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海
一
在采石場,我家和柳家好是人所共知的。
主要原因是柳大娘叫趙玉蘭,我媽叫趙桂蘭,兩人很早就拜了干姊妹,兩個家庭就比親戚還親。文革時期,我爸爸在采石場挨了批斗,鄰居們都不敢跟我家來往,只有趙玉蘭我的柳大娘每日撇著八字腳來我家,盤腿坐在炕頭上,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陣子。一次,我媽善意地提醒柳大娘:“人家都不敢來,就你還蹀躞蹀躞往這跑,也不怕造反派找你!”柳大娘從嘴里拔出紙煙,一口濃痰吐到對面窗跟下,嘴丫子冒白沫,大聲說:“我童養(yǎng)媳出身,根紅苗正,我就不信他們敢把我腦袋扭下來當(dāng)泡踹!”
柳大娘、柳大爺共有三個孩子,老大柳鳳煙因為根紅苗壯,高中畢業(yè)被保送出去念大學(xué)。老二是個女孩,叫柳鳳云。小兒子叫柳鳳清,跟我一般大,是我們這幫淘小子的頭兒。柳鳳云跟我家二姐一個年齡,小時候扎一根羊角辮,一雙眼睛烏黑锃亮,身體瘦弱,像一棵缺水的綠豆芽。我應(yīng)該管她叫二姐的,可是父母偏偏讓我叫她三姐,讓我好長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搞清楚了,原來三姐上邊還有個女孩,在大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被水沖走了。柳鳳云的確是排行老三,讓我叫她三姐一點錯都沒有。
三姐是個慢性子,說話慢,走路慢,從不生氣,一個手絹能在角落不出聲玩兩小時。到了十七八歲,三姐像春天的花蕾遇到了春雨,幾乎一夜之間就伸枝展腰,綻放出異彩來。中溜個兒,瓜子臉,皮膚白凈,一雙丹鳳眼清澈嫵媚,一顰一笑勾人魂魄。走路蓮步輕挪,風(fēng)擺楊柳,像個大家閨秀,在我們那個沿線灰蒙蒙采石場住宅區(qū)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兒。
柳大爺柳進賈是個老實巴交的山東人,在采石場燒大茶爐。那個大茶爐是立式的,一人多高,上邊有根氣管子通到樓上的大浴池里,茶爐里的水燒開了,柳大爺就把圓盤水閥扭開,茶爐里的蒸汽就順氣管子鉆進浴池水里,呲得水咔蹦咔蹦響,水燒熱了,采石場的職工家屬就可以跳進去洗澡了。不過采石場就一個浴池,男的一三五,女的二四六,有人時間沒記準(zhǔn),去了就往樓上鉆,柳大爺馬上高喊一聲:“回去,性別不對。”往樓上鉆的人立馬返身下樓,一臉窘態(tài)。茶爐室里如果有閑人,還會笑鬧幾句。茶爐室三個人頂班,三班倒,屬柳大爺茶爐燒得好。他推煤投煤扒爐灰,總也不閑著,茶爐水溫總是保持在一百度左右。他還經(jīng)常上樓查看浴池里的水溫,洗澡的人若在樓上喊給汽呀,水涼啦!他就立馬扭開閥門給汽,浴池的一角立即就會嘁哩喀喳爆炸似的響起串串炸雷。柳大爺工作很累,回到家還要做飯洗衣服,幾乎所有家務(wù)活兒都落在他身上。但柳大爺不吱聲,默默承擔(dān)了一切,一句怨言都沒有。
柳大娘抽煙喝酒,什么活兒都不干,每天的營生就是撇著八字腳,東家進西家出地串門兒,滿嘴冒沫子地聊家常。但柳大娘心眼兒好,喜歡我們到她玩,誰去她都歡迎。柳大娘最喜歡去的就是我家,每天都要去幾趟,在炕上一坐幾個小時,煙一顆接一顆地抽,痰吐的滿地都是。據(jù)說柳大娘父母早亡,柳大爺?shù)牡靡淮吡幻讚Q了回來,十二歲就給柳大爺當(dāng)媳婦,受到公婆百般虐待,是柳大爺偷著把她帶到東北,否則早就被公婆打死了。
二
在我們那個青澀懵懂年代,童年的記憶就是瘋跑,青年的記憶就是聚堆玩游戲藏貓兒。每天我們一幫半大小子齊聚柳家,等待柳鳳清吃完早飯,筷子一扔,領(lǐng)著我們竄出去瘋跑,在鐵路住宅區(qū)里這鉆那竄,瘋夠了再回柳家進行室內(nèi)項目。而三姐則帶著一幫一般大小姑娘,其中包括我二姐,在院子里跳皮筋,在炕上玩嘎拉哈。她們跳皮筋時是唱著歌兒跳的,很有韻律,腿也伸得很長,兩腿幾乎在一條直線上。大哥柳鳳學(xué)領(lǐng)著一幫大小伙子總是嘻嘻哈哈,或是高談闊論,或是引吭高歌,玩一些高雅的東西。三個小團伙雖時有交叉匯合,但各自有各自的領(lǐng)域,和平共處,互不干擾。柳大娘、柳大爺不討厭我們,跟我們拉家常,有時還讓我們上桌吃飯,和藹得像兩個老頑童。我們都喜歡到柳家玩。
大哥柳鳳學(xué)上大學(xué)后,他那幫朋友就在柳家消失了,但也沒消失干凈。比如王占軍,比柳鳳云們大兩歲,比我們大四歲左右,四方臉,單眼皮,人高馬大,每天還來柳家玩兒。王占軍不屬于采石場人,他是當(dāng)?shù)厮鄰S職工,家住在道下的水泥廠住宅區(qū),與采石場住宅區(qū)隔一趟火車道和一趟汽車道,也就是坡上坡下的距離。
王占軍屬于獨苗,從小嬌生慣養(yǎng),脾氣有些不好,這我們大家都知道。據(jù)說有一次他去后山割柴火,說好了父母中午去接他,可是上午家里來了親戚,父母一忙就忘記了接他那茬口。他十分生氣,氣鼓鼓拉柴火回家,見父母在陪親戚吃飯,當(dāng)即火冒三丈,掀翻了飯桌子,還險些用搟面杖打斷父親的老腿。
他是水泥廠鉗工,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在家吃過飯,六點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柳家,每天準(zhǔn)確得像英國大本鐘。他每晚進柳家門時間正是人家晚飯吃一半的時候,打過招呼,他便坐在炕梢靠炕琴柜的地方,瞇眼悶頭抽上一顆迎春煙,這顆煙抽完,柳家人晚飯也吃完了。柳鳳清扔下筷子領(lǐng)我們一溜煙跑沒影了,柳鳳云有時下地收拾碗筷,有時就在炕上等待她那伙女朋友們來玩。王占軍把迎春煙拿出來,扔給柳大爺、柳大娘各一顆,三人抽完煙,柳大娘撇著八字腳串門去了,柳大爺收拾完碗筷就去小屋睡覺,屋里往往只剩下王占軍和三姐。每天晚上,王占軍都要在柳家逗留到九十點鐘才回家,第二天又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柳家。
王占軍文化水平不高,只是初中畢業(yè),但寫得一手好字,星期天或是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們和柳鳳云們不能在外面玩,都窩窩在柳家一間半小平房里,王占軍就會教我們寫字、下象棋,他那認(rèn)真的樣子真有些誨人不倦,以至多少年我還覺得,他當(dāng)年若是去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會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民教師。
三
隨著年齡的增長,三姐變得越來越好看了。嘴唇紅艷欲滴,牙齒細膩雪白,五官精巧細致,一雙杏眼黑亮清澈,走路像現(xiàn)代京劇柯香、李鐵梅等人的出場走秀,一串小碎步,還總是巧笑流螢,樣子美得沒法形容。我們這幫半大小子喜歡到柳家玩,一半原因是想每天都能看到柳鳳云。
可是,柳鳳云高中畢業(yè)后,到離家30里地一個叫中和屯的村莊下鄉(xiāng)去了。我記得她走那天是陽歷八月十五,大地還一片翠綠,個別地方的水稻泛黃了,老年人說今年是個豐收年,八月節(jié)能吃上新鮮大米。
一天上午,采石場場部里突然響起一陣鑼鼓聲,隨后開出一輛解放牌綠色大卡車,車上站著十多個大姑娘小伙子。他們個個胸戴紅花,身背行李卷兒,手扶車幫子向下招手。里面有柳鳳云,還有我二姐,其他男女也都是采石場職工兒女,他們高中畢業(yè)不久,響應(yīng)國家號召,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去了。
他們是采石場鐵路子弟第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人,廠領(lǐng)導(dǎo)給他們開了歡送會,還派了工人代表帶戶,采石場的人幾乎都來為他們送行。我也去了,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眼睛卻始終盯著三姐。當(dāng)載他們的汽車開走時,我還在汽車揚起的塵埃中跟著跑了一段路,擺著手喊再見,直到汽車開遠了,我才停止腳步。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不知道淚是為誰流的,怕人看見,趕緊用衣袖擦掉了。
一個月后,到了深秋,大地一片金黃。一天,我和柳鳳清在大地里采豬食菜,采著采著,柳鳳清突然說:“我想三姐了,想去看看。”我當(dāng)時很激動,說:“我也想我家二姐了,我們明天就去!”那時學(xué)校很少上課,經(jīng)常到農(nóng)村去支農(nóng),幫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兒,偶爾上課也是學(xué)學(xué)拖拉機的基本原理,至多學(xué)學(xué)三機一泵,學(xué)校對我們來說,是個可去可不去的地方。第二天,我和柳鳳清早上從家里出發(fā),先是走幾個小時的公路,再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到了中和屯已經(jīng)是午后。
中和屯是個安靜的小村子,村中央馬路被兩側(cè)高大的楊樹遮蔽了,樹蔭下雞鴨鵝狗都在酣睡。我們很快打聽到了集體戶所在地,可是集體戶里一個傻乎乎胖乎乎口齒不清的姑娘告訴我們,三姐和我家二姐都去對面山上割玉米去了,得等到太陽落山才能回來。我們等不及了,興沖沖上了對面山坡,看見路邊有鮮紅的小紅燈籠一樣的山里紅,我們興奮極了,奔過去摘下就吃。走了三十里路,我們也真的餓極了,連山里紅里面的核都吞進肚子里。
我們吃得差不多時,樹下有人喊我們,聽聲音就知道,是三姐、二姐來找我們了。我們跳下樹,見她們的穿戴跟家里截然不同,帆布工作服,藍色套袖,粉色頭巾外還戴一頂白色單帽子,樣子怪怪的,每人手上拎一把鐮刀。我二姐已經(jīng)曬得黑不溜秋了,而三姐一點沒變,還是那么白凈細致,明眸皓齒。我原想她們會留我們在集體戶住一夜,吃頓大米飯燉豬肉。聽說集體戶吃得不賴,大米飯可勁造,一年殺好幾頭豬。可是她們笑嘻嘻齊聲說:“趁天還早,趕緊回去吧。”我們雖然不樂意,但是見到了兩位姐姐,目的達到了,也沒什么理由留下,就返回了。
半路上,柳鳳清小聲告訴我,“集體戶里的知青喬玉追求我三姐,他還去過我家呢。”我知道那個喬玉,離我們家都不遠,他父親是采石場的采石工,母親是個癱子,家里總是飄蕩著一股中藥味兒,他母親的長吁短嘆讓那個小平房十分的憂愁。他還有個妹妹,瘦瘦的,頭發(fā)黃黃的,像個沒長開的瘦蘿卜。我問:“三姐的態(tài)度呢?”柳鳳清說:“三姐嫌喬玉家窮,不干,喬玉不死心,死纏爛打。”我們到家里,已經(jīng)是半夜了,采石場住宅區(qū)里連狗都睡著了。
三姐走了,但是王占軍每日仍然鐘擺一樣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柳家,抽幾顆煙,和柳大爺柳大娘閑聊幾句,和我們這些半大小子玩一會兒,教我們寫字下象棋。我們對他敬佩不已,向他討教各種問題,他好像知道的很多,什么都能回答上來。他知道螢火蟲為什么會發(fā)亮,知道炸雷為什么總在墳塋地里炸響,知道封門雨為什么會一下一天,知道春天鯽魚瓜子為什么會頂水游,知道死孩子為什么會一棄了之而不是埋掉。總之,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會,好像世界上沒什么他不明白的。
半年后的一天,三姐突然回來了,是一掛牛車送回來的,車上拉了三姐的行李和木頭箱子。三姐笑盈盈跟人打招呼,很自豪地跟人說:“嗯,不去了,再也不下鄉(xiāng)了。”后來聽說,是王占軍在縣里托了人,走了關(guān)系,按病退把三姐從鄉(xiāng)下弄回來了,回家養(yǎng)病。再后來才聽說,三姐只是秋天下河著了涼,月經(jīng)有些不正常,沒什么大事兒,有病只是個借口。
四
三姐回來了,她那幫沒下鄉(xiāng)的女伴又重新聚攏到了柳家,我們這幫半大小子一如既往地瘋跑瘋玩,王占軍還是分秒不差地出現(xiàn)在柳家,一切又恢復(fù)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
這期間采石場搞勞動競賽,提出一天采石一萬立方米的目標(biāo),廠長問我爸爸:“這個目標(biāo)高不高?”我爸爸當(dāng)時擔(dān)任采石工區(qū)的工長,說:“目標(biāo)有點高,恐怕實現(xiàn)不了。”爸爸說的是實情,廠長卻不高興了,連著組織了三天批斗會,說爸爸破壞革命生產(chǎn),想翻案,還把爸爸工長職務(wù)撤銷了,改成了采石工。那些日子,爸爸起早貪黑,早上我們還在睡覺,他已經(jīng)出門上班采石頭去了,晚上下班參加學(xué)習(xí)改造會,我們都睡下了他才回來。爸爸每次回來都是我們脫衣服剛剛躺下的時候,他手臉不洗,坐在八仙桌旁,嘴巴張得很大,端著飯碗狼吞虎咽。那情景一直深埋在我心里。
有一天,柳大爺?shù)牡飶纳綎|關(guān)里老家來了。他們都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黑色寬大的棉衣棉褲,腳脖子處扎著褲腳,兩雙元寶鞋,頭上扎著兩個白毛巾,每人背個大背包,跌跌撞撞忐忐忑忑走進柳家。還沒說上五句話,他們的大背包就被柳大娘扔了出去,接著人也被柳大娘罵出了屋。
在老家山東,柳大娘自從進了柳家,公公婆婆就沒把她當(dāng)人看,讓她干重活兒,不給吃飽飯,三天兩頭挨打挨罵,身上總是舊傷未好新傷又現(xiàn)。柳大爺孝順,父母面前大氣不敢出,又可憐自己的媳婦,怕媳婦哪天被公婆打死,趁夜晚領(lǐng)著媳婦逃離了山東,飄江過海闖了關(guān)東,最后在采石場落腳。兩個老人雖然狼狽地走了,但是過去所受的苦難又回到了柳大娘心里,埋藏了多少年對柳家的怨恨被兩位老人攪動起來,發(fā)酵了,爆發(fā)了。
柳大娘喝酒有特點,她把一只二碗倒扣,在朝上的碗底里倒?jié)M白酒,點燃,碗底燃起一層低矮的均勻的藍色火苗。柳大娘用一玻璃燒杯盛酒,把燒杯在藍色火苗上搖晃,不久燒杯里的白酒熱乎了,柳大娘再一杯杯倒出來喝。以前柳大娘喝酒悄沒聲的,喝完吃點菜,扔下筷子就下地,趿拉著鞋子,撇著八字腳東家進西家出。她現(xiàn)在喝酒把柳大爺?shù)锂?dāng)了下酒菜,先是訴說當(dāng)年公婆的打罵,然后訴說柳大爺無能,對自己一點兒沒有保護。再幾杯酒下肚,柳大娘的訴說變成了哭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最后是戾罵,把柳家祖宗三代罵了個底朝天。這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化,是柳家每晚必須上演的節(jié)目。
開始時柳大爺還爭辯幾句,王占軍還勸慰一番,時間長了,柳大爺一言不發(fā),吃完飯就躲到一邊去了,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王占軍一顆接一顆抽悶煙,也不理這個茬口。柳鳳清扔下筷子就跑得沒蹤沒影,只有三姐傻傻地等待著柳大娘發(fā)泄完畢,把碗筷從炕桌上收拾下去。柳大娘見無人搭理她,也失去了發(fā)泄的興趣,一抹嘴角,偏腿下去,串門去了。這樣的場景每晚都要上演一次,而且準(zhǔn)時準(zhǔn)點開演,準(zhǔn)時準(zhǔn)點結(jié)束。王占軍是忠實的觀眾,不厭煩,不參與,只當(dāng)無聲觀眾,這點很令人佩服。
冬天到了,我們這些半大小子的玩性一點兒也沒因為天氣寒冷而有所減退。我們自制了爬犁和冰車,從半山坡往下放,那種雪上風(fēng)馳電掣或是人仰馬翻的感覺真是刺激極了。到了晚上我們也有玩的,藏貓或是打雪仗。藏貓就是大家藏起來,讓一個人去找,找到誰誰再去找別人。打雪仗是把人分成兩伙,相互間用雪團攻擊。雪團松散,打在人身上也不疼,但雪仗打久了也絮煩,我們玩了幾天就不樂意玩了。領(lǐng)頭的柳鳳清想出一個更刺激的玩法,用雪團打汽車。
采石場住宅在山根下,二三十趟房子,挺規(guī)則的分三路縱隊橫貫東西,房子后面是高聳的大山,前邊是大片的平坦稻田,而在房子與稻田之間,橫亙著一條鐵路一條公路,它們像兩條相親相戀的眼鏡王蛇,蜿蜒并行,糾纏不清,迤邐伸向遠方。三趟住宅一趟比一趟高,像個階梯,如果正月十五你在對面稍遠的地方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家家的紅燈籠層巒疊嶂,階次鱗比,美不勝收。我家和柳家都是最底層,也就是緊挨著鐵道線的那一層,而火車道下邊就是汽車道,柏油路上總有汽車趁夜色轟隆隆開過。
天黑以后,我們站在柳家大門前,一字排開,每人手里攥兩個雪團,見到汽車打著大燈開過來,我們就一起把雪團砸向汽車。雪團打汽車等于繡球打大象,只能是撓撓癢癢,汽車往往并不減速,轟隆隆開過去,至多聽到幾聲咒罵。汽車過后,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再哈腰攥雪團,等待下一輛汽車的到來。
有一次,我們遇到了茬子。那是個漆黑的夜晚,我們并排站在柳家大門口,每人手里攥兩個雪團,柳鳳清對我們說:“瞄準(zhǔn)了,我們一起打,誰先開火誰是小狗。”我們都聽他的,個個擦拳摩掌,嚴(yán)陣以待,同仇敵愾。一輛解放牌汽車開過來,汽車的燈光把路面照得雪亮。我們想到了電影《奇襲》里我軍偵察兵悄悄趴在路邊草叢里躲避美軍汽車燈光的鏡頭,還想到了《董存瑞》里我軍戰(zhàn)士摸到敵軍前沿,躲避敵軍探照燈的鏡頭,感覺特別的神圣和刺激,都把雪團攥得緊緊的。汽車行駛到我們腳下,柳鳳清一聲令下:“打!”我們高揚手臂,把手中雪團扔了出去。這次我們打得很準(zhǔn),不僅打到了車幫子,有幾枚雪團還打在了駕駛樓擋風(fēng)玻璃上。我們哈哈大笑,想看著汽車趁夜色倉皇逃竄,可是汽車突然停下來,司機從駕駛樓里跳下,還有兩個幫兇也跳下車,三人罵聲不絕,以極快的速度沖過火車道,沿一條斜斜小路沖上坡來。我們哪見過這陣勢,況且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受驚兔子般紛紛轉(zhuǎn)身向后山坡逃竄。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汽車開走的聲音,一個個才從各自藏身角落驚魂未定走出來,慢慢聚集到住宅的第二層,也就是柳家房后。我們沒敢回到第一層,怕司機耍滑頭,一人開走汽車,在暗處留下兩個人擒拿我們。我們悄悄站了一會兒,看到汽車確實開走了,也沒有留下伏兵,我們便活躍起來,罵那個傻逼司機,黑燈瞎火的,想抓我們?哼,門都沒有。我們正吵吵嚷嚷著,突然又集體失聲了。我們透過柳家后窗,看見王占軍橫坐在炕沿頭,后背靠著墻,一只長腿橫陳在炕沿上,另一條長腿耷拉在地下,雙臂環(huán)繞在三姐胸前,讓三姐的雙乳顯得更加高聳。三姐坐在他懷里,頭靠在他胸脯上,雙眼微閉,雙唇顫抖,鬢發(fā)輕輕晃動,很陶醉的樣子。
這一幕嚇到了我們,個個呆若木雞,連柳鳳清都沒有一點反應(yīng)。我突然嗓子發(fā)緊,似乎有一股腥咸的血從胸腔里涌出,就要噴濺在潔白的雪地上。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幾乎控制不了自己,我突然揚手把雪團狠狠砸在窗玻璃上,轉(zhuǎn)身向家里猛跑,身后是一片慌亂的腳步聲。
五
爸爸很忙,每天很晚才回家。聽爸爸躺在炕上跟媽媽說:“采石場要搞千米大炮,就是一炮要崩下一千米立方米的石頭,為即將到來的國慶節(jié)獻禮。”爸爸說:“那樣做違背科學(xué)規(guī)律,會出大事的。”媽媽嘆口氣,勸爸爸吸取以前的教訓(xùn),少說話,領(lǐng)導(dǎo)讓干啥就干啥。
我躺在被窩里,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這段時間我心情不好,上課什么也聽不進去,到大田里幫生產(chǎn)隊干活也心不在焉。扔出那個雪團后,我當(dāng)晚就后悔了,覺得對不起三姐,好幾天不敢去柳家玩。其實三姐平時對我很好,我每次到柳家玩,三姐都會摸著我的頭問我一些事情,家里有炒熟的瓜子、黃豆,她都會給我抓一把,讓我吃。三姐有時也開我的玩笑,我說:“矮墩墩胖乎乎笑瞇瞇,像《英雄兒女》里王成的養(yǎng)父王德彪。”可自從那天夜晚,三姐再也不搭理我了,見我來了就把臉扭向一邊。三姐是個喜歡唱歌的快樂女孩,沒事時喜歡趴在后窗臺上,望著后山坡翠綠的青草和成片成片的小柞樹,用尖尖細細的嗓音唱《金色的沙漠上》,臉上蕩漾著憧憬和幻想。可是那夜以后,三姐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歌兒也不唱了,走路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們兩人的戀情曝光后,柳大爺一聲不吱,柳鳳清有些反對,王占軍再來就不怎么搭理他。最堅決反對的是柳大娘,王占軍晚上來不給好臉子,王占軍扔過來的迎春煙她不聲不響給扔了回去。柳大娘還單獨同王占軍談過,說:“你以后別來俺家了,俺家鳳云不能嫁給你。”王占軍說:“我對鳳云是真心的,大娘你就同意了吧。”柳大娘撂下臉子,說:“俺說不行就不行,你就別有這個念想了。”王占軍很執(zhí)著,不聽柳大娘的話,每天晚上照來不誤。還是準(zhǔn)時準(zhǔn)點,來后在炕梢一坐,掏出迎春煙自己抽一顆,給柳大爺柳大娘各一顆,你們抽不抽不管,反正我把煙扔給你們了。每到了晚上,柳大爺都不怎么著家,也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柳大娘每晚照喝不誤,而且逢喝必醉,逢醉必鬧。一次柳大娘鬧得實在兇,喝醉了躺在炕上打滾,邊滾邊罵,罵得嘴角冒白沫子,三姐站在屋地上,氣得粉臉含霜,默默流淚。王占軍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酒杯,五個粗大手指一攏,酒杯就嘁哩喀喳變成了碎片。
但是柳大年并沒回心轉(zhuǎn)意,明確告訴王占軍,俺家鳳云你別想,想娶你也娶不到,我死也不會讓她嫁給你!說這話時是一天夜晚,剛剛吃過晚飯,柳大娘破例沒喝多,也沒耍酒瘋。柳大娘坐在炕沿上,雙腿耷拉在地下,雙眼空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一字一句十分清晰準(zhǔn)確地告訴王占軍。王占軍臉色鐵青,默默抽完一顆煙,去外屋的菜板上操起菜刀,手起刀落,左手小手指的一截滾落在地上,隨后一道血線勁道十足地從創(chuàng)口射出,在一米高的地方畫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烏黑的墻壁上。三姐尖叫著撲上來,奪下了王占軍手里的菜刀。柳大娘撇著八字腳走到外屋地,無比驚恐,拖長嗓音喊:“孩子呀,你怎么——這么——犟——啊!”
轉(zhuǎn)年秋季的一天,三姐跟王占軍結(jié)婚了。
他們結(jié)婚的頭一天,采石場出大事了。廠領(lǐng)導(dǎo)要向國慶節(jié)獻禮,搞了個一千立方米大炮,結(jié)果藥量裝得太多,把點炮的大周從山這邊崩到山那邊去了。大周家住我家隔壁,媳婦是個斜楞炮子,不講理,經(jīng)常跟鄰居打架,也經(jīng)常把大周罵得有家不能歸。他們有一個兒子叫周小斌,比我小兩歲,念初中二年級。
因柳大娘堅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不讓三姐在自己家出門子,三姐結(jié)婚頭一天下午就來到我家,準(zhǔn)備第二天從我家去王占軍家結(jié)婚。街坊四鄰一幫女人正給三姐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東西呢,我和幾個半大小子躲在一邊看熱鬧,誰也沒在意石砬子上的炮聲。其實那天的炮聲跟往日不同,格外的響,大地都像地震一樣搖晃了一下。炮聲響過,濃煙橫著山腰飄蕩,遮蔽了翠綠的柞樹林。不久,我媽一臉驚慌從外面走進來,用一種變了調(diào)的嗓音說:“大周出事了!”說完一串淚珠掉下來。
在采石場,“出事了”這三個字就意味著死人了,氣氛馬上悲愴慌亂起來。婦女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向采石場廠部跑,我也跟在她們身后,半路看見斜楞炮子周嬸呼天搶地,被人連拖帶拽架著往回走,還看到周小斌躺在土路上,在一片塵土里打滾,眼淚一串串從眼眶里涌出,卻沒有一點哭聲。等婦女們和我趕到廠部,已經(jīng)看不到大周的真容,他躺在車庫冰涼的水泥地上,被一張白被單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三姐和柳大娘因為嫁與不嫁已經(jīng)鬧得勢不兩立,根本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結(jié)婚前一天死人,這有些不吉利,作為三家娘家人的主心骨,我媽自然要想到這一點。媽媽試探著問三家:“大周死了,咱這結(jié)婚是不是改……”三姐果決地說:“別說死人,老天下刀子我也得嫁!”
第二天早上,柳大爺和柳鳳清來我家送三姐出門子,我媽和幾個婦女把三姐精心打扮了一番。三姐真是漂亮!兩把刷子辮變成了帶卷的波浪頭,描了眉,涂了口紅,瓜子臉白中帶粉兒,長而黑的眼睫毛半掩著黑潭般的清亮眸子,像畫上的人兒一樣。只是眸子里淚光點點,含憂帶怨,小嘴倔強地撅著,一副怨艾交加的樣子。柳大娘一直沒出現(xiàn)。她老人家曾經(jīng)說過:“死丫頭片子,你跟王占軍結(jié)婚的日子,就是你娘的忌日!”
那天,太陽剛剛從東山梁躍起,三姐就邁出我家門,向王占軍家進發(fā)了。三姐空著手走在最前頭,我媽和幾個婦女跟在她身后,每人手里捧個臉盆或是拿個用紅布包著的包袱皮,里面裝些衣服和被罩等嫁妝。柳大爺、柳鳳清和我走在最后邊,我們?nèi)四樕幊粒瑐€個像被嚴(yán)霜擊打過的煙葉子,沒精打采,還有一絲的悲壯,仿佛在跟誰賭氣。
路過柳家大門時,我們都看到了,大門口有一道明顯的小灰道道。在我們當(dāng)?shù)兀挥兴廊顺鰵浗?jīng)過的大門口才撒小灰道道的。看來柳大娘對三姐已經(jīng)恨之入骨了。三姐嚎啕大哭起來。我媽連忙上前勸慰,還小聲埋怨柳大娘:“大姐你這是干啥呀,鳳云畢竟是你親閨女,她還是個孩子!”柳大娘當(dāng)然聽不見,她躲在自家廚房里,用菜刀對著自己腦門連砍三下……
那天下午,我在柳家大門口看見一個人,是多年不見的喬玉。他癡癡地望著空落落的院子,神態(tài)十分的落寞。他早已招工進城了,在鐵路建筑工程段當(dāng)技術(shù)員,據(jù)說他的水平挺高,指導(dǎo)修建了好幾棟地標(biāo)式建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施工隊長了。
不久,我也下鄉(xiāng)去了,去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三姐下鄉(xiāng)的中和屯,兩年后我招工進了城,對采石場的情況不太了解。只是對采石場的情況很關(guān)心、很感興趣,尤其是關(guān)于三姐和王占軍的一些事情,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不忘打聽一些情況。
六
我記得小時候,采石場的人都住在距采石場很近的一個村子里,房子一趟挨一趟,原是勞改犯住的房子,房墻是高粱桿外抹一層黃泥,房頂是山房草斜著堆碼而成,房子冬天冷夏天熱。后來采石場在石砬子附近修建了紅磚灰瓦的幾十棟平房,采石場的職工家屬居住條件才有改善。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采石場的石砬子,出石頭產(chǎn)品的地方,它高聳挺拔,陡峭險峻,采石工們在上面打眼放炮。從山下望上去,挺大個人竟像一只燕子般在空中盤旋,只是一個小黑點兒。
我爸爸是一名鑿巖工,每日裹著看不出顏色的棉大衣,扎著安全帶,身上總是落一層石灰粉,在石砬子上走來走去,抱著突突作響的風(fēng)鎬與巖石作戰(zhàn),灰塵白霧一樣從半山腰烏龍一樣游向遠方。如今,由于父輩們幾十年不間斷開采,石砬子變矮了,被掏空了,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而采石工們依舊強壯有力。石砬子在與人的搏斗中徹底敗下陣來,匍匐在人類腳下俯首稱臣。后來我寫過一篇散文,標(biāo)題是《山高人為峰》,寫的就是采石場里石砬子與人的半世搏斗,發(fā)表時編輯把標(biāo)題改成了《父親與采石場》。我對這個標(biāo)題很不滿意,覺得淡白、俗氣、沒有文采,沒有我原來的標(biāo)題有氣勢,不能反映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內(nèi)涵。
五年前,鐵路上級有關(guān)部門鑒定,采石場的石質(zhì)不行了,已經(jīng)不適合做火車道上的道砟,只能用于修公路修橋梁等建設(shè)工程,決定調(diào)整建制撤銷采石場,變成工務(wù)段的一個采石車間。車間就不是獨立單位,沒有了人、財、物權(quán),方方面面都萎縮了。大批青年工人被調(diào)走,大量采石設(shè)施被拆卸,采石場萬馬齊喑,很多房子空閑下來。
就在采石場黃的那天,柳大娘因肺癌結(jié)束了生命。她死在了家里,死得很輕松,只是一口氣沒上來,人就走了。據(jù)我媽講,柳大娘臨終前,一直在說兩個字:雞蛋雞蛋雞蛋。
許久以后,人們才明白,柳大娘為什么臨死時不停地喊雞蛋二字。這些年來,柳大爺一直在偷家里的雞蛋,送給后趟房陳常山的媳婦常春芳。常春芳個子不高,屁股大奶頭大,外號二大。陳常山跑老k車,常年不在家,也不知柳大爺和二大是怎么交往的,沒人看見過,更別說捉奸在床了。
兩年后,采石車間也撤銷了。撤銷那天,柳大爺光榮退休。他燒了半輩子的鍋爐房了,兩噸立式鍋爐被工人用電焊割碎賣了廢鐵。柳大爺站在一旁觀看,眼里混沌一片,疙疙瘩瘩的臉上游移著茫然恓惶。退休后的柳大爺經(jīng)常在住宅區(qū)溜達,溝壑縱橫的老臉木木的沒有表情,一雙渾濁的眼睛總是瞅著地面,有人迎面走過來,打了招呼,他才驚訝地抬頭,嗯啊一聲就過去了。
我記得柳大爺以前是采石場兼職殺豬匠,誰家年底殺豬,多半要請他來。他腋下夾一把尖刀,趁豬不備,一把抓住豬的后腿,在豬的尖叫聲中掀翻,捆綁,一手按住豬頭,一手操刀猛地捅在豬脖子上,刀尖一直捅到豬心部位,鮮紅的冒著熱氣的豬血噴涌出來,射進早已準(zhǔn)備好的空盆里。血流干了,豬也死了,柳大爺松了豬頭,在豬腿上切個豁口,鼓著腮幫子給豬吹氣,之后是燙豬、刮毛、開膛破肚……一系列動作嫻熟利落,孔武有力,讓我們這些小孩子興奮地欣賞一天。如今,柳大爺木訥了,蒼老了,也有了一些神秘。
柳大娘去世后,柳大爺變總是在天黑后到處溜達,而且悄無聲息,縮頭縮腦,鬼鬼祟祟,像個幽靈。一天清晨,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柳大爺死在了一條壕溝里。他死得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平躺在壕溝底部,右手放在胸口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外傷。二十里外的車站派出所公安來了好幾位,用藍帶子封鎖了現(xiàn)場,仔細勘察一番,臨走說柳大爺是心肌梗死的,屬病逝。
柳家空了,只剩下了柳鳳清。他沒跟我們一起下鄉(xiāng),而是高中畢業(yè)就接班參加了工作,在采石場當(dāng)采石工。柳鳳清一直是我們那茬人中最英俊的小伙子,歌唱得也好,印度電影《流浪者》《大篷車》里面的插曲他都會唱,而且唱得很地道,我們常常圍坐一起,讓他給我們唱歌聽。
前年我回采石場看望父母。爸爸去別人家下棋去了,我和媽媽坐在炕沿上聊天。我問我媽三姐和王占軍的情況,媽媽說他們結(jié)婚不久就搬到了外地,聽說他們在農(nóng)村養(yǎng)豬養(yǎng)雞,還養(yǎng)過一臺大卡車跑運輸,日子不知道過得咋樣。聽說一年里凡是上墳的節(jié)日你三姐都回來,上完墳就走了,咱一次也沒看見。我問媽媽當(dāng)年柳大娘為什么那么強烈反對三姐和王占軍結(jié)婚呢?媽媽一臉茫然,說說不準(zhǔn),恐怕是嫌王占軍脾氣不好吧。
第二天,我去柳鳳清家,也想打聽一下原因。柳鳳清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孩子5歲,住在當(dāng)年的老房子里。還是那個一間半平房,還刮了大白,添置了新家具,怎么就感覺不如以前寬敞呢?我想到柳大爺佝僂著要給一家人做飯時的情景;想到柳大娘盤腿坐在炕上飯桌前,喝酒罵人時的情景;想到王占軍坐在炕沿上低頭抽煙時的情景;想到我們在柳家度過的許許多多快樂日子,不免感慨萬千,頗有些傷感。當(dāng)然,我不可能不想到三姐柳鳳云。她趴在窗臺上,明亮的目光望著翠綠的后山坡,用尖尖細細的嗓音唱《金色的沙漠上》;她在院子里跟一幫姑娘跳皮筋,腳伸得很高,雙腿都要成為一條直線;她低頭仰頭,手眼配合,嫻熟地玩著嘎拉哈;她閉眼躺倒在王占軍懷抱里,一臉陶醉和幸福……
看著柳鳳清為我洗水果的背影,我突然什么也不想打聽了。我想,付出辛苦得到的東西一定會珍惜。我相信,他們的愛情一定會甜蜜,他們的生活一定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