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關鍵:面向新聞媒體的司法審判
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并無必然的目的沖突,二者均旨在獲知真相,探尋正義。在法治國家中,新聞自由與司法審判獨立均是生成法治秩序的重要因子。實際上,新聞媒體的表達并不具有天然地壓倒司法審判獨立性的優勢。因此,應當審慎對待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的關系,明確什么才是關鍵,從而探尋二者背后所牽涉的真正問題。
新聞媒體 司法審判 沖突命題 法治秩序
當下中國法治實踐的既有格局中,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時常呈現出微妙而復雜的關系。縱觀各自的話語邏輯,新聞媒體常與民意、社會輿論、新聞自由等詞語相聯結,而司法審判則多以規則(范)、法律至上、司法獨立等話語為標榜。此間情景,一旦遭遇公案,①便顯“撲朔迷離”。
在這種現實背景之下,法學與傳媒領域中有關“傳媒——司法”關系的研究,并不鮮見。已有的研究多集中于傳媒與司法二分語境下兩者之間關系的透視。如果對這種研究路徑進行仔細梳理,可以看出,從特定案例解析的角度出發,展現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結果)之間的沖突(筆者稱之為“沖突命題”),似乎是一切研究的基本起點,加之對各自話語邏輯的演繹,論者極易匆匆形成促進二者調和與互動的結論而收場。②
這一切看似“理所當然”的敘述,盡管在一定意義上確實展現了二者之間錯綜復雜的現實圖景,但是單面式的敘述卻極易遮蔽現象背后的深層理論意義。基于此,本文試圖重新審視 “傳媒——司法”之間的關系,并對其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做出反思,希冀能夠呈現沖突背后所隱藏的更為根本性的問題。為了對相關論題進行有針對性的敘述,本文僅將“傳媒——司法”語境下的“司法”縮限為“司法審判”。
一、點與面的沖突。所謂點,即是在特定司法案件中,新聞媒體報道所集中關注的“主題元素”,如官民沖突、權貴身份、社會民生、道德底線、公德困境以及迷離疑難案件等。③該類主題由于具有公共性的特點,也就極易成為新聞媒體報道的熱點。而所謂面,即能夠還原案件來由與始末,具有連續性與廣延性的詳細背景。由于司法的本質在一定意義上是還原并探尋司法案件真相,因此,這就意味著,司法審判所獲取并關注的不可能僅僅是碎片化(fragmental)的“主題元素”,而必然是對事件本身的忠實還原。由于經由新聞媒體報道所放大的 “主題元素”,可能會有意或無意地轉移了大眾的關注焦點,從而可能會遮蔽案件背后具有法律評價意義的其他因素。在此情景之下,面向新聞媒體的司法審判即便稍稍對“點”有所淡化,都有可能促成二者的話語沖突。如果對“藥家鑫”案做出一番審視,在案件誕生之初,新聞媒體對其所謂的“特權身份”的過度強調,即是放大了“點”而遮蔽了案件本身的其他要素。當然,至于判決結果,則另當別論。
二、客觀事實與法律事實的沖突。
司法案件的產生由許多客觀事實所組成,如原告或被告的身份、生活處境、審判前的案件進程等。這些客觀事實,多具有日常性、故事性與獨特性。按照新聞報道的一般原理,只有這種日常性、故事性與獨特性的客觀事實,才更有可能成為新聞素材。誠如有學者所言,媒體的選材具有片面性,追求標新立異,為吸引受眾并擴大傳播范圍,其敘述手法強調事件的故事性。④而司法審判所關注的法律事實,則是一種規范性事實。它是法律規范社會的產物,沒有法律就不會有法律事實。⑤法律至上的審判理念也就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司法審判可能會忽略不具有法律意義的客觀案件事實,由于這一部分常常是新聞媒體關注的焦點,因此,在二者之間也就可能有所沖突。
三、道德感知與法理追尋的沖突。
如前所述,新聞媒體報道立足于大眾傳播與信息的快速分享,它的敘述手法多強調事件的故事性,而這種敘述策略也常常迎合受眾的心理感應,以獲得一種共鳴的報道效果。在此過程中,共同的或者說同向的道德感知便是達致此效果的重要因素。因此,新聞傳媒多立足于道德正義,運用社會的、情感化的倫理價值標準評判司法審判活動。⑥而司法審判由于本質上是一種判斷權,并且具有終局性等內在品質,因此,它的判斷依據必須是規則性的、具有法理說服力的判斷因子,而不可能純粹依靠道德感知來做出抉擇,盡管二者也時常發生重合。因此,各自所依憑的取舍標準之不同,也就決定了二者在價值取向上的可能性沖突。
對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可能性沖突的揭示,讓二者間的沖突似乎更是“理所當然”,論者因此也極易在給出其宏觀的制度建議后 (如建立媒體行業性懲戒機構、規范傳媒報道等等)匆匆收場。然而,筆者以為,盡管制度建議與對策設想有其必要性,但對此前提性沖突命題的深層反思更加重要。
之所以需要重新審視并認真對待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因為傳統的“傳媒——司法”二分視角忽視了或者說不能準確解釋現實中所呈現的若干問題。筆者以為,至少有三重理由促使我們做出細致分析:
一、二分何以可能?如前所述,對新聞媒體與司法審判之間沖突的過分關注,強化了二者表面上的話語矛盾,進而構造了一種假象——新聞媒體與司法審判決然二分,并由此認為,經由新聞媒體報道所攜夾的民意以及由此而塑造的輿論常常構成了對司法審判的威脅,即所謂的媒體審判 (trial by media)。細而思之,這種簡單的二分,實際上是靜止性、單向性思維方式的體現。如果從司法機關與傳媒的關系演變來看,實際上經歷了一個 “默契——矛盾——反運用”的過程,⑦限于篇幅,筆者所要著重強調的僅僅是司法審判對新聞媒體的反向運用,這也是常常為傳統的二分(沖突)觀點所忽視的重要問題。具體而言,這種反向運用即在應對公案之時,及時主動掌握話語權,盡可能地促成司法信息的公開,并由此主動引領輿論導向,經由對司法運作過程的整體性闡釋而有效地回應公眾質疑。如在“浙江張氏叔侄案”中,浙江高院通過新聞媒體及網絡平臺主動向社會公布案件處理結果,在一定程度上即形成了成熟而優良的面向新聞媒體的司法審判。這種司法審判對新聞媒體的反向運用實際上削弱了傳統的二分沖突命題。
二、新聞媒體是否統一?在過去人們所熟悉的“傳媒——司法”二分命題中,我們首先感知的便是兩條線,一邊是傳媒,一邊是司法。由此,自覺或不自覺間,人們便極易產生一種假象:新聞媒體均是統一的,并且其傳達的輿情常常是司法審判的對立面。然而,如果對當下中國的新聞媒體做仔細分析,便會得知新聞媒體內部并不統一。以紙媒為例,可以將之分為三類:其一,機關報或機關刊物,多冠以“日報”之名;其二,日常社會新聞資訊分享類,如冠以“早報”“晚報”之名;其三,社會時事評論類,如南方報系。面對案件時,這三類新聞媒體之間可能發生沖突,它們內部的話語對抗也許正在發生。如在“藥家鑫”一案中,《南方周末》在事后就傳達出了與以往媒體報道不同的聲音。因此,在面向具體案件時,必須具體考察新聞媒體的具體報道,而不能簡單地以大而化之的 “傳媒”一詞掩蓋內部話語的紛爭。對于這種內部話語對抗應當予以充分尊重,因為,它不僅在形式上,而且也會經由話語辯駁而在實質上破解所謂 “媒體審判”的難題,如此,“傳媒——司法”的沖突及其表象——“媒體審判”便是一個偽命題。
三、新聞媒體如何影響?在二分命題中,在一系列轟動案件面前(如“云南李昌奎”案),我們所看到的常常是新聞媒體報道所衍生的民意與輿論對司法審判的干擾,尤其是對司法審判獨立性的擾亂,并由此認為新聞媒體的報道可能是一種“危險”,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二分命題的要點之一。如果我們能夠稍稍深入其中,簡要分析新聞媒體對司法審判的作用機理,就可以看出,經由新聞媒體報道而對裁判產生影響的個案中,都有隱藏的“權力”話語(如領導批示)在發生作用。即言之,“新聞媒體—輿論—法官”的影響途徑是從屬性的,而“新聞媒體—輿論—權力—法官”的途徑才是主要的和決定性的。⑧也即,無論新聞媒體對司法審判造成了多大程度的影響,就根本性影響因素而言,都并非其本身所導致,表面上的沖突并非真的僅僅是二者間的矛盾。
以上論述,并不是斷然否定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在價值取向上基于各自立場之不同而可能具有的差異。由于新聞媒體與司法審判均有其各自的運作方式,加之新聞媒體對司法審判的影響也有其內在機理,我們不應該不假思索地認為新聞媒體與司法審判一定是二分并且是沖突的。問題在于,是什么促成了這種人們過去似乎習以為常的認知?又如何才能破解這一難題?筆者以為,這就涉及到當下新聞與司法運作環境中的根本性問題。
一、新聞報道環境的相對固化。如上文所述,新聞媒體并非是一個統一的陣營,在其內部也存在價值立場與傳播取向的差異,這就為它們對司法案件進行報道時產生話語分歧預留了誘因。然而,囿于自身利益(如為了博取受眾,在個案面前新聞媒體多表現為“一邊倒”的趨勢)以及外部報道環境,時下新聞媒體之間的話語對抗盡管“也許正在發生”,但其并未形成“燎原之勢”。當僅有某一種話語高昂時,便可能造成輿論假象,進而可能掩蓋案件的本質與真相。簡要回顧“藥家鑫案”,判決前對藥家鑫“權勢身份”鋪天蓋地的夸張描寫,判決后又紛紛做出澄清,此間情景,便多如此。
只有在話語與話語的對抗中,大眾之目光流轉于報道與報道之間,才有可能獲取較為真實的本原信息,如此也才有可能破解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的糾葛。而當我們處于相對固化的而非競爭性的新聞報道環境之中,如果所接收的信息事后被認為是非可靠的,并且該信息最終影響了司法審判的時候,我們轉而認為是新聞媒體影響了司法審判,并進而激進地認為應對新聞媒體報道加以限制,似乎便在情理之中。
二、司法審判環境的非純粹性。憲法法律至上,本是司法運作的至高理念。然而,由于我們時下在一定程度上仍是國家法制主義的司法樣態,把司法機關看作是國家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從而以行政機構的方式來對待司法機關,使得司法機關行政化,法官不是被看作獨立的中立的裁判人,而是被看作國家機器中不可缺少的一環,肩負著和行政人員、立法人員一樣的使命。⑨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一旦個案遭遇由新聞媒體所帶來的輿論壓力,便很容易出現判決的變更,使得司法獨立性受到損壞。于此情形之下,如果人們簡單地認為是新聞媒體影響到了司法審判,并進而堅持“傳媒與司法”的沖突命題,似乎也不會有所驚奇。盡管問題未必出在新聞媒體報道一方,因為這種現象的衍生,更多地是源于司法審判環境的痼疾。
究其本質,新聞媒體報道與司法審判之間,并無必然的目的沖突,二者均旨在獲知真相,探尋正義。實際上,新聞媒體的表達并不具有天然地壓倒司法審判獨立性的優勢與必要。因此,應當審慎對待新聞媒體與司法審判之間的關系,探尋二者背后所牽涉的真正問題。
注釋:①所謂公案,確切地說,是指民眾和媒體利用個案內容所涉及的主題元素根據民眾需求特點通過議論、訴說、傳播和加工而形塑出來的公共事件。詳見孫笑俠:《公案及其背景——透視轉型期司法中的民意》,《浙江社會科學》2010(3)。與其類似的表述,還有“轟動案例”,可參見桑本謙:《理論法學的迷霧:以轟動案例為素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
②此類研究,并不鮮見。如景漢朝:《傳媒監督與司法獨立的沖突與契合》,《現代法學》2002(1);吳如巧:《傳媒對司法程序的介入——負面效果、法律規則與制度構建》,《法治論壇》第17輯;王圣陽、徐海龍:《傳媒:應為司法公正發揮作用——關于傳媒與司法關系的調查報告》,《學術界》2004(5);栗 崢:《傳媒與司法的偏差——以2009年十大影響性訴訟案例為例》,《政法論壇》,2010(5)。
③孫笑俠:《公案的民意、主題與信息對稱》,《中國法學》2010(3)。
④周立英:《傳媒問責與司法獨立》,《行政與法》,2007(2)。
⑤陳金釗:《論法律事實》,《法學家》,2000(2)。
⑥田 威,郭延軍:《新聞自由與審判獨立——關于傳媒與司法的憲法學思考》,《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2年秋季。
⑦于 浩:《傳媒與司法關系的重構》,《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4(3)。
⑧尋 鍇:《“兩界沖突”還是“權力失衡”——中國傳媒影響司法的表現與實質》,《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⑨於興中:《法理學檢讀》,北京,海洋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
杭州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