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昌昌城

北塔

1

這巨大的胃，已經沒有了食物， 但功能并沒有退化殆盡。它正在消化自身，消耗自身，正如柴火在消耗火柴， 正如夢在消耗夢鄉。

2

這些墻垣，這些神龕，這些宮殿， 是直接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正如玉米、土豆、人。它們將歸于塵土。

墻垣上的圖騰，神龕里的偶像，宮殿里的王公，也都將歸于塵土。

3

這么多的書，有些碼放得整整齊齊，仿佛主人馬上就要回來；有的凌亂不堪，似乎主人久已失聯。 有的全身完整，因為從未曾被翻閱；有的缺邊少角，因為被無數的手翻爛了。

4

我沒有見過比這更大的迷宮。曾經有人被帶進來，再也沒能出去。而那些誤闖者，加劇了歷史的謎。

每條道都是直的，但到了頭，都得轉彎。從一座宮殿到另一座，要轉多少道彎啊。

迷宮里的秘密多于任何一座宮殿， 迷宮本身就是一道謎。

謎底是一根線，可以引導我們走出迷宮；但是那根線，或許被攥在時間的手中，我們始終不能看見。

5

魚和漁網共處一室。魚在游向網。 魚總得有個方向，任何一個方向都有網。

魚被魚擠兌，因為魚太多；網被網纏繞，因為網太亂。

在這里，一旦被確定了方向，沒有一條魚能轉身；在觸網之前，沒有一條魚能停下來。在魚鉆進去之前，沒有一張網會被收起。

6

鵜鶘守在魚與網之間，有魚可捕， 又有被網羅之虞。

吃了太多的魚，長了太多的肉；它們雖然有貌似龐大的翅膀，卻無法高飛遠走。

況且在這里，它們有足夠的嗟來之食，無須自己去捉魚捕蟹。

它們選擇散步而不是飛翔，仿佛是為了減肥。

走著走著，它們就走進了廚房，修長苗條的脖子，像舞女的美腿，在刀俎之間跳完最后一支舞，就跟魚蝦一起，被端上王的盛筵，或稱為奴仆的家常便飯。

7

有太多的神，都要展現自己，于是有偶像；禽獸在神龕里張牙舞爪，或慈眉善目。

那些被變了形的動物，被加上了翅膀或腿腳或腦袋，變得神乎其神，卻不能再動，連眼珠都不能動。

神是對形的改造、篡改、戕害。

假如只有一個神，他必定無形。我們就不需要神像，不需要霸占那么多動物。

但是，誰也說不準，動物是否還能重新動起來。

8

到了昌昌，太陽才取代了月亮，成為主神，但還不是唯一的神。在這里， 連太陽都還不是只有一個，而是兩個，甚至可以說是四個。

一個太陽根本忙不過來。太陽被邀請去觀摩血腥的活人祭，被綁在戰車上去迎敵，被冬天的孩子捧在手里取暖， 還要炙烤那一坨剩余的肉。

太陽總是被需要，而且任何人一招呼，他就得到，太陽是公仆，是整個王國的勞動模范。

太陽扶持了又送走了一代代君王， 那些曾經自比為太陽的君王。這個世界永遠不缺王，也許就是因為有太陽。

如今，太陽照耀著膜拜的廢墟，一如當年照耀著無神論的繁華。

9

王凋謝了，神枯萎了，城荒蕪了， 而池依舊濕潤、青蔥。你看那一株株蘆葦，從最底部的淤泥里起步、起身，長得已經高過了水，高過了岸。

你可以站在墻頭上俯瞰它們，但你不能小看它們。在所有十座宮殿之間， 在慢慢黃土之間，只有它們保持著綠，保持著對水的信仰，謙遜而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