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麗
記不清是二十年前抑或是三十年前,小李村的路窄得只能并排走兩輛地排車,路面坑洼不平。聽老人們講,村西頭孫家二兒媳婦生孩子的時候,是橫胎,接生婆讓抓緊時間去醫院,家人就趕緊用地排車往鄉醫院送,可還沒出村,小孩就出生了。老人說多虧路顛呢,還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路生。要是再逢連雨天,沙土和著雨水,用村里人的話說就像牲口圈,沒有插腳的地兒。
就是順著這條小路,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小李村,把小李村人的心,吹得蕩漾起來。他們熱切地希望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沒有自行車,他們就用雙腳走出去,然后又走回來。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柳樹,綠了又黃,枯了又綠。一年一年,擺動著枝條,審視著進出村的人們。在這一走一來的時間流轉里,小李村的光景一天天好了起來。
村后的大馬路,越來越寬了,好像一夜之間長上了翅膀,伸展著要飛向遠方。小李村的人也就是順著大馬路展翅的方向越走越遠。
小寶的爸爸媽媽就是在這條路上隨著人群走到外面去的。自打小寶記事,媽媽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爸爸媽媽去掙錢,掙夠了錢,要讓小寶過上城里孩子一樣的生活,像城里孩子一樣背著書包在漂亮的學校里上學。”小寶在電視里看到過城里的孩子坐在像宮殿一樣明亮的教室里學習,講臺上是明星一樣漂亮的老師講課,放了學還可以跟著爸爸媽媽去公園玩。公園里有各種好玩的游戲:摩天輪,海盜船,還有過山車。去年夏天小寶跟著媽媽去過一次縣城,小寶喜歡上了那個空中漫步游戲。想著媽媽再回家的時候,一定還要媽媽帶著去玩。
小寶又想,媽媽要是能天天陪著自己就好了。媽媽說攢錢供我上學,不知道錢攢夠了嗎。昨天寶給媽媽打電話問:“您啥時候回家啊?”媽媽說:“等媽媽領了工資就回家,你好好地聽爺爺的話,媽媽該做工去了。”小寶還沒有說完媽媽我想你,媽媽那頭就匆匆地把電話掛了。小寶對著爺爺喊著要媽媽。爺爺連哄帶勸地說:“寶,趕明咱家的老母豬就要下崽了,等小豬崽長大了以后,賣了錢,你上學的錢就夠了。你媽媽就能回來了。”
于是小寶天天盼著小豬出生。今天是臘八,早上喝完二奶奶送來的臘八粥,小寶就聽著爺爺跟二奶奶說:“今天看著我家的豬要下崽了,麻煩您吃完飯過來幫個忙唄。”二奶奶說:“行。我回家收拾收拾就來,你準備下干稻草,燒鍋熱水。”
小寶也興奮得忙前忙后,一會兒幫著燒水,一會兒幫著抱干稻草。不一會兒紅彤彤的小臉蛋上就開始冒汗了。
寶看著二奶奶把小豬一個一個地放在干麥秸上,他伸出小手數著,一個,兩個……一共是12個。
剛生產完,豬媽媽瞇著眼睛,躺在寶爺爺早就給它鋪好麥秸的豬圈里,四個蹄子都伸開來。十二頭小豬仔爭先恐后地使著勁往鼓脹鼓脹的乳房上擠。寶哥看見他們的眼睛都還沒有完全睜開,紅紅的皮囊上稀稀拉拉的長著細細的白色的毛,不仔細看,以為它們沒有長毛呢。寶好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他悄悄地跑到小豬的跟前,好奇地摸摸豬崽,豬媽媽竟然睜開了眼睛,鼻子里突然發出長長的哼哼聲,嚇得他趕緊地把手拿了回來。
幫著給豬接生的二奶奶,用手摸著了寶哥的頭,“寶啊,好好看著小豬啊,等小豬大了賣了錢,給寶交學費,寶明年該上學了。”寶哥用手摸著二奶奶剛撫摸過的地方,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寶哥的小平頭都是寶爺自己用推子給他理的,圓圓的腦袋硬硬扎扎的頭發茬子,用手一摸直扎手心。寶爺一手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豬食,一邊說,“他嬸,”這是寶爺喊寶哥的二奶奶,這個“他”是說的寶的爸。“他嬸子,忙活半天了,你看都晌午了,在這吃飯吧,別走了,把藍妮喊過來,一起吃。”
“哎呀,寶他爺,你客氣啥,都是自己人,我也幫不了大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快點喂喂豬,收拾下,給寶做飯吧。你看寶都餓了。”二奶奶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衣襟上擦著。二奶奶剛給豬接生完,還幫著寶爺做了豬月子飯。豬月子飯可不像人的月子飯,紅糖小米粥。只是把原來的豬食里加一些白面和鹽,然后再弄得熱乎乎的,這樣母豬吃了就能多產奶。
寶爺一邊給豬喂食,一邊跟豬媽媽說話,好好吃,多產些奶,讓小豬崽快長。又轉過頭看著寶哥,說:“豬崽長大了,就能賣錢,好給俺寶上學交學費。唉,要是你奶奶在就好了,她得多高興啊。她可是天天盼著寶上學去啊。”寶爺的眼睛瞇起來了。寶也是點點頭。他還用手學著爺爺的樣子,摩挲著母豬的毛。母豬此時非常安靜,它可能也在享受做母親的快樂吧!
二奶奶還是執意要走了,孫女藍妮一個人在家里寫作業呢。再說了,鄰里鄰居的幫個忙應該的。
自打小豬出生后,寶好像不再出去玩了,他天天跟在爺爺的身后,忙活著給豬喂食。即使小朋友來找他玩,他也不出去,他說要和爺爺一起照顧小豬呢。爺爺聽了心里那個樂,臉上的笑容都擠成了疙瘩。說:“就是寶懂事。寶好好地喂小豬,豬長大了賣錢,賣了錢好給寶交學費。”寶沒有說話,他只是出神地望著一個個小豬崽搖晃著歡快地涌向母豬的乳房,他覺得小豬崽們調皮得很,吃奶的時候,不是直接銜起乳頭,而是瞇著眼睛,用頭撒嬌似的在豬媽媽的肚子上蹭,憑著感覺找到乳頭的位置,讓乳頭滑進嘴里。
看著小豬貪婪嬌憨的樣子,寶一邊笑,一邊把手放在嘴里。這時一只特別調皮的小豬,吃著吃著,松開了乳頭,白白的奶流了出來。寶咂巴了一下嘴,接著很生氣地對小豬說:“快點吃,不然不讓你吃了,讓別的小豬吃。”說完,寶又咂巴了一下嘴。
吃飽喝足的小豬丟開了乳房,趴在媽媽的四周睡覺去了,寶看著被吸空的乳房,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
寶天天跟著爺爺把豬圈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即使爺爺累了,干不動了,不想把小豬鋪的麥秸換新的,寶也想著,每天把舊的麥秸收走,鋪上新的麥秸,然后就一個人蹲在小豬崽的旁邊,看著它們用長長的鼻子一拱一拱地跟媽媽撒嬌,能看上一兩個小時都不覺得枯燥呢。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寶爺每天笑瞇瞇地跟著寶,一起把小豬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祖孫倆經常蹲在院子里的陽光底下,看著豬圈里的小豬歡實地吃奶、玩耍。一個托著臉歪著頭看,一個抽著煙看。好像看到了小豬長大了,賣錢了,交上學費,寶背著書包上學了。寶想著,有了學費,媽媽就能天天陪著我了……
想著想著,寶覺得大門外邊好像有了動靜,他以為是爸爸媽媽來了,可是打開門后,只能聽到風吹過的聲音。
寶家的院子很大,寶爺就寶爸一個孩子,所以這里的一切既是爸爸的也是爺爺的。
家里一共有五間出了廈子的堂屋,還有西邊的兩間配房。
堂屋的西邊兩間是寶爸和寶媽的,東邊的一間住著寶爺,奶奶在的時候,奶奶、爺爺和寶都在一起住,奶奶沒了,只有爺爺跟寶一起了。
中間的兩間屋子是客廳,里面有沙發、茶幾,還有大電視。平時寶和爺爺不去那里,沙發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寶也不喜歡去那里,覺得客廳里冷得很。他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么老覺得不滿意,去年回來的時候,爸爸跟人家喝完酒后,說家里太窮了,還是外邊能掙錢,還要裝上空調。裝上空調夏天就不熱了,冬天不冷啦。寶覺得,爸爸說的不對,夏天奶奶搖著扇子,寶從來沒有熱過,再說了家里的梧桐樹下,陰涼多好啊,拿個涼席鋪在樹蔭下,多涼快啊。冬天爺爺把窗戶用塑料布糊上了,還點上了土暖氣。一點兒也不冷。
西邊的那兩間,寶更不愿意去,一進去就開始想媽媽。
寶爸寶媽在南方打工,每年春節的時候才回來一趟。今年還沒到春節,就打電話說:“廠子里的工人大部分都走了,老板說了,如果繼續留下做工的,工資可以翻倍,寶快上學了,多掙些錢,好給寶交學費。春節就不回家了。”
寶爺說:“行,你們在外邊好好的就行,我跟寶在家挺好的,不用掛牽。”掛上電話,寶看見爺爺用棉襖的袖子,沾了沾眼角,白胡子哆哆嗦嗦的,把寶拉過來,攬在了懷里。
這時,藍妮的奶奶也領著藍妮來了。“唉,這些小兔崽子,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今年過年都不回來了。掙錢,掙錢,能掙幾個錢。光看著外邊好,再好也是人家的地兒啊。你看現在咱們家也不錯了,原來的街道都重修了,路面都修成洋灰的了。晚上也有路燈了,排房也規劃好了。藍妮上學也花不多少錢了。唉。”
說著還摸了摸寶的頭。
“是啊,還有了合作醫療,”爺爺說,“前年寶他奶奶生病,要不得欠下多大一筆債啊。”寶不懂這些,只是知道奶奶去世的時候喊著爸爸的小名。寶還不知道奶奶睡過去就不能醒來,看著奶奶閉上眼睛,以為奶奶累了。直到晚上,再也沒有了奶奶收拾的暖被窩,才哭著要奶奶。爸爸媽媽也是在奶奶出完殯之后就走了,他們說要掙錢。他們走的時候,寶還在被窩里。他還沒有仔細聞一聞媽媽身上的味道……
出生十幾天的小豬是最可愛的,小身體開始變得肥嘟嘟的,鼻子一拱一拱的。寶發現小豬里面有強壯一些的,也有些身子骨弱的,弱一些的總是受到強壯一些的欺負。吃奶的時候總是被擠到最后的那個扁扁的乳房上,或者干脆挨不上號,只能等別的小豬吃完,才能去吃剩下的。寶看著心疼,就用手給它擠出一個位置。把它抱過去,他不愿意看到欺負弱小。
寶喜歡跟藍妮在一起玩,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南方同一個城市里打工。藍妮是二奶奶家的孫女,大寶一歲,上一年級了。他曾經偷偷地問藍妮:“你上學的學費交了多少?”藍妮說:“不知道,媽媽把錢打給奶奶,奶奶給我交的。應該不少吧。”寶說:“爸爸媽媽說要我去城里上學,花的錢比你的要多。明年就好了,我的學費就夠了,即使不夠,爺爺說小豬長大了也能賣好多錢。這樣媽媽就可以陪著我了。”
寶每天還是喂豬,曬太陽,然后就跟藍妮討論城里的學校是什么樣子的。討論的時候,小寶問藍妮:“你在家里上學,不是不大花錢嗎?你媽怎也不在家陪你啊?”藍妮低著頭說:“我媽想著先買房子再接我去城里。”小寶又問:“藍妮,你說家里的學校不好嗎?我覺得挺好的,可是他們覺得人家的孩子都去城里上學了,不能讓我們在農村里。唉,要是我們家里建設的跟城里一樣,爸爸媽媽就不會再走了。”小寶抬起了頭,指著學校的方向說:“我長大了,要建一個和城里一樣的學校。”
還有兩天就過年了,這老天爺突然變了臉,昨天太陽還是笑瞇瞇地掛在天上,讓人以為春天真的就快來了,現在竟然把春耕的鞭子甩得噼里啪啦響。太陽也是一會兒露出蒼白的小臉,一會兒干脆就躲進烏云后面。家里的那棵梧桐樹,光禿禿的枝丫在北風里瑟瑟發抖。
天還沒有黑好,北風夾著雪花就紛紛揚揚地從天空撒了下來。接著大片的雪花就鋪天蓋地下了起來。
寶說:“爺爺把小豬攆到西屋里吧,天多冷啊,夜里小豬會冷的。”爺爺說:“沒事,豬又不是人,它們在麥秸窩里就行。”小寶拗不過爺爺,也說不過爺爺,只是氣呼呼地看著爺爺,把一層塑料紙搭到豬圈的上方。可是今天的北風像是鉚足了勁兒,吹在塑料紙上,呼啦啦亂響。小寶縮著頭在屋里隔著窗戶往外看,看見小豬崽,也是縮著身子擠在媽媽身邊。
夜深了,屋外邊下起了大雪……
那天夜里,寶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回來了。寶在媽媽身邊高興地蹭過來蹭過去,沖著媽媽一個勁地傻笑。媽媽,你看咱家的小豬長得多好啊,等大了賣了錢我的學費就夠了,你就可以天天在家陪著我了。
寶還沒有把話說完,媽媽臉色忽然變了,說,小孩子家懂什么,幾頭豬能值幾個錢,媽媽要讓你去城里上好學校,讓你也像城里的小孩一樣生活……
媽媽就急匆匆地走了,寶一邊攆一邊喊,媽媽別走……
寶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寶從夢里醒來了,醒了的寶眼角掛著兩滴淚。寶大聲喊道:“媽媽,快回家吧,寶想你啦……”爺爺流著淚把寶摟在懷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早晨,寶還沒有從被窩里爬出來,就被爺爺近乎絕望的干嚎聲嚇得一激靈。哎呀,老天爺啊,這真是跟俺們爺倆過不去啊,一冬天沒有下雪,這馬上要過年了,你又變臉了。你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寶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外跑。看見爺爺,蹲在豬圈里,使勁地用手往外扒拉積雪,塑料布早讓北風刮跑了,足足有一尺厚的雪,重重地壓在了小豬崽的身上。豬崽們一動不動,只有老母豬哼哼著。爺爺兩只手瘋了似的扒著積雪,扒出的小豬,一個一個像玩具櫥柜里銷售的橡皮豬。
大雪已經把院子蓋得嚴嚴實實,只有爺爺剛走過留下的腳印。寶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拍拍直挺挺的豬崽。豬崽死了,豬崽死了,我咋賣錢攢學費啊。爺爺,都怨你,都怨你,我說讓你把它們攆到西屋里,你不攆,現在凍死了。
這個早晨,爺爺也沒有去做飯,小寶只是抱著橡皮泥樣的小豬崽哭。西屋里的鍋灶沒有一絲熱氣。
風還在刮,雪漸漸停了,太陽還是躲著不肯出來。風刮起了落在地上抑或樹上的雪花,雪末子東奔西撞地飛舞著,很無奈的樣子。
突然,寶好像發了瘋一樣,抱起了一只豬崽,跑到街上,一邊跑,一邊喊:“賣小豬崽了,賣小豬崽了,小豬崽賣了錢,媽媽就回來了……”
爺爺也踉踉蹌蹌地相跟著跑出來,在后面喊:“寶,回家哩,外邊太冷了……”
村子的后面,白茫茫一片,已經看不到路眼了。只有那棵老柳樹,在寒風飛雪中使勁地揮舞手臂,像是在呼喊遠走的孩子們。
——選自濟南鐵路局《先行者》2015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