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岸詩歌選

一個熱愛詞語的人一定相信奇跡

若沒有詞語讓我落地生根

我一定還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游蕩

像居無定所的塵埃

像四處碰壁的落葉

像流浪的羽毛

詞語像光，往我輕飄飄的命里吹一口氣

使我起死回生，脫胎換骨

長出新的碧綠的命

長進新的有光的世界

詞語救活了我，我也救了詞語

我們用施了魔法的吻彼此相救

像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

相依為命，永不分離

每個詞語都是一個沉睡的精靈

我的手指是魔棒

輕輕點到它們中的一個

它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睡夢中醒來

跳到我的手心，跳到紙上

一群小精靈，長著不同的模樣和性格

落在紙上嘰嘰喳喳，跑來跑去

我的紙是它們的游樂場，是它們的家園

它們嬉笑打鬧

我是它們的造物主

我是它們唯一的觀眾

一個熱愛詞語的人，一定相信奇跡

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生命

他聽見過花朵的哭泣，觸摸過石頭的心跳

相信萬物都長著亮閃閃的眼睛

相信靈魂是女媧，能用泥巴造出人

既然高山、海洋、云朵，都有呼吸

這股靈魂的氣息，也會潛入

一個詞里，從它的命里

長出蝴蝶的翅膀，玫瑰的芳香

我相信奇跡如同奇跡相信我

我相信我永遠不會死去

我的生命能量轉化成一滴滴血

輸送給一個個詞，它們替我活著

活到天長地久

被太陽曬化的“獨釣寒江雪”

這世間的太陽實在兇悍

像刑訊室里1000瓦的電燈泡

殺死人體內的一百萬個反抗的細胞

把人變成一條條陽光的皮鞭下的奴隸

鉚在時代機器上，喪失人的屬性

“獨釣寒江雪”，多么清涼的時代

如今只能從博物館里尋見

只能從天方夜譚的傳說中聽到

這個時代已沒有它的容身之地

無情的太陽掃射每一處藏匿涼意的窩點

冰凍得結實的“獨釣寒江雪”

融化成孩童手中的冰激凌

只有一小撮不安分的不法分子

還有膽量，將它藏匿在高高的閣樓

趁著月小風高的黑夜，偷偷取下

掛在墻上，這面謀反的旗幟

是一幅思鄉的“床前明月光”圖

一層層雪落在心里越積越厚

遼闊到無邊無際，白得只剩他一個黑點

坐在一條緩流的江邊，一動不動

不是“釣”，是沉思

如果飛蛾就是我命里的那頭豹

這顆一次次跌得粉碎的心

這與我共處一個條命里的親兄弟

我不得不毀掉我的一生，為它的一次飛翔

除了一片比絕望還遼闊的天空

它的目光不會投向別處

天是它腳踏實地的地

天是天下最惡毒最熾烈的一團火

我的心是世間最愚蠢最頑固的一只飛蛾

哪怕留給世人“飛蛾撲火”的嘲笑

和自己引火燒身后的命亡

也許真愛一生只有一次

一次就完成一生

像彗星與彗星的相撞

一瞬間分開靈的青煙和肉的灰燼

全部疼痛的音符匯成歡樂的交響樂

我省掉別的姿勢，只為這一個飛翔的姿勢

濾盡別的詞，只為這一個指向黑暗的詞

放棄別的命，只為這一條絕我命的命

我要跳一場宏大的舞，哪怕沒有一位觀眾

我要穿上最華麗的舞服，哪怕它在別人眼里襤褸不堪

我瘋狂旋轉的足尖會把我送往天堂

那里有天使、精靈，夢里的一切美好

還有像我一樣被嘲笑被驅逐的靈魂，它們潔白的幽靈

也許我投胎投錯了地方，投錯了物種

我也要把我的亂世活得風生水起

把我的秉性活透

如果飛蛾就是我命里注定的那頭豹

就讓我用它豹的兇猛撲向那叫“火”的獵物

養

把一個詞語養得光滑玉潤

養成亭亭玉立的黃花大閨女

養成蝶，養成玫瑰

養得如妖似魅

你就可以安息了

養是生養、喂養、供養

母親生孩子的那一刻就明白

養，是用自己的命換另一條命

在今后的日子里

她要割自己的肉，喂那嗷嗷待哺的嘴

要瀝干血，磨成乳汁，滋養那弱小的身體

要骨渣不剩地把自己填進它的命

像把煤球一鏟鏟地傾進火爐膛

養是獻出自己作為一場獻祭的祭品

養是最高的犧牲，養是忘我無私

若我不嘔出我的心，不瀝干我的血

不把一盞燈從我的黑暗中移到它的黑暗中

一個詞語怎能長大，變得無所畏懼

只要它長大成人，我就死得其所

一粒詞語，如沙如塵，是我的世界

是我宏偉遼闊的銀河系，是我的宇宙

一只謀殺我的蝴蝶

一只蝴蝶向我飛來

它不是要將我解救的一只蝴蝶

它是來謀殺我的一只蝴蝶

用它比花蜜還甜的姿色

用它比針還細的向我體內注射癌細胞的吻

把我像獵物一樣吞咽的絕不是兇猛的獅子

溫柔的蝴蝶才能吃掉我

一只蝴蝶的野心遠比一頭獅子的大

一只蝴蝶的力氣也比一頭獅子的大

蝴蝶殺人的手段也比獅子的陰險歹毒

化蝶而來的一百副身軀里

我唯獨鐘情那叫“詩歌”的軀體

千萬個詞語在它身上流光溢彩

像一襲華美的袍，使我忽略了它的千萬只虱子

那晝夜吸我血的千萬張嘴

我多想被這只叫“詩歌“的蝴蝶

收納成它的一具春天的標本

我多想在它的身體里死去又活來

被它的胃酸消化殆盡

這只蝴蝶足以殺死向我飛來的所有別的蝴蝶

它的魅力有如巫術，攝住我的魂魄

它每扎一針，我就在它手里

在我的疼痛里活過來一次

我多怕我的命里，遇不到這只前來謀殺我的蝴蝶

我多怕我遇不到這只來吃掉我的蝴蝶

我多怕，它像忽略掉它眼前的千萬朵花那樣

從我的命里之外的某個地方，匆匆飛掉

我們要像動物園里的那兩只深情的猴子

你和我，是蝴蝶的一雙翅膀

你在左邊，我在右邊

只有你和我一起扇動，蝴蝶才能起飛

撕掉任何一片翅膀，蝴蝶就會死去

如果我們厭倦了用蝴蝶描述我們的愛情

蝴蝶在所有的愛情里飛來飛去

它的翅膀磨得失去光華

我們就從蝴蝶里逃離，也逃離它的前世

我們要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躲到埋在沙子里的一只蛤蜊里

如果這也有被一雙手從沙子里挖出的危險

我們就要跑得更遠

我們跑到外太空去

讓外星人做我們婚禮的見證人

就算被他們關到籠子里

下一刻要被他們殘忍地解剖

我們也要像動物園里的那兩只深情的猴子

在他們好奇和疑惑的目光中

緊緊擁抱，在他們接下來的沉思里

作者簡介：伊岸，女，原名姜娜，1977年出生。山東煙臺人，青島電務段職工。山東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出版個人詩集《依岸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