,“為何”和“再”兩個詞,突出了詩人看不清漢江上的霧的惋惜之情。接著,詩人又感嘆“仙桃林間的云”和“天門之下的雪”也不見了。“哭”字引入了人群,由此詩人個人的情感上升到群體的情感,突出了人們在失去昔日美好景象后的失落感和痛苦之情。詩人又追憶萬年前、億年前的“霧”、“云”和“雪”的樣子,將它們喻指為女性的“她們”,比喻成少女、仙姑、衣衫和古樹,既展現了它們美麗、純潔、勃勃生機的特性,也體現了詩人對自然和女性的欣賞、贊美之情,表現出了詩人積極的倫理價值取向。在《長江里》,詩人引入與“霧”相伴的長江,感嘆已經從長江里消失了的高山、巨川和白帆。這些長江里的意象,被詩人賦予一種男性的力量,被詩人喻指為“他們”,比喻成舞蹈、歌聲、號角、黎明、問候和黃昏。從霧、云和雪被喻指為“她們”和高山、巨川和白帆被喻指為“他們”來看,我們不難發現詩人身上所具有的一種和諧的生態觀。
在《孟浩然》、《李太白》、《杜工部》和《張居正》四首詩中,詩人分別追憶了四位古代的文人與詩人曾棲居的富有詩意的廘門山、白兆山、襄城和蛇山,以當今的景象反襯并再現了當年春光燦爛、仙霧繚繞、云蒸霞蔚、歌聲嘹亮、繁華盛世,以及九鳳神鳥在江漢間狂歡的景象,體現了詩人獨立的生態倫理取向。再見孟浩然隱居的廘門山,詩人有“山河依舊,人去景非”之感:“太陽沒有了從前一樣的燦爛/再也見不到先生筆下的江春/草魚也沒有從前一樣的光鮮”,“樹葉也沒有了從前一樣香甜/不見畫家筆下那灰色的山川”,“不見詩人筆下那青色的平原”,“不見大家筆下那有形的飛天”。詩人從視覺、味覺和嗅覺上回顧了從前的太陽、江春、山川、平原和飛天,從味覺上品味了從前光鮮的草魚,并從嗅覺上聞足了從前香甜的樹葉。在《李太白》這首詩中,詩人從視覺和聽覺上追憶了李白所住的白兆山,重現李白詩中的仙境:當年的白兆山開闊且高遠,黃鶴樓盡顯唐代的繁華莊嚴,李白送孟夫子的船號偉岸且驚險,李白獨步天下的身影,李白唱響蒼穹的歌聲,何止千尺深情的桃花潭,李白天上謫仙的衣襟,李白與謝脁共枕的青山,如此等等。而所有的這些詩境今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飛來飛去的黑霧。在《杜工部》這首詩中,詩人以問句的形式,追憶往昔杜甫居住過的襄陽:“何處才是大詩人筆下的襄城/江水是不是還能與太陽同光/ 何處才是大畫家筆下的古人”,“兩岸的猿聲是否啼不住山形”,“無邊的落木它蕭蕭在了何地/哪里是杜郎筆下不盡的長江/岳陽城的大波擴散到了哪里/洞庭湖的云霞流浪到了何方”。在這里詩人以一連串的問句,將古今觀照在一起,表明杜甫的詩境已不復存在。詩人在《張居正》這首詩中,“回到千年以外/與大唐詩人在蛇山頂上同眠”,以現在的“沒有”反襯出千年前的“有”,從前的江漢之霧純潔、規范、有彩色,三楚大地氣象萬千,九鳳神鳥在江漢間狂歡。陳仲義先生曾經指出:“詩意是一種美……詩意遠遠超出意境,我們不妨把詩意看成是人生審美價值取向,看成心靈對真善美的歸屬向往,看成超越現實的精神境界,同時又是一種神秘的美感體驗。”詩人對往昔廘門山、白兆山、襄城和蛇山景象的追憶,是一種獨有的美感體驗,也是他人生審美價值取向的重要體現,更是他生態倫理價值取向的重要體現。
霧飄浮在江漢的空中,如上帝之眼俯視人間,審視并評判著人類的行為與道德觀念。《江漢之霧》中的“霧”并非永不改變,“永葆青春”,而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它悄然發生了變化。它曾經是美麗的少女、清純的仙姑、一襲藍色衣衫、一片綠色古樹,“沒有固定的形體卻永葆青春/沒有溫暖的家園卻容易知足”,如今,它“沒有了從前的純潔/沒有形狀沒有變化再無規范/沒有歡樂沒有幸福再無彩色”,“到處流浪還要不停地哭”,成了在人們眼前飛來又飛去的“黑色的煙霧”,讓人們“一臉茫然”。霧的變化,并非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而是受到人類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的嚴重影響。在生態主義批評者看來,“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深深地影響了人類對自然的態度,它鼓勵人們將自然視為“他者”,并試圖統治、征服自然,它是“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也是導致自然生態失衡的根本原因”。組詩中的自然意象霧的歷史變化,也是受這種思想的影響的。詩人雖然痛恨人類破壞自然的惡劣行徑,但并沒有過多地發出譴責性的語言,而是以其用意深刻的獨特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這種和諧之美遭到了人類的極大破壞而產生的無比憤慨:“黑霧總是要與我們相生相伴/神秘與怪誕的人雖然不丑陋/污穢與傳染的品質讓人可憐”(《江城中》)。“霧”為什么變成了“黑霧”?為什么“黑霧總要與我們相生相伴”?在此,詩人提出了非常嚴肅的生態問題,但他并沒有將責任指向某一個人,而是以獨特的方式給予了自己的詩性的回答。他僅用了二十個字:“污穢與傳染的品質”,“上帝以怨恨在云間打出閃電”。這二十個字,字字鏗鏘,字字有力,如利劍直指“混亂的人間”,似閃電擊斃那些自以為是的道德敗壞的人們,似警鐘回響在人類的心間,以及宇宙的天空。
魯樞元曾經指出:“對于一個文學家、藝術家的生長發育來說,早期經驗具有重大意義,它可以持久地影響到文學藝術家的審美興趣、審美情致、審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經驗正是一個文學藝術童年時代所處的‘生境’中獲取的。”惟山先生的家鄉地處蜀國腹地,那里山清水秀、風光旖旎,景色迷人。在上小學途中,哪怕天寒地凍,衣衫單薄,腳履膠鞋,他也如風之子般從山頂跑到山腳下,從一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他就這樣在家鄉的自然山水中自由長大,并迷戀上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著名的越溪河和倆母山,也就這樣成了他自然山水詩中的地理坐標。大學畢業之后,詩人沿長江的水路,由蜀中平原移居到江漢平原,就此定居江城,轉眼已過三十多年,但是他自小開始的熱愛大自然的初衷,從未改變。
惟山先生的生態意識非常強烈與豐富。在過去諸多的詩作中,他特別關注自然,關注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他不動聲色地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冷靜的思考,以質樸的生態觀,書寫大地之壯美與自然之靈秀。在《江漢之霧》中,他呈現了以霧為中心的意象,描繪了一幅幅霧境,并透視霧的種種變化,從此我們可窺探出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變化,成為了一組典型的生態詩篇。喬納森·貝特曾指出,生態詩旨在展現理想的自然生存狀態,為我們提供“想象的自然狀態,想象中的理想的生態系統;閱讀它們,陶醉于它們的境界,我們便可以想象另一種與我們現狀不同的棲居于大地的方式”。詩人借助其豐富的想象力,構建了這樣一種自然的、生態的、理想的棲居地:“昨夜我再一次回到千年以外/與大唐詩人在蛇山頂上同眠”(《張居正》),“但愿黑霧只是存在于我夢中/讓我再次撫摸白霧里的山川/珞珈不能失去了從前的神秀/青龍一直相伴著往年的云煙/黃荊屋基圓山上堆滿了豐收/上帝以怨恨在云間打出閃電/不知何時江漢黑霧才會散去/還我朝陽明月還我一個春天”(《江城中》)。海德格爾認為:“只有用仁愛的心來對待自然等萬物,人才能幸福地運用神性度量自身;一旦這種度量發生,人便有了詩意的本性,那么人將人性地棲居于此大地上。”詩人自小熱愛自然,熱愛自然界中的山川原野、江河湖海、花草樹木、蟲鳥走獸,乃至天文氣象。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詩人秉性浪漫,卻略帶愁苦。他的愁苦并非是那種小肚雞腸,因生活恩怨產生的愁苦,而是因為虛懷若谷、大氣開闊而產生的愁苦,以及一種特別的憂慮情懷。在《江城中》這首詩中,詩人寫道:“江城是世世代代心系的鄉愁/大江大河大湖是天賜的江山”。既然江城“是世世代代心系的鄉愁”,那詩人對江城的“鄉愁”從何而來?有何不同之處?他在江城居住三十年,江城成了他的第二故鄉,對上天賜給江城的江山,及“大江大河大湖”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但是,詩人正是親自目睹了江城三十年來的變化,深深感到在經濟有很大發展的同時,江城卻失去了壯美的原生態景象,其對江城往昔美景的懷念,以及難得的憂思愁苦,可從此首詩的后兩行窺見一斑:“讓我再次撫摸白霧里的山川/珞珈不能失去了從前的神秀。”(《江城中》)詩人以其仁愛之心和具有詩意的本性,召喚人類的永遠的棲息,希冀自己成為東方的華茲華斯,讓自己的作品如杜甫之詩一樣,能夠與日月同輝:“大雪再也蓋不住詩人的孤寂/青霧再也遮不住燦燦的陽光/東方湖泊也許會有華茲華斯/雖然工部的詩篇與日月同光。”(《杜工部》)
陸機《文賦》有言:“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是說詩人在進行藝術構思的時候,不受時空限制而可以縱橫馳騁。詩人在十四行詩的創作方面游刃有余,才華橫溢地貫通中外古今文化,他視野開闊、詩情奔涌,所以其詩中的意象往往呈現出連綿繁復之態。組詩《江漢之霧》中,詩人既在內容上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意識,還在詩歌的結構、標題和意象以及詞語的選擇上,也注重創造一種和諧的生態美感。
每一首詩的結構和諧勻稱,極具美感與魅力。每首十四行,每行十二字,不同于莎士比亞體十四行詩的“三個四行”及“一個偶句”,也有別于彼得拉克體十四行詩的“一個八行”和“一個六行”。在這組詩中,“兩個六行”和“一個兩行”是基本結構。在《漢江上》和《長江里》兩首詩里,第一個六行是對現實環境的描寫,第二個六行是對往昔的追憶,在結尾兩行,詩人以問句形式叩問人類,而完成了全詩的創造。詩人對標題的處理也十分講究,字數對等,均為三字。為了達到和諧的目的,詩人用“李太白”和“杜工部”代替常用的“李白”和“杜甫”。在七首詩歌的先后秩序上,詩人也力求和諧,先是表示空間地理的《漢江上》和《長江里》,然后是回憶詩壇名家、再現昔日美景的《孟浩然》、《李太白》、《杜工部》 和《張居正》,最后又回到空間地理上的《江城中》。詩人在意象創造上獨具匠心,力求字數對等,形成感官上的協調一致,如“霧”、“云”、“雪”、“高山”、“巨川”、“白帆”、“舞蹈”、“歌聲”、“號角”、“黎明”和“黃昏”等等。詩人對詞語的選擇也特別慎重,如《漢江上》中的疊音詞,既具有悅耳的音樂美,又具有詩意的生態美,如“一片一片”、“一縷一縷”、“一束一束”、“不見了不見了”、“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忽黑忽朱”,讀起來悅耳動聽,音調圓潤和諧,極具一種格外的美感。
葉燮《原詩》有言:“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即是說詩歌的根基是詩人的胸襟與抱負。所謂“胸襟”者,從本質上來說是蘊含在一個人的內心情感深處及人格中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是一種高深的人生境界。詩人生性熱愛大自然,具有大自然般寬廣博愛的胸襟情懷,其心胸寬廣、為人良善、性情憂郁。正是他的胸襟抱負、道德修養和思想品格,才奠定了組詩《江漢之霧》的基本格調,折射出的深厚的生態意識,也正是他生態情懷的體現,所以才成為了他生態寫作之典范。葉燮還曾經指出:“志高則言潔,志大則辭宏,志遠則旨永。如是者,其詩必傳。”詩人構建理想家園和詩意棲息地正是其志向所在,詩人自己也必將永遠棲息在詩意的家園。相信詩人可以實現自己的宏愿,以獨立的詩篇成為東方的華茲華斯,寫出杜甫那樣與日月同光的詩篇,相伴九鳳神鳥在江漢大地之上狂歡!
注解【Notes】
①曾思藝在評《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時指出:“這本詩集是楚文化的典型體現,繼承并發展了楚騷傳統,堪稱‘楚騷之苗裔’。” (132)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陳仲義:《現代詩:語言張力》,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頁。
[2] 徐江清:《論杰弗斯詩歌的生態蘊含》,載《2008文學與環境武漢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頁。
[3] 魯樞元:《生態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頁。
[4] 王諾:《歐美生態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
[5] Heidegger, M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975, p.229.
In his poems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Mr. Zou Weishan focuses on the image of fog that has permeated throughout the poems and reveals that fog in the old days has deteriorated into haze in modern times. He expresses his nostalgia of white fog and worry about haze. In his unique way of ecological writing, he constructs his ecological feelings both in the contents and form of the poems, and pleas for the return of the ideal homeland and poetichabitation in modern civilized society.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is considered a good illustration of his ecological writing.
Poetichabitation Zou Weishan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Ecological Feelings
Tu Huiqin is from Wuchang Shouyi Universty. Her research area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Methodology of English Teaching and Learning.
涂慧琴,武昌首義學院(原華中科技大學武昌分校),主要研究英美文學與英語教學法。
Title: How Can We Realize Poetic Habitation—On Zou Weishan's Ecological Feelings in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