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佳
趴了一回火車頭
如今坐火車,特別是坐動車、高鐵,舒適,便捷,快速,就像在城內坐地鐵。從北京到上海,也就幾個小時的時間。記得上次去蘇州,晚上在家吃完了飯,像往常一樣看完了電視劇,然后坐公交去火車站,上了車,脫衣就睡,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車已到站,出站后直奔目標而去,幾乎與在家時的作息時間一樣。而且特安全,鐵路上有護網,不用擔心撞汽車,撞老牛。車門自動化,不會無故被打開發生意外。車內秩序好,不用擔心小偷上車行竊。列車運行更沒問題,全都是電腦控制,就是司機不小心睡著了都能被自動叫醒。
但過去不行。人們常說安全的主要因素是人,尤其是設備落后,對人的要求就更高,人的作用也更大,而疲勞得也就越快,當然出事的可能也就越高。就說火車司機,現在是一個人開動車高鐵,安全系數高到幾乎可以萬無一失。往回數,電力和內燃的時候,都是兩個人,一正一副,司機操縱,副司機協助。加速減速,起車停車,瞭望看號,全靠操作者的手法。再往前,到蒸汽機車時代,就更慘了,最少要三個人,司機操縱,副司機協助,司爐專管燒火。司機副司機無論冬天夏天都得把身體探出窗外瞭望,外邊風吹,里邊火烤,一個大閘把不離手,列車運行更是全靠司機手上的功夫。副司機除了協助司機操作瞭望,關鍵時還得幫助司爐燒火,遇到上坡時,兩個人掄開膀子,還不一定能把火燒上去。司爐也叫小燒,一個往返,一車廂的煤全都要靠他用兩手送到爐膛里,那一把大鐵鍬也特別,人稱王八端,罵人在其次,主要是形容那一種笨重。
坐火車當然也不輕松,不光速度慢,時間長,出一趟遠門,好像穿越了兩個世紀,跨越了兩個世界。還有坐車那種滋味,人多時那種混亂的秩序,臟亂的環境,說花錢買罪遭一點兒都不過分。
但這還都是好的,最悲催的是那種通勤的小客車,一路上,連車門口都站滿了人,有時車頂上都坐著人,一列車就像一大串冰糖葫蘆。那時我帶著孩子通勤,車剛一停下,就把孩子從車窗送進車內占坐,有一次車沒停穩,伸進車窗的胳膊被劃出一大道血印子。那時車又經常晚點,最怕的就是抱著孩子到了車站,卻被告知列車晚點時間不定,走了害怕火車不知什么時候來,不走又心疼孩子跟著遭罪,那一種滋味,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要多痛苦有多痛苦。
最悲劇的一次是爬了一次火車頭。那滋味,到現在想起來還直吐苦水。那一次,因為班上有急事,車又晚點時間不定,便大家一起聚在車站的運轉室里,那時車站的秩序也不是很好,很多家屬都仗著臉熟一到車站就進運轉室,值班人員也不管,只要不影響行車,大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正在人們埋怨不已吵嚷不住時,忽然來了一臺機車,還正好要去往前方目標站,有內行的鐵路職工就率先上了機車,跟著很多人也都上了機車。那天我恰好沒帶孩子,便也心癢起來,可等到我下定決心時,車頭里早已站滿了人,有人已經站在了機車旁邊的腳踏板上,我一踅摸,只有機車前的踏板上還沒有人,于是就一個箭步跳了上去。
車開了,“咣嘰咣嘰”,不像坐在車廂里,也不像坐在內燃和電力機車里,這蒸汽機車走起來左右亂晃,像篩面。開始時還覺得很好玩,很得意,感覺還有點爽,第一次這么眼亮,這么風光,這么痛快。可隨著車速加快,感覺就不一樣了,先是風吹得有些受不了,灌得嗓子眼里都直打哏嘍。身后又是那一臺大鍋爐,又烤得不行。轉過身來,冷熱一轉換,又頓時全身都像麻木了一般,加上機車又左右亂晃,扭得人腰都疼,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左右都為難。只好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又轉過去的翻人肉餅,翻著翻著,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小時候有一次騎馬,因害怕馬的飛跑而從馬身上跳下的情景,此時便也不由自主地生出這樣的想法來,可往地上一看,又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那一閃而過的情景,不把人化為光影才怪。還有那些里程標信號機之類,簡直就是一架架絞肉機在那里放著,連看都不敢看,哪還有絲毫跳下去的勇氣!
機車總算到了站,我也幾成半僵狀態,一身衣服也被不斷噴出的蒸汽濕了個透。這一次的經歷,那一種心膽俱裂,觸目驚心,真是刻骨難忘。
跳? 車
投機和取巧或許也可以算作是人的一種智慧,一種獲取成功的捷徑,但也常常伴著風險、危機、遺憾。走路的取了巧,便可能會走到邪路上去,南轅北轍。做學問的取了巧,又可能人云亦云,被人誤導,失去自我。搞軍事的取了巧,又可能錯了情報,損兵折將。搞政治的取了巧,又可能會弄巧成拙,適得其反,身敗名裂,有多少丑聞不都是這么發生的嗎?而對于平常人來說,偷點奸,取點巧,可能沒那么嚴重的后果,可一旦正好遇到了不巧,那后果也夠喝一壺的,我就經歷過這么一次。
那是一次在鐵路沿線清篩作業,我們叫中修,勞動量是相當大的,加之途中作業,風餐露宿不說,汗流浹背還要外加冷風吹,感受實在不是太好,考驗體力,也考驗毅力,更考驗定力。只要意志稍有放松,問題就一定會隨之而來。而這樣的機緣又總是不約而至,引誘你放棄操守。收工的時候,正犯愁已經是筋疲力盡了,還得徒步走十幾公里的路回營地,恰在這時,一列工程車停在了面前,卸完了碎石,正準備返回。于是就讓人不能不動心思了,是忍受勞累一天之后,再走回去的艱辛,還是悄悄地寧可違一次章,而少走一段路?況且只要做得好,完全可以不被發現,那不是大大的一件幸事?早早地回了營,再美美地喝上一壺,甜甜地睡上一覺,一身的疲倦就都沒了,第二天的體力也全攢足了。這樣一想,誘惑就一下子變成了決心,接著想的就不是要不要搭能不能搭這趟車的問題,而是怎么搭的問題。然后便開始推測,這車是要往哪里去,會在什么地方停車。想來想去之后,終于認定,它一定得在前方站停下后等待信號,然后才能繼續運行,不可能越過車站直接開走。當然當時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可能只我一個,但多數人可能都認為這么做一旦被發現,會受處罰,加之這車不一定去到哪里,所以還是放棄了初衷。施工人員也是有著嚴格的紀律的,不能隨便扒車。但別人沒看見,又另當別論了。于是趁人不備,偷偷溜到列車的另一側,在臨要開車前,翻身上了一輛敞車,躲在了車廂里。
上了車,站在車廂里,得意得簡直覺得此時的自己就是天下第一才俊,這樣的好事,上哪里找去,可遇而不可求。機遇不光給有準備的人,還給有能力的人,尤其是那等有判斷力決斷力的人。得意之余,渾身的疲勞也全都化為了烏有,再看線路上那些排著長隊往回走的工友們,一個個全都像一只只蝸牛、一只只螞蟻,傻乎乎地邁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往前走。
眨眼的工夫,列車已經進了站,正做好準備馬上下車,卻發現列車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心里還在嗔罵,這司機,真能裝,到站了還不提前減速,非要等到了停車位再急煞車嗎?左等右等,車頭已過了運轉室,眼看著駛出了停車位置標,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才知道遭了,這車肯定是不在站內停了。
列車不在站內停車,那麻煩可就大了。可它究竟要去哪里呢?要是直接開往下一站,就更糟了,不光便宜沒占著,連第二天上工都要耽誤了。是不是要到下一個區間?那也不合算,坐了半天車還得從頭走回來,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怎么辦,最后一咬牙一跺腳,跳!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的這一切籌算,都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決心下定,便立即從車幫處爬下來,站在車梯上,尋找跳車的位置。此時,線路邊上那一架架信號機,一個個里程標,都好像一把把刀似的張著血盆大口,讓人心驚肉跳,畢竟跳車是第一次,不像人家車站的調車員,天天都在跳。好在我看過人家跳,沒吃過肥豬肉還看過肥豬走,所以也不至于見了肥豬肉不知怎么吃。進了站臺,選好了一個空闊的位置,調整好身體姿勢,飛身就跳了下來。這也是從車站調車組那里學來的,跳車時,要面向列車前進的方向,否則不被帶入車內,也得被摔成肉餅。就在一只腳接觸到地面的一瞬,巨大的慣力一下就把我帶成90度的大彎腰,像一只鳥似的就向前沖去,想停停不下,想站站不起,連想要拐個彎都不能夠。踉踉蹌蹌瘋了似的就要沖進站臺下的線路上時,恰好從運轉室里走出一個人,見我如此,激泠下一愣,然后不容分說,呼的一下就向我竄來,一把就將我攔腰抱往。“你險不險呢!瘋了!”我麻木的臉上強裝出笑容,故作鎮靜,連連說,“沒事,沒事。”而心里的話卻是,“可多虧了你老兄了,要不然我可就要完蛋了。沖進線路上,鋼軌一絆,說不定會是啥爺爺奶奶樣呢。”等他剛一松開手,我趕緊說了聲“謝謝”,轉身撒腿就跑。不是我不知感恩,實在是怕被他問出姓名來,傳出去,那我可就不好混了,處分不處分的不說,丟人現眼呢。
這一次,是偷奸取巧懲罰了我,又是僥幸救了我。唯一的一點好處,是使我的記性有了個質的飛躍,過去很多的事都是穿腦而過,左耳進右耳出,而這件事,卻牢牢地刻在了腦子里,直到現在,那一幕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與火車搶行
那一年,我正在部隊里當文書,文書是一個特殊的兵,可以單獨行動,比較自由,是一個有著一定特權又處于兵頭將尾的真正的散兵,屌兵。當然,這都是我后來才認識到的,當時并無這種感覺,似乎所做的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事情往往都是這樣,在自己,總認為是最正常正當不過的,而在別人,已經是極非常極不正當的了。而很多的問題,正是出在這種認知的巨大反差之中,直到出事了,事發了,有時甚至沒等別人發現,自己就先敗露了。其中就包括安全。
那一次,因為一件事,要去一個執勤點,途經一個山洞。當時,我們執勤都是以班為單位,一個班看守一個鐵路山洞口,到各班去,也叫下點,是很正常的事,也是文書的職責所在。不正常的是,因為我是單獨行動,當然一個人行動也是正常的,但我卻有不受約束的條件。當然也不是我可以不被約束,而是因為沒有人監督我被約束,于是我此時就成了一個自由的特殊人,出事也就是在所難免的了。
那時,過鐵路山洞也是有嚴格規定的,在有火車通過山洞的時間段內,要等火車過去,才能結伴通過。一般情況下,因為部隊的嚴格紀律,加之嚴格的規定,都不會出事,也從來都沒因通過山洞而出現過任何險情。但我是特殊兵,又處在一個特殊的情況下,所有的規定紀律都在此時此地大打折扣了。剛來到山洞前,我還把紀律規定記在心里,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什么動靜,就開始犯琢磨了,怎么這么半天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該不會是有什么新情況了吧?再往遠處看看,又趴在鋼軌上聽聽,還是一點兒火車的影子都沒有。那處山洞口是個上坡,又是一個較小的山洞,于是就想,等火車來時,我也差不多出去了,就是被堵在里面,現往出跑也都來得及。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等著,終于等得不耐煩了,“有等的時間,早就過去了。又沒人看著你,干嗎那么死板!”于是,在猶豫來猶豫去之后,終于放棄了堅守,進了洞。
鐵路上有一句話,叫臆測行車,是一切事故的根源。我此時就是臆測行事,只不過是臆測過山洞,結果當然也差點出了事。
進了洞,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一邊靜下心來聽。這也是從鐵路上學來的經驗,30米一回頭。鐵路上還有一句話,叫違章加注意,必定要出事。我此時就處于這種狀態。因為山洞陰森,一進去就感覺瘆人,容不得想入非非,走思出神,只是想著快點走,好早點出去,可越是想快走就越是走不快,那枕木的距離,好像故意跟人過不去似的,一邁腿就往后拉你,只能小步快倒。正急躁抱怨間,猛然間一回頭:媽呀,不好,火車什么時候黑咕隆冬地進來了?人離洞口還有好遠呢!該來的時候它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倒好,悄沒聲地就來了。當時一下子就有點懵了。
在較大的山洞里,里面一般都有避車的小洞,叫避車臺,來車時人可以躲在里面。這是一個比較小的山洞,里面沒有避車臺,躲又沒處躲,藏又沒處藏,情急之下,初測一下火車和洞口的距離,要是快點跑,說不定還能跑出去,于是,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大概火車司機也發現了我,已經聽得見火車“呲呲”地放氣減速的聲音,可結果,到底人沒能跑過火車,眼看著火車已經到了身后,就要從頭上軋了過來,不容多想,“叭嘰”,掉轉頭,一下就趴在了路肩上。山洞里的路肩又窄,其實就是趴在了鐵道邊的枕木頭邊上了。這也是常年在鐵道邊值勤學來的常識,必要的時候,必須迎著火車臥倒,要是順著火車倒下的話,列車帶的風或者異物就會把人的衣服刮起,那就慘了。剛一倒地,火車“轟轟隆隆”的就從身邊疾馳而過。
趴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感覺火車就像在身上軋過去的一般,此時的自己,就像個小螞蟻一樣,隨時都有被碾碎的危險,或許說不定車上的異物,隨時都會把自己帶走。那一種隆隆的聲音,把兩耳都振得生疼,而地上振動起來的塵土,更是沒命似的一個勁地從指縫里直往嘴里鼻孔里灌,連喘氣都困難。更主要的,是那一種震撼,真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整個人都在一步步跌入深淵,當年孫悟空被壓五行山,怕都沒有這種感受。而所有這些,此時已全都顧不得了,也沒有了任何想入非非的余地,只能聽天由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后悔也來不及了,抱怨也沒有用了,要抱怨也只能怨自己。
火車終于過去了,這一陣子,真好像比五百年還要長。爬起身來,腿已軟了,還一個勁兒地擅抖,半天都邁不動步,但又不能不走,說不定一會兒又來一列火車,那就更麻煩了。抬頭再看那剛剛過去的火車,已經緩緩欲停,正“哧哧”地放著白氣,司機把身體高高地探出車窗外,正使勁地回頭,緊張地張望,看我已慢慢地從地上爬起,方才緩緩地縮回身,重新加速,又“哐嘁哐嘁”地漸漸遠去。
就因為這一念之差,就成為我這一生都揮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