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這么回來了。
漆皮斑駁四處散發著汗味的小中巴車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波起伏,面對車上零零星星這幾個散客,賣票的中年婦女也提不起啥勁,側在車門口那把椅子上丟盹。他也斜靠在自己的行李上,瞅著窗外。落日前的夕陽將天空中的一片云彩涂抹得血紅血紅,遠處的一排排桐樹還有那一畦畦綠旺旺的玉米苗都被罩在一片燦爛之中,望著使人覺得有些耀目,路旁一根根水泥柱的電線桿整齊地向后倒著,看得久了,影子一般忽閃閃從眼前一晃而過的景物,使眼睛疲乏。
他似乎遠遠地已經望見了村口那棵白楊樹,現在長得也有碌碡般粗細了,端端地直刺向空中。那樹是他臨走那一年在五丙爺手里栽下的,他娃娃虎還幫五丙爺提了桶水給澆上了,栽時也就不到手腕粗細,白青白青的皮包著個光棒棒,樹干上伸出來的幾片葉子也蔫蔫地耷拉著,沒一點活樣,他還問五丙爺,這能活嗎?五丙爺說:“你就是隨手折個枝插在地里,它也照樣活?!笨刹唬憧船F今也長就成了材料。
當年五丙爺逗他道:“你娃娃這當兵一走,可別在外面把事混闊了,不認叔了。”
他說:“哪能呢,我還要領你出去逛世界呀。”
五丙爺說:“你記不下我了,這樹可是能記得你的?!?/p>
他就對著五丙爺憨憨地笑,就那么瞢瞢懂懂地笑著坐上順腳的皮轱轆去了部隊。那一年,他才十六歲。
二
從部隊回來,他一直就待在車站上干扳道員。
從值班室到扳道房一共是107根枕木,從扳道房走回值班室算上那道坡,步子勻稱點得走135步。扳道房旁邊有一大片子桃園,逢上早春桃花正盛的時候,便有成群結隊的蜜蜂嗡嗡嗡地在樹上盤旋,他就能一直眼瞅著開圓了的粉白色桃花一點點被青青的小毛桃頂得敗了下去,再瞅著小毛桃藏在葉子底下一天一個樣子地大了起來。別人一個人待在扳道房嫌冷清,總是找個空子就躥得沒了人影,站長知道他能耐下性守在扳道房,除了吃飯,是很少離開那地的,也就很少去查他的崗,說他當班讓人放心。不過車時他就一點一點清洗道岔,給道岔一遍一遍地上油,遠遠望去道岔區一片光亮光亮,他自己也覺得心里很舒坦。
站上也有從部隊復員回來的老兵,恰巧就有他們一個團的,知道他竟然在工兵連一氣挖了五年的防空洞,就直稀罕。其中干過事務長的一個說:“你咋不找路子呀?”說他自個也挖了兩年,實在受不下那份苦,后來工夫也算沒白下,弄了個事務長干干。說時一臉的自足,大有在他面前擺闊的樣子。
他自己可從來沒覺得有什么窩囊的,長輩人說過,出去了就好好干事,別老算計虧欠。村子里那么多人,就他一個人能穿上軍裝,別著大紅花光彩地出來了,那多不容易呀,那是榮譽。在連隊他見過得最大的官是個上了年紀的軍長,首長講得多好呀,挖防空洞是有戰略意義的,是直接關系到國家安危的,我們每個軍人肩上都背負著使命,每個軍人都和國家的命運緊聯在一起。首長甩掉外套,抓起鐵掀就和他們一起挖開了。那場面多激動人。這才是男人家該干的事情,在村子里就是想報效祖國,哪有這種和國家命運聯在一起的機會?
他也不和他們爭辯,一閑下來就擦洗著道岔,用棉紗和黃油經心地擦洗,就像侍候部隊時的鐵揪和泥土一般精心照看著他們。
每逢有車駛來時,他就立在一旁遠遠地望著車呼嘯著進來,車到了道岔跟前,只聽車輪輕輕的一聲“咔當——當”就順暢地滑進側線,他老是懷著一種敬畏而滿足的心情,看著列車威武而歡快地駛進車站,心說,這可有我自己一份功勞。
有一年不知是哪個大領導來視察工作,夕陽紅彤彤將本來就光亮的道岔更映得一片亮堂,領導遠遠地便被那片耀目的光亮吸引了過來,看后贊不絕口,說:“應該樹為樣板,大面積推廣學習。”
他局促地和領導握了手,忘了還和領導說了些啥,一連幾天人都恍恍然地浸泡在那夕陽的一片色彩里。
隨著領導一句話,他人也跟著風光了起來,每天都有一撥又一撥的人來觀摩學習。站長讓他準備準備給前來觀摩的兄弟單位講講經,他說“不行不行”,可站長非要讓他隨便說說,他面紅耳赤地硬是說不出來,嘴里結巴道:“也沒啥,都是該干的……”就再也說不出來一句別的話。氣得站長在一旁干瞪眼也沒法,后來站長看他實在是打不出來糧食,再來客人也就不讓他上臺了。
因為做了模范,他侍候起這幾副道岔比以前更起勁更勤苦了,站長也比從前更關心他了,時不時就說:“你現在是模范,照看的是桿紅旗,是咱站上的臉面,你可別給咱臉上抹了黑。”
他覺得身上擔子是比以前重了些,活干得更多了,雖然累些,可心里頭特踏實。
那一年站上要從各個崗位上提拔一批人,就是不算這模范,用工作成績和年齡扛,也該輪上他了??珊髞磉€是沒他的動靜,沒等他找車站,站長就主動把他叫到辦公室做他的思想工作,說:“這次提職的名額盡管少,理應也輪到你了,你的工作責任心和干出的成績大家伙都能看到,但和你對班的那個年輕娃,有文憑,又能寫,是很有前途的,給他提了職,更有利于工作的開展。另外車站還有另一層原因,你的道岔是紅旗示范區,別人頂了你,怕拿不下來這桿紅旗,紅旗是在你手里創建下的,你就給咱扛著這面旗?!?/p>
他自識自己沒讀下多少書,是個粗人,也不好爭這爭那,站長講的是有理,可他覺得還是有些不自在,不是為他,是覺摸著蠻對不住家里頭的。打二小子一天天長起來,老婆也總埋怨他混不下個人樣,這事他沒敢對老婆講,老婆要知道了非鬧騰不可。站上一個相好的伙計就勸說他,再找找領導,不能干得好你就一直干,是牛你就一直拽。后來上面為他們勞模主動長了半級工資,站長就對他說:“好好干,領導心里面全盤計劃,會考慮到你的?!?/p>
三
正像他能將扳道房與值班室之間的距離精確到步子一樣,從車站騎回家里兩小時四十分鐘,要遇雪遇雨,時間就掐不準了。
家里讓人感到松寬,他以前沒這種感覺,就是和老婆剛結婚那一陣子,也沒有這種溫暖的感覺,自打有了那小子后,才覺出一點兒味來,自己就像被放出去的一只老鴉,時不時地就想回到這窩里。
傍晚一吃完飯,要是地里沒啥活,他就和五丙爺蹲在村口那白楊樹旁邊閑聊。
五丙爺打小稀罕他,這村里人都知道。五丙爺說他是人蔫心實在。他也愛和這老漢在一堆里湊,和老漢在一起人舒服。
五丙爺給旱煙鍋鍋里裝上捻碎的煙末,吧噠吧噠地邊吸邊問他車站的事,他就說:“火車一節連著一節遠遠望去就像蛇一樣鼓涌鼓涌爬過來了?!?/p>
五丙爺又問:“那火車跟火車對面開來不就撞上了?”
他說:“車站有好多條線路,火車跟火車各走各道,能避開的?!?/p>
五丙爺就又問:“那么長大的東西,咋就從一條線路上跳到另一條線路上了?”
他告訴五丙爺道:“每條線路之間都有連接的道岔,道岔就可以將火車從一條線路上引到另一條線路上?!彼€告訴五丙爺他就是干把火車從一條線路上引到另一條線路上的活的。
五丙爺看著他道:“那你職權大責任也大啦,你要一分心火車從這邊跳不到那邊,那就有可能和迎面來的火車撞上的。”
他就故意裝出一臉的莊重來,道:“那可不,這工作是責任重大的,以前就發生過因為扳道員不經心讓火車跟火車撞上的事。”
五丙爺就道:“那你可要操些心,把公家這份事踏踏實實干好。”
他說:“那是,就跟你種莊稼一樣經心干好那份活?!?/p>
五丙爺說:“我侍弄地不但要把莊稼種好,地里一個大胡基疙瘩都找不下,我都將它一一捏碎了,你能做得這么細法嗎?”五丙爺將嘴上的旱煙鍋鍋子在白楊樹上“邦、邦、邦”地磕著接著道:“到啥地方都悶著頭干活,別算計虧欠,你越不算計虧欠,老天爺就越不會虧欠了你?!?/p>
他沖五丙爺嘿嘿嘿地笑著,算是從他自個的經歷上印證了五丙爺話的正確性。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次五丙爺上面披了件黑布棉襖,衣領處盡管細心地用黑毛線鉤了個領子罩著,但還是看起來有點油乎乎的。一向心大的五丙爺說了些不像他說的話,五丙爺起身摸摸白楊樹,道:“你看這樹長得比碗口還粗了,人要像樹這樣自在也好嘍?!彼牢灞麪斶@一陣子因為幾個兒媳婦們攪是非,著了些閑氣,就道:“要心里不計較事了,就能像樹這樣自在?!蔽灞麪斦f:“難,這樹管它風里雨里只管長自個兒的,可人就不行了,人多時候還是在給別人活哩。”他聽出五丙爺的話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他那一伙娃娃也一天天大起來,許多時候人真得是身不由己。末了,五丙爺又像以前那樣開通般地說:“管球那么多,等哪一天攢上幾個閑錢,坐上你們車站的火車去逛逛世界。”他滿口應承下來,說:“到時我陪著你逛?!彼睦锸侵赖模灞麪斞劾锏氖澜?,不外乎進趟縣城,頂大也不過出了縣城到省城轉上一圈。
爺倆一說到這,又都高興起來。
來年夏收特別的忙,他早早地就在車站把班倒好了,算著時間好回家收麥子去。那天日頭不錯,全家人顧不上連日來割麥子的疲勞,太陽剛一露臉,就趁早將麥子攤開晾曬在場里,準備著端晌午碾上個頭茬場。忙活了一季,全在這兩天了,難怪老人都將這叫龍口奪食,說得多好。
正午太陽正殘火的時候,他們又趁機將麥子翻了一遍,人被曬得光聽見汗珠子砸在麥桿子上發出“啪嗒、啪嗒”清脆的響聲??扇耸怯行膭诺?,等拖拉機帶著碾子一過來,人就要忙活起來,更要興奮起來,要不斷搶在碾子后面翻麥桿,那樣麥穗才會碾得徹底。
飛起的麥秸絨在太陽光底下飄得滿世界都是,正在此時,村里一人過來說車站上有人找他,原來要過軍列,站長想來想去誰上班都不放心,還得把他叫回來。
“你看家里忙成啥樣子了?”
來人說:“站長說了,家里再忙也得想辦法克服,站上也是大事?!?/p>
他說:“就不能讓別人上?”
來人說:“站長來時就交待過了,車站能叫你回去也是你個人的一種榮譽嘛,今天就是綁也得把你綁著去見站長,這樣他就交差了?!?/p>
他想想這是站長的語氣,五丙爺聞訊趕過來,說:“干一分差事就要應一分心,你趕緊去吧?!睆牟话l躁的他想起五丙爺的話,也就在心里罵了句,真他媽身不由己。
事后站長盡管給他做了加班費,可他還是感覺到全身心抽掣地累。
四
扳道房旁邊的桃園結了一茬又一茬,樹皮開始粗糙起來的桃樹們掛果漸漸地少了,它們困了、乏了,這是生物的周期,終于,一棵一棵被鋸得留下一個又一個矮矮的樹樁樁,為后面培育的果苗做了砧木,猛然間抬頭不見了那片綠葉、那片茂枝,心里也像這光禿禿的矮樹樁一樣,空落落的。
一切似乎都有預兆,不知不覺之間,他也變成了只掛零果的老果樹了,雖然他覺得他還有使不完的氣力。
他剛來時,火車還是那種“庫嗵——庫嗵——”被叫做黑脎(sa西北方言“頭”的意思)的蒸汽機車,遠遠地司機就“嗚——”的一聲給他鳴笛了,從窗戶上將黑乎乎的腦門伸出來,給他點頭,現在早換成電力機車了,上次他迎接的那車人家說是最新型的,遠遠地望去火車前面尖哨哨,就像大海中的鯨魚一樣閃著一道光茫“唰”地便駛了過來,他新奇得不得了,興奮地就像自個家里有了好收成一般想給別人絮叨絮叨,聽說那是剛生產出來的新型機車,說是時速都能達到多少多少了。他還沒從這興奮中完全清醒過來,車站上一個和他關系對勁的伙計悄悄地對他說:“車站可能要讓他提前回去。”
他愣了一下,半天沒反應過來,這太突然了,按理說,他根本不到退休年齡的,雖然站上超員,但還不是一直那樣維持著么?這新上任的年輕娃站長可能是想做出些事情吧。
當時他還心存一絲絲僥幸,說不定是道聽途說,沒影影的事。
并非是他想多干幾年,實在是他熟悉了車輪晃動的“哐當”聲,他喜歡上了瞅著那長長望不到尾的火車順暢地滑過他涂抹過的道岔,而后又一點一點消失到層疊連綿的土塬之中。
站長找到他,十分的客氣,盡管還有那么一點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但比起平時的氣盛樣是強多了。
他看著比他兒子還小的年輕娃站長給他倒了杯水,說:“你是多年的老模范老先進,覺悟肯定比我都高,許多方面年輕人都要向你學習,你也一直守著咱們車站的紅旗,是咱們站上的頂梁柱呀,這次定員定崗,車站考慮讓你提前休息休息,好好歇一下,不知你有啥想法。”
他呆呆地愣在那,一句話也未吭。
這年輕娃偷偷瞟了他一眼,見他悶不作聲,也看不出來他心里頭到底在想啥,就起身為他再添了點水,說:“從我個人來講,感情上實在舍不得讓你下來,換上新人來扛這面紅旗,我也有點不放心呀,可你這些年也夠辛苦的,早都該好好地歇一歇啦,再說啦,就是離崗,經濟上也損失不下個啥。”邊說邊瞧著他的臉色。
他當下心里有些憋曲,臉色肯定很難看,站長馬上就換了語氣,將身子往他跟前挪了挪,推心置腹地道:“說實話,咱們鐵路上的活有啥干頭?枯燥不說,還管得死嚴,現在還罰得厲害,你沒聽說上次電務上有個伙計,也就是個簡單違章,竟然讓公安給關了半個月,瞧瞧,劃得來么?現在要是誰替我把肩上這副擔子挑了,我倒愿意退下來,世上的錢哪有能掙得完的呢?”
站長看他還是愣在那不吭聲,實在是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就道:“那你回去考慮一下吧。”他也知道,站長是耽怕他提出啥刁難,硬賴著不走,別人單位這種事多的是,誰碰上了也沒轍。
車站上關系對勁的幾個伙計私下里給他出點子,讓他把條件提苛刻一點,反正是公家的事,橫豎也不惹人,再說了,他年齡根本不到退休的杠杠,憑啥就非要讓他走不可。現在是站長要出成績,你就得狠狠拿作拿作(西北方言,刁難之意,但屬中性詞)他,不然過了這個村再遇不上這店了。
那次回家他給家里人淡淡地提說了一下這事,二媳婦當時就說:“那是欺負人,憑啥讓你走,你干了一輩子,不能說讓走就走的,就是過去給地主熬了一輩子長工,要打發人家走也得想個法子?!?/p>
他心里知道,娃們不外乎想多要幾個錢,倒是老伴開通多了,晚上躺在炕上怕他有啥想不通,就說:“既然站長能通知你,雖然表面是與你商量,但你肯定得走人了,咱就是賴在那胡鬧也沒多大意思,錢哪有個夠字,人不就圖個高興嗎?你回來公家不是還能給你幾個錢嗎?這就不錯了,村西頭在煤礦上下了一輩子井的三賢到頭回來了,還不是一分錢退休金也沒有嗎?還落下了一身子病,他找誰去,聽說礦上上班的工人都開不出全工資,何況說他們這些回來的呢?還有鄰隊福得一家子早些年都在棉絨廠,那還是個國家單位,現在關門了,他們找誰鬧去?國家大了,他們連一個能鬧的主都找不下,現在還不是乖乖地回來靠承包別人的地過活嘛,咱這就算美著哩?!?/p>
老伴的話是有幾分道理,他打小從一個當兵娃到后來能為國家鐵路做點事,公家也沒虧待他。至于早回來幾天晚回來幾天,那又有啥意思嘛,就是再干上幾年,終歸不還得回來嗎?只是老伴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實在是丟不下那一列列一晃而過的火車,放不下那被他擦洗得光滑光滑的道岔,他聽慣了那像秦腔梆子聲的“哐當、哐當”聲,他更聞慣了鐵路散發出的那股鋼鐵油料混雜的特有的氣味,就像當年五丙爺說他喜歡地里泥土的香味一樣,老漢常常會蹴在地里,抓起一把泥土來,慢慢地揉捏,緩緩地看著土末從指縫中一點一點地撒漏下來。他當時還笑泥土一股子土腥味,哪有半點香氣,現在他真能懂了老漢那怪怪的心情。
下午他收拾開了行李,也沒啥收拾的,就一床鋪蓋,一個木頭箱子放些雜物,床和其他東西都是車站公用的,他從外邊撿來一根槐木棒,略微拾掇了一下,就成了一根很不錯的扁擔,把行李往上一挑,放上肩膀上就可以開路走人了。
也早有人把他的行蹤報告給了站長,他到扳道房轉悠的路上,碰上了站長,站長一臉歡喜也掩飾不住藏在其間的驚訝,道:“好,你想通了就好,車站要好好為你開一個歡送會?!?/p>
他忙說:“不用了,不用了?!边@只知道要出成績的年輕娃能知道他的心思嗎?
他呆呆地蹲在扳道房旁邊,望著這熟悉的一切,他沒注意到已經升起的彎月在滿天的星星中間悄悄然地穿梭著,他深深地看著那些被他撫挲擦洗過的道岔,在夜色中依然映著亮光,就像月光映在清澈的水塘上,他瞅著不遠處一個個像眼睛一樣閃爍著光芒的信號燈,他記起自己剛來時被火車吵得睡不著,走到哪兒耳邊都被一遍遍炸雷樣的震動聲聒噪著,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喜歡上了這聲音,若沒了火車那“哐當”聲將床板震得晃晃悠悠,他就總覺得沒睡踏實,他走過去慢慢地撿起兩塊沾滿了火車氣味的石子,像五丙爺陶醉地捏起泥土一樣,用手握著,湊到鼻子根深深地嗅了一下,又像斷了煙的煙鬼吸上了第一口煙長久地窩在口里不肯呼出一樣,閉著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品味著,他想好了,把這石子包好了帶回吧,回去了也有點念想。
五
到了,到了,眼看著就要到了村口,那白楊樹自在得像個閑人一樣挺拔著腰身又一次來迎接他了。
村口空蕩蕩沒一個人影,他沒給家里人說定他今天回來,沒必要。臨走時,站上幾個相好的伙計要湊個份子給他雇輛面包車,把他送回去,起碼叫村里人看看畢竟他也是在外面混過一場了,臉上好看些。他拒絕了,還是省下那心,省下那點錢吧。
他用扁擔兩頭一挑,三十多年的家當就全挑回來了,他在白楊樹跟前停了下來,就像五丙爺那樣摸著白楊樹,上下撫摸著,輕輕地拍著樹身,可不,五丙爺走了,他老了,這樹卻長得這般齊整,他仰頭望著被枝葉掩蓋著看不到頂的白楊樹,心說,還真是這樹自在呀。
夕陽把燦爛灑在他挑著扁擔的身上,他就踏在夕陽涂灑的一片金黃里面,挑著晃晃悠悠的行李往回走去了。
他想好了,再種上幾畝地,和老伴兩人好好侍候侍候地,也要活得像那楊樹般自在些。
——選自2014年西安鐵路局《五彩石》秋冬卷
作者簡介:鐘琪,1976年出生,2000年于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19歲開始發表小說,已在《今天》《佛山文藝》《中國鐵路文學》《山西文學》《西南軍事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過約三十萬字文學作品。曾有部分文字被譯為英文,寫有長篇一部,系陜西省作協會員,西安鐵路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