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的意義》
項陽著 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
國自古弦歌遍地,音樂在生活中生發出多種品樣,積累下深厚傳統。20世紀以降,置身于中西文化二元結構摶合的“新音樂”時代,中國傳統音樂在努力“朝著同新的時代要求和人民生活相結合的方向”發展中亦有了許多新變化。{1}如何更好地守望傳統,精準地認識中國傳統音樂固有特質,學者們不斷地以新知新法求之。近日出版的項陽先生新著《接通的意義——歷史人類學視域下的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出版,以下簡稱《接通》)借助文化洞悉藝術,透過當下樣態回溯音樂的歷史本原,系統闡述認識中國音樂文化的“接通”理論及收獲,賦予學界探究中國音樂文化史一條新的識途。
一、集文成書的《接通》
在學術論域,探索學問、陳述己見的方式很多,如以專題性小文研究一個個獨立成序的個案,每有心得隨筆而議,文短而切要義;或再聚文成書。一般說來,這類著述呈松散式寫作,過程較充裕,更有的放矢。
《接通》屬于一本經過了較長時間田野考察與學術思考的“散文”式著作,精選了作者自2005年至2013年間發表的22篇文章,組成“理念認知”“接通歷史”“歷史的田野”三大篇章,圍繞中國音樂研究中一些現存的或歷史的抑或兩者相關聯的樂象,啟用“接通”理論給予貼近歷史真實的文化闡釋。第一部分以9篇文章申述了“接通”理念由來與理論建構。強調音樂是一種文化,研究中國傳統音樂應回歸到中國傳統文化中考究;倡導以歷史人類學做指導,把握好傳統、田野、歷史互動,回到歷史現場;音樂史學要走出書齋,傳統音樂接通歷史;從區域社會中把握歷史脈絡的實踐展開;在各有側重的視角下進行綜合、立體的研究。第二部分運用“接通”理論分析、詮釋了中國傳統音樂的7個具體案例,展示文化對它們的歷史解構。第三部分給予一些傳統音樂回到歷史的“更為廣闊的空間進行深入的”{2}文化闡釋;而且進一步深化了學界盛行的民族音樂學理論。總之,《接通》闡述了“接通”理念的發生過程、內容結構、主要理論和實踐意義,它的出版,仍賦予讀者一些新的感受。
首先從探究傳統角度看,《接通》將深入認識中國音樂文化的固有特質、尋求其歷史風采作為宏大敘事背景,涉及《功能性、制度、禮俗、兩條脈——對于中國音樂文化史的認知》《傳統音樂的個案調查與宏觀把握——關于“歷史的民族音樂學”》《音樂文化的功能性與主導脈絡一致性下的區域特色》《中國音樂文化的“大傳統”與“小傳統”》《樂籍制度研究的意義》《從整體意義上認知區域音樂文化》《男唱女聲:樂籍制度解體之后的特殊現象》《從官養到民養/腔種間的博弈》《雍、乾禁樂籍與女伶:中國戲曲發展的分水嶺》《岱廟、東岳廟會用樂的相關問題》《關于鳳陽花鼓研究中幾個問題的辨析》《當下非主流化生存的中國傳統音樂教育形式》《伍國棟:中國民族音樂學的開拓與實踐者》等內容,論域寬闊,關乎“中國音樂”的物質構成、精神內涵、形態品樣、樂藝表現與生成傳布諸方面。正是它們的有機聚合,構成了中國音樂的經緯天地:一個由國家主導、歷經數千載磨礪,由雅而俗、由官禮而民俗的制度體系與表現形式建構的“樂文化”。《接通》使我們看到了中國音樂文化史上的許多“新風物”,如上層社會之“明代王府的音樂文化”;底邊階層之墮民對傳統音樂的創造與繼承;樂伎給予傳統音樂的專業化培育等。凡此命題,曾在既往各類中國音樂文著中或有淺描深述,或被疏忽。而《接通》的意義,在于給予它們以更具獨特視角的辯析,且新見疊出。
其次聚眾文成著便于閱讀。《接通》所輯文論早已散見于《音樂研究》《中國音樂學》《文藝研究》諸學刊,許多觀點與成果為同仁熟悉。然再聚它們于一著,洋洋三十余萬字,仍令人興然慨之。一卷在手,即如一種工具在握,減輕了讀者文海尋芳的勞頓。更益于集中展示作者“新世紀”以來學習、研究中國傳統音樂的成果,益于展現“接通”理論的內在邏輯和系統性,展現文化對作者親近中國傳統音樂的學術啟迪,進而感受“接通”及其成果的學術震撼。幫助讀者更好地領略中國音樂文化真經,把握歷史脈動規律。所謂有正本清源之功。
再者從治學角度看,《接通》將研究視域指向“中國音樂文化史”,較之往昔“民族音樂研究”、“中國音樂史研究”、“中國音樂研究”在概念、理論、方法諸方面多有不同,可謂另辟蹊徑。其特點是納“中國音樂”于文化范疇,用歷史大文化探究“樂文化”;緊扣樂文化在禮制與民俗兩個主要脈絡中相互為用的歷史紅線,以新的方法挖掘了以往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中的一些“未曾注意的內容及互動與關系”。{3}引經據典,賦予中國音樂學的“治史”與“知樂”一種新的視角。《接通》以突出“中國音樂”的文化屬性為本,自然也提高了中國音樂在歷史生活中的影響力。
二、文而化之的“接通”
所謂“接通”,是新世紀以來在中國音樂文化研究領域漸盛的一種學術理念,也是一種研究方法。它倡導接通許多顯性的或隱性的物象來研究音樂,如接通藝術與文化;現實樣態與歷史本原;國家與區域;官方與民間;大傳統與小傳統;雅樂與俗樂;中原與邊地;音樂與制度;中國音樂與世界各民族音樂{4}……此謂“九通”,九九歸一,就是要在“充分認知音樂的多種功能性意義的基礎上從與音樂文化相關的多層面加以考量。”{5}這樣有助于更清晰地認識中國音樂的歷史成因、結構特質和功用意義,其結果“就會出現與既往的學術研究不同的新面貌。”{6}對此,郭樹群先生曾予評述:“接通”概念由項陽“首倡提出并付諸實踐以來,越來越受到學界有識之士的矚目,取得了頗為豐富的開拓性成果。”{7}
在現代知識譜系中,“民族民間音樂”(或稱“中國傳統音樂”)與“中國音樂史”是兩個體現中國音樂域性、族性與樂性的基本學科,血脈相通,但內容、品性迥異。前者善闡感性知識,演繹當下活態,鮮活生動;后者藉典籍文獻支撐,多游移于概念到概念的解讀釋惑,表征嚴謹。多年的學科建設,兩者涇渭分明,缺少交合。且強調藝術性,忽視考察文化對音樂的歷史滋養,導致人們認識二者多呈平面式觀察描述。如何走出此種認識范式,有識之士在不斷地進行探索。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學術界“文化熱”此起彼伏,各種學說紛呈,帶來許多新的研究方法。項陽先生乃一位“覺悟者”,深受其染,自覺縱身于文化學的知識海洋,潛心學習,觸類旁通,并嘗試以此觀照中國音樂的傳統特質。“接通”正是建立在他多年的跨學科學習及其知識的滋養下對中國音樂的文化性思考。
“接通”理念的核心,在于倡導音樂的文化性,主張用文化認識音樂,以便更好地認知中國傳統音樂的特質。因為音樂的各種事象在生成過程中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制度、社會的影響。借助文化——跨學科的見識考察音樂,可將許多樂象內部之間的交合圓通及其與社會多方面的聯系洞察得更深入細致。因此,要將所研究的音樂事象置于其成長的歷史環境中,即結合其社會制度、經濟基礎、風俗習尚等歷史的人文文化來考量。只有將中國歷史數千年進程視為一個“整體”加以觀照,才能全方位認知表征背后的特質。“我們面對的是現實存在中的‘音樂文化傳統,必定要把握‘歷史生成與演化的意義,如若不能對此有整體把握,則會停留在‘表象層面。”{8}為此,“接通”乞靈于歷史學、民族學、民俗學、文獻學、考古學等知識來透晰傳統的魅力。民間音樂是今人熟知的音樂品種之一,然因歷史時空的差異而存在著概念下的差異,“當下在民間的傳統音樂形態應該有兩個重要的層面,一是真正意義上的民間,即民間所有不斷的新創造;一是歷史上國家意義的音樂形態積淀在民間,如果仔細辨析就會發現這個層面的音聲技藝形式及其承載的作品其實是‘很不民間的樣態。”如果我們僅留于常識性的平面式直覺,“顯然難以整體把握其內涵與深層意義。”{9}再如認識流傳各地的器樂曲“全國糧票”現象,只有接通歷史上“國家在場”對專業音樂作品、樂工培養等與禮制下的具體用樂;接通歷史上多種移民的傳播,才能解讀其成因與本原。這需要我們跳出一般“樂學”視域的就樂論樂,將平面式思維指向接通為立體的多維思維,把握住這些,我們“方能真正理解和認知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整體意義。”{10}
在中國音樂學領域,項陽先生是一位勤奮的探索者。他的“接通”理論,緣于其音樂學研究職業之需;源自多種學科知識的文化滋養;也經歷了一個較長時間的自我認識、建構與完善過程。如果說從上世紀80年代發表小文《“化石”樂器挫琴的啟示》,{11}到90年代出版第一部專著《中國弓弦樂器史》,{12}尚留于且用傳統的研究方法、且探索“接通”理論的過程中;那么隨著《山西樂戶研究》{13}的研寫,其認識中國傳統音樂、認識中國音樂文化的思維已然跳躍到一種全新的域場,以完全“接通”的新視角來透視中國音樂。這樣的過程,經歷了“從一種朦朧的樣態到逐漸清晰,從有意識到下意識地使用”{14}的進化。可謂作者與中國文化接通,乃一種文而化之的“文化自覺”之果。而今,《接通》對音樂學學科而言,既是一種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基礎性理論,也是一種從事研究的具有實踐指導意義的方法論。
三、《接通》的意義
音樂學術的進步,往往與研究者視野、思路、方法的開拓密切相關。“接通”理論作為近年來學術領域新興起的概念之一,說明“傳統的學科意識、學科界域與治學方法正在發生變化”,{15}給學界揭示中國傳統音樂“歷史現象中的某些隱性規律”{16}帶來了新氣象。它幫助作者、讀者在回望傳統時有了許多認識歷史本真的收獲。
古人云:“歌者,樂之聲也。”小曲是我國民眾喜聞樂見的歌唱形式,受不同自然與人文生態歷史涵養,滋生多種音聲形態。燕趙自古多小曲。明清以來,北京及其直隸的燕趙大地小曲繁盛。然其特質如何、成因究竟?尚需深入探析。正是項陽先生的一次動心談話,加之拜讀他的若干文論,筆者漸漸明曉了音樂學的“接通”理念與意義,努力使之滲于燕趙小曲研究——探究繁榮、特質與歷史成因。為此接通明清之際北京的政治吸引力,接通民歌作為“明一絕”的時代特質與樂籍制度下樂妓與文人兩個群體的交合互動,接通樂妓攜曲由江南“北上”與“適北化”的傾心打造……由此萌生了《樂籍制度下的燕趙小曲研究》課題,{17}撰寫出《略論樂妓對明清燕趙小曲的影響》一文,{18}取得了將小曲由“勞動人民集體加工創作”的泛識論,細化到樂妓群體職業化影響的層面,初識了燕趙小曲的一些歷史特質與當下形態的變化動因。借助“接通”理論,筆者完成了一次對家鄉小曲文化學意義的釋讀,亦感受到“接通”賦予的學術張力與收獲。
有哲人說,理論是指導實踐成功的基石。《接通》作為“中國藝術學文庫·博導文叢”的一種學術成果,富有藝術與文化視域中的細微觀察和宏闊敘述,體現了國家藝術學理論的“頂層設計”,是繼王光祈先生運用比較音樂學研究中國音樂史,楊蔭瀏先生融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于一體開展“有音樂的音樂史”研究以來探索中國音樂文化史的又一種新嘗試。此次,它以“博導文叢”形式面世,的確為中國音樂學界把握傳統音樂文化提供了一種新視角,帶來一些革命性的新啟發。
筆者深知,一種理念的出現,經歷了不同的生發過程,其尋找受眾的傳播,也是一個漸進的被認識、被理解與接收的過程。每位受眾,都會量需而應。在下以為,《接通》昭示我們置身于學科建設愈發細密的時代,尤其步入研究領域出于探究新學問的需要,在講究藝術的專業化同時,需清醒地看到當代音樂學已對學人提出更高的知識要求。為了將學問做得更深入有效,我們需要做好相應的技術準備,例如“自身知識結構之調整”。具體說來,研究中國音樂文化史,需接通中國傳統文化的“地氣”——經史子集、官書正史、野史稗編、筆記小說、地方志書所載歷史上的政治制度、經濟狀況、民風禮俗、族屬關系、文化形態等物象。為此,需要借助古漢語、訓詁學、目錄文獻學、校讎學、方言學、音韻學等知識方舟渡向理想彼岸。盡管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我們必須調整。換言之,為了尋獲更多“新玉”,我們必借“他山之石”。
作為一本學術著作,《接通》昭示理念、探求問題、傳遞方法,較好地展現了藝術學理論在音樂研究中的魅力,我們期待著作者有更多的“接通”成果豐富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為使此法“普度眾生”,為更多學人受用,考慮到多數基層讀者的專業屬性、文化素養與知識結構,“接通”應力求以更具大眾化的話語闡釋未來研究中精深的樂與文的互動內涵,以期更多讀者近之喜之。
總之,“接通”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問題意識和新的學術啟迪,將中國音樂文化史上若干樂象穿越時空,融會在具體的歷史、政治、文化研究中,幫助我們打開思路,“讓我們覺得歷史、政治、文化還可以這樣去分析、去研究。”{19}
{1} 汪毓和、陳聆群《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880頁。
{2} 項陽《接通的意義》,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版,第266頁。
{3} 錢乘旦《“世界史”的理論、方法與內容》,《光明日報》2015年1月10日“理論·世界史”版。
{4}{5}{6} 同{2},第13頁、前言第4頁。
{7} 郭樹群《中國古代律學史研究需要“接通”的思維向度》,《音樂研究》2014年第1期,第36頁。
{8} 同{2},第115頁。
{9} 同{2},前言第4頁。
{10} 項陽《中國音樂史研究理念拓展的意義》,《音樂研究》2014年第1期,第25頁。
{11} 項陽《“化石”挫琴的啟示》,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版。
{12} 項陽《中國弓弦樂器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
{13} 項陽《山西樂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
{14} 同{2},“后記”第323頁。
{15} 《音樂研究》2014年第1期,“編者按”第1頁。
{16} 郭樹群《中國古代律學研究需要“接通”的思維向度》,《音樂研究》2014年第1期,第38頁。
{17} 胡小滿“2013年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18} 胡小滿《人民音樂》2014年第7期,第48頁。
{19}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編《“民間”何在 誰之“信仰”》,序第1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
胡小滿 河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