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開封 智啊威
一個根植于平原,生活也和平原產生密切關聯的人,大抵對深山老林都有一種別樣的憧憬。
早些年我曾有數次坐車穿越大山的經歷,在薄暮時分打開車窗,看到影影綽綽的山中零星的燈火,閃爍著,宛若一種無言的召喚。那時人雖還在車里,但心已從軀殼中脫離。我看到它沿著那條蜿蜒的山路,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腰處那一星半點的燈光走去。
直到夜色漸濃,山的輪廓趨于模糊,倏爾間燈火熄滅,整世界陷入在龐大的黑暗中,而那大山動人的細節,瞬間被墨水帶走。車廂里空蕩蕩的,一種悵然若失的寂滅感向我襲來。
多年來,上學,畢業,工作,戀愛,一切都在缺乏詩意的平原上進行,無休無止。
每天下班,我的視線從公交車上那一張張疲倦困頓的臉轉移到窗外滾滾的車流,一臉冷峻地想著明天的報表,本周業績。下車后走往住處,需穿過一條擁擠而骯臟的街道。這個城中村里住滿了像我一樣,剛畢業,或畢業多年的大學生。路兩邊是破舊不堪的商店,門口堆積著垃圾,狼藉一片。商店旁邊是飯店,收泔水的老漢會不定時地提著一個布滿污垢的大桶,堂而皇之地穿過飯店走進廚房。
那段時間地溝油肆虐餐桌和新聞的頭版頭條。而我一個幼年的玩伴富有正巧就是在一個地溝油加工廠工作。他協同老板從泔水中提油,然后送往一些飯店。偶爾老板外出聯系業務,他百無聊賴,便在懷里揣上一瓶二鍋頭和一袋花生米來找我。那時,由于業績連續下滑,我被公司開除了,手頭上還有兩千多塊錢,因此并不急于找工作,終日呆在出租房里睡覺打游戲,傍晚去萬達廣場看姑娘。富有每次來,我都分外高興,一是有酒喝,二是有人說話解悶。每次喝醉,富有都滿懷激情地朗誦他新寫的詩,我雖不愛聽,但也從未拂過他的熱情。他的詩里依舊充斥著對美好愛情的遐想和對崇山峻嶺的禮贊。
富有熱愛詩歌,傾心山水。初中時多次醞釀著和我一起去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旅行,但苦于囊中羞澀,一直未能成行。那時我對文學也頗為青睞,擔任著校文學社社長的職務,富有是副社長。后來初中沒讀完,富有就被學校開除了,原因是他跟他女朋友趁晚自習放學在操場上摟摟抱抱,被教導處主任抓了個正著。富有被開除后,他女朋友轉了學校,文學社只剩下我這一個光桿司令,最終無奈宣布了解散。
富有本可以轉學,但他沒有。臨走時他掏出日記本給我看,上面全是他寫給山水的情詩,看上去有一百多首的樣子。
早些年,喜歡的東西總是迫切地渴望得到;對一片風景的向往之情也時常按耐不住地要付諸行動。而歷經柴米油鹽的磨礪之后,棱角盡失。
畢業后,初入社會,滿懷豪情壯志,剛正不阿。后來漸漸地,開始對領導阿諛奉承,對同事笑里藏刀,為蠅頭小利而明爭暗斗……
雖然機關算盡,極盡溜須拍馬之能,然而最終,我還是成了一個時常被老板開除的人。起初,失業后內心極度失落,憤恨,一個人呆在出租房里喝到酩酊大醉,把公司的領導從大到小痛罵一番,而后在嘔吐和淚水中睡去。
日子久了,我終于成了一個百毒不侵的人,一個得過且過的人,一個胸無大志的人。
幾杯酒下肚后,富有認真地說:“威哥,咱們抽空去看山水吧?”
“我哪有那閑錢?”
“我有!”說著,他從兜里掏出錢包,倒過來,我看到一張張百元大鈔紛紛落下,像一只只紅色的蝴蝶鋪滿一地。
那一刻,我感到,那一只只紅色的“蝴蝶”仿佛是時歲月對我的提醒和羞辱。
多年來,富有做過流水線的工人,建筑工人,保安,賣過保險,貼過小廣告,到現在在一家違法的小作坊里提煉地溝油。我早以為,飽嘗底層生活的辛酸苦辣后,他大概會和我一樣,剔除骨子里的幻想,做一個安于現狀,庸碌無為的人。而事實卻截然相反,他一直初心未泯,包括對詩藝的追求,對山水的迷戀。
我一語不發,不停地往肚子里灌酒。富有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期待著一個答復……直到最后,他在喟嘆中,悻悻而去。我沒有起身,也沒說一句送別的話。
大半月后一個早晨,富有發來短信,說他辭職了,此刻正站在黑龍江省五常市東南的大禿頂子山腳下,山高一千六百多米,馬上就要開登了。我回問他為什么去看一座名字這么難聽的山。他回說:我主要是想爬上去看看大禿頂子山到底是不是大禿頂子!
富有說,他會把登山中遇見的風景,用文字的方式傳遞給我。但因山中信號不好,我收到的風景總是斷斷續續。雖然隔著距離,雖然并不連貫,但通過富有詩歌般的語言描述,那山水、清澗、綠林,便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徐徐地顯現了出來。
那天下午,富有在電話里氣喘吁吁又異常興奮。他說我到山頂啦!大禿頂子真的是個大禿頂子,山頂上面非常開闊,幾乎沒什么樹,只有一些灌木花草。他還說他第一次感覺天離自己這么近,他說現在如果是晚上他伸手就能摘一把星星,可惜現在是白天。
電話里富有哈哈大笑,笑完后說,我要在山頂上撒會兒野啦!回頭聊!
接罷富有的電話,我看著面前的電腦上暫停的游戲,陷入沉思。
我一遍遍的問另一個自己,為什么沒有跟富有一起去?另一個我反問道:我為什么要跟他一起去?山水有那么好看嗎?我呆在出租房里打游戲,睡覺,餓了出去吃碗涼皮,然后去萬達廣場上看那些肉隱肉現的姑娘直到行人寥落,回來繼續打游戲,打到困意襲來,然后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覺。這不比坐很久的火車,去看所謂的山水,收獲一身疲憊和臭汗強嗎?難道所有人的生活,追求都應該千篇一律嗎?我就不能有我專屬的活法嗎?
直到我不再發問,另一個我看上去仿佛占據了語言的制高點。
臨睡前,富有發了一條朋友圈,他在一張群山綿延的照片之下配了一句這樣的話: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
我在那條消息下評論說:我已身在遠方,一種遠離初心的,很遠很遠的遠方。
我關了手機,閉上眼,感到身體……仿佛飄浮在巨大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