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郭曉琦

出生地

郭曉琦

靈官峽

呼嘯而過。我說的是火車

一列飛檐走壁的火車，一列吞云駕霧的火車

從隴的肩頭，進入秦的懷抱

鐵軌幸福的震顫很快消失。但我相信

那些貼在窗口的眼睛

是驚嘆的

一定被這條幽深險峻的峽谷一再地迷失——

還有什么？吊橋。飛瀑。一線天

鋪開在青石崖上的一卷書

碧綠的潭水邊，一對在青石上拍照的戀人

試圖展翅飛翔

沿江的古棧道上，幾個背著行囊的人

談笑著，向古代行走——

大風夜

入夜，羊皮襖風吼了起來

使著性子拍打門窗。但爐火正旺的瓦屋里

是暖和的

一盤土炕是暖和的

圈里反芻的牲口是暖和的窩里依偎著的雞鴨

是暖和的

棗樹斜插在崖畔

楊樹挺立在門前

那些被風折斷的樹枝，在深夜發脆生生的聲響

但緊緊抓住大地的樹根

一定是暖和的——

有一只狗吠叫起來。有好幾只狗

跟著吠叫起來

對于幾個摸著黑夜，頂風回到村莊的人

這狗的吠叫聲，是暖和的

他們一下子安放下來的心

是暖和的——

紅屋頂

一個人爬到最高的山頂，向下眺望

看他打了一輩子的江山

高處的風，把他瘦小的身子吹成了一片枯葉

低處的村莊寧靜，矮于層層秋色

小路依然麻繩一樣勒緊山腰

花開始凋零，草開始枯萎

一個人，他終于看見了那一小片暗淡的紅屋頂

看見了紅屋頂上升起裊裊炊煙

在那里，他的女人此刻正扭動著腰身

穿行于瑣碎家務之中。兒女們已長大成人

兒女們的兒女咿呀著爬過門檻

開始練習飛翔。這讓他心里暖和，留戀

讓他內心的大海頃刻間波浪翻涌

握旱煙鍋的手止不住的哆嗦

整個早晨，一個人一直蹲在山頂上

像一只蒼黑的老鷹

俯瞰自己云煙沉浮的江山

天亦蒼蒼，野亦茫茫

那一小片紅屋頂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慢慢地飛起來——

冬天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風。樹木、柴垛、灰暗老屋

背陰的斜坡上積著大片殘雪

像灰暗的羊群。像骯臟的破棉絮

麻雀萎縮在電線上。狗拖著尾巴在曠野上跑

這是在黑渠口土塬。這是開闊的冬天

從低處向高處，我將依次經過：

沙頭坪、五里溝、七里河

路家坡、榆樹灣、薛家洼洼、孫寨子

秦家嘴嘴、麻子溝圈、朱家胡同、黃家鋪子

黑崾峴、郭堡子、黃家粱、劉家塬畔

……這些村莊，正背對著農歷正月堅硬的冷風

持續著畜禽的叫聲，和一些雜亂的響動

我碰見挑著空水桶的人。挎著糞筐的人

背柴禾的人。抱著孩子逛親戚的人

娶親的人。送葬的人

搖鈴鐺的貨郎。背著鋸子、斧頭和牛角墨斗的木匠

提瓦刀的泥瓦匠。趕往集市的銀匠和裁縫

開拖拉機的糧販子、羊販子、牛販子

我還碰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個手舞足蹈的瘋子

一個用細竹竿敲擊冷硬路面的盲人

一個笑瞇瞇的啞巴……

這是開闊的冬天。這是空曠的黑渠口土塬

從一個村莊的雞鳴到另一個村莊的狗吠

從一條路的早晨到另一條路的黃昏。那么多

謙卑的人，不停地奔波，往返

他們的憂傷和快樂，和頭頂的天空是一樣的

有時陰沉低垂，有時無邊無際地藍——

雪天的烏鴉

沒有什么比落在雪地上的烏鴉更黑

如果雪繼續下

比烏鴉更黑的，是它們的命——

一個早晨，我趴在窗口

看幾只烏鴉飛起來，在紛揚的大雪中

盤旋上一會

又落在雪地上，顯得疲憊

它們好看的、火焰一樣醒目的紅嘴

暗淡了許多——

一個早晨轉瞬即逝，幾只饑餓的烏鴉

聒噪著，往返于低垂的天幕

和雪地之間

我感覺它們虛弱的身體越來越冷

像幾塊硬邦邦的

黑石頭。反復扔進我空空蕩蕩的心里——

十月以后

十月以后，氣溫一天天垂直下降田野

一天天空闊蒼黃

這些都與我沒有多大關系

樹木也空了。羊群散慢地撿拾黃葉

一些鳥在加固巢穴，另一些鳥要飛去南方

這些與我也沒有多大關系

十月以后，風把牧人的皮襖

扯得呼呼作響。風把風扯得呼呼作響

房檐低垂著堅硬的冷

有一場暴風雪在悄悄地預謀

而一個懷有哮喘、風濕、前列腺肥腫

和心腦血管病的人，背搭著手

在空了的曠野走來走去，好象在尋找什么

他的身影晃動著，越來越慢

……向冰涼的土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一個遲遲沒有回家的人。

一個倒扣向土地的人

肯定與我有關——

草叢中還有什么

幾只灰麻雀落了下去，又突然驚飛

雜亂的茅草叢中有什么？

一堆干牛糞，一只攀爬牛糞山崗的呆笨甲殼蟲

一窩擁擠著，相安無事的鳥蛋

一條空空的蛇蛻

黑蟋蟀和綠螞蚱的歌聲日漸憂傷

而螞蟻照舊忙忙碌碌

還有什么？一些卑微的蟲子慢慢死去

一些卑微的蟲子堅強地活著

默哀、啜泣、安慰……舉行小小的葬禮

問候、爭吵、奔忙……搬運過冬的糧食

這秋盡頭的茅草叢中還有什么？

夜晚覆上的霜、月光。早晨滑落的露水

中午溜進去，到了傍晚

還沒有出來的一綹風——

另一叢灌木

那個負重的漢子，撂下鐵鍬、麻袋

他一屁股蹲在半坡上。蹲在

一叢低矮的灌木旁邊

他用草帽子一下一下扇涼

繃緊的神經、肌肉、骨頭開始慢慢地松散

身體里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和一叢松散的灌木一樣，那個漢子

蒼黑、粗糙、堅韌，抬頭看天

低頭想雨……和一叢松散的灌木一樣

在陽光中敞開寬厚的胸膛

在風中舉起微微發卷的葉子，抖動

但依然深愛著

這大坡，這苦澀的鹽堿地。那個漢子

伸了伸腰，咳嗽

漫不經心地卷一根粗旱煙

他已有了爬到半坡的年齡

看上去，就是另外一叢黑乎乎的灌木

◎郭曉琦，男，1973年生于甘肅鎮原，現居蘭州。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作品散見于《詩刊》《山花》等刊。曾獲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詩集《穿過黑夜的馬燈》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1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