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這是真正的兩個人的世界。由于鐵路工作的特殊,環境的特殊,工作的需要,一男一女左右了這個大山里的變電所。他們是純真的,又是謹慎的;他們是忘我的,又是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的。常年的孤獨,常年的缺乏男女間的交流和溝通,使他們在寂寞中痛苦異常。然而,道德的底線和職業的責任是他們維系著工作安全運轉的原動力,我們從這里看到了人性中雖然被壓抑卻依舊堅守田園的閃光之點。應該說,在這樣一個大的集體里,因分工的不同,總要有人做出這樣和那樣犧牲的。作家的可貴在于:當揭示了這樣的生活的時候,握有化解這種矛盾的領導者們不應該引起更多的注意和給予更細致的處理嗎?要拆除這思想里的鴿子籠其實也并非是一個簡單的工作過程。
一
老蔫望了眼窗外,又看了眼小方桌上放著的紙箱子。
紙箱子上扎了很多小窟窿,朝窗口那邊還開著一個小門。老蔫把手探進小門,摸了摸藍砂眼和紫砂眼光滑柔軟的小身子,又拍了拍它們的小腦袋。出發前,老蔫兩天沒喂,它們沒力氣亂動。聽說,魔術師就是這樣在袖筒里藏鴿子的。這一刻,老蔫感覺自己像個魔術師。
用火車運鴿子,還神不知鬼不覺。老蔫很為自己的創意得意。他緊了緊敞開的衣襟,兩只胳膊抱在胸前,頭靠在了靠背上。
這是一趟小火車。小火車是什么呢?只有干鐵路的,或者是在侯月線干鐵路的人才知道,小火車就是專門拉沿線鐵路職工上下班的。侯月線是貨車專用線,專門運輸貨物,貨物又以煤炭為主。為了運輸通道暢通,這條線不通客車。因為穿過的是深山老林,偏僻,職工們大都把家安在了侯馬,那里有鐵路家屬樓。在家和單位之間跑,這就是鐵路上說的跑通勤。小火車是聯系家和單位的專用交通工具。
老蔫一人占了三人的座。這趟車共十二節車廂,人也不多,愛聊天的還湊到一塊聊天,不聊天的,幾乎每人一個大座位。老蔫旁邊放著他的蛇皮袋子。袋子里有一小袋玉米粒、三斤肉、一棵大白菜、一把青菜、十幾個土豆、綠豆芽、黃豆芽、生菜、火腿腸、香菇,還有一塊牛肉。袋子最上面放著三塊豆腐,袋子扎了口橫放著,袋子外面,靠近車窗的旮旯里放著兩袋面包片、一包方便面、一袋雞蛋。這是他十天的伙食。他一個人吃綽綽有余。
這條線的職工五班倒,十天休四天。小火車不是十天跑一趟,是五天跑一趟。五天頭上跑的這趟車,專門是給有食堂的站段送米面的。老蔫待的變電所只有兩個人,沒有食堂,吃喝自己負責。
老蔫摸了摸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巴咂了一下嘴。他有糖尿病,十幾年沒吃糖塊了。可是,每次上班走時,他都偷偷買一把大白兔奶糖,十天后,再帶回來送給兒子小魚。小魚是翠珍改嫁時帶過來的,不是親的,他當親兒子一樣待。每次看見糖,小魚都很高興,可看到皺巴巴的糖紙、粘糊糊的糖,小魚都會瞪著魚一樣的眼睛問:“這糖都快化了,是剛買的嗎?”他不回答,只笑。小魚又問:“是不是買的處理貨?”他還是不正面回答,只問:“吃不吃?不吃給我。”
小魚雖有疑問,但隔十天就有一大把糖吃,還是很高興的。小魚當然不知道這糖是他為孫少莉準備的。別說小魚不知道,就是孫少莉本人也不知道。
孫少莉就坐在前面車廂里。上車時,他看著她了。她只提著一個旅行袋,不用看,老蔫都知道她包里裝著的東西,不是幾包方便面就是幾把掛面,雞蛋是少不了,但只夠吃三五天,至于蔬菜,最多帶兩三頓的。老蔫也知道,她不是摳門,是吃飯愛將就。
老蔫穿衣服可以將就,但吃飯絕不將就。這跟孫少莉正好相反。老蔫說了,一個月在深山里待二十天,在家只待十來天,一個月將就二十天,一年就得將就二百多天,我就為這張嘴活著,吃飯都將就,活著還有啥勁?但是,認識他的人卻不這么看,他們說老蔫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的兒女是親生的,老婆是原配的,是要養家糊口的。老蔫呢,老婆是續的,兒子是后的,他才不會從牙縫里省下留給她們。
他們說的話,老蔫聽不著或者假裝沒聽著。這些人,也就是坐在小火車上嘮嘮家常,進了山,蒲公英似的散落在各個點,人最多的地方,交流對象也超不過十個,跟誰叨叨?像變電所,一個班兩人,合得來的還說個話,合不來的,各干各的,各吃各的,交流個屁!比如他和孫少莉。
一男一女在封閉的所里呆十天,如果成了話嘮,聊來聊去不就聊出了感情?人一動情,啥事不能發生?老蔫是這么認為的,他覺得,孫少莉也是這么認為的。要不,孫少莉能憋著一句話也不跟他聊?
車開了沒多久,窗外的樓房就被甩在了身后。
過道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老蔫閉了眼不是打瞌睡,是懶得跟他們打招呼。但還是有人過來打擾老蔫了,來人大聲地喊:“老蔫,上班去?”
老蔫眼睛也沒睜,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來人是養路工區的小孟,年輕小伙子。上次,他跟老蔫面對面坐著,問了老蔫一路。“你跟那女的一個班,晚上咋睡?”“聽說你先后跟幾個女的一個班待過,有沒有處成相好的?”“聽說你們倆共用一個浴室,咋洗澡?”他問了一路,老蔫只回答了一句話:“該咋干咋干。”套不出什么話來,這小子連譏帶諷,一路沒讓他好過。
老蔫知道這些人跟他聊天的原因。養路工區都是男的,他們對他處的環境感興趣不為怪,但太感興趣就不對了。
在變電所呆了十幾年,幾乎啞了十幾年。到了人多的地方,老蔫怕跟人交流。跟人聊天,他聽不出人家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玩笑話。人家說重了,他拉了臉,人家就會說,“跟你開玩笑你也聽不出來,這人!”
人家隨口說的話,他不當真不行,當真也不行。比如說那次,養路工區一小伙子剛上車就說餓了,問他有什么吃的,他說沒有,人家說他小氣不舍得給。他就把袋子里的東西一一掏出來擺在了座位上,結果是,三人座位上擺滿了土豆、豆腐、粉條之類的東西,引得一車廂人圍上來看。東西都擺出來了,小伙子卻說:“跟你開玩笑你也聽不出來?還一件一件擺出來讓我鑒定?”還有一次,一小伙子說他想買一蛇皮袋土豆,問他哪里批發。他真心實意地告訴他說東風里菜市場便宜。人家就囑咐他捎一袋子。他哼哧哼哧把一袋子土豆扛上火車,背到人家跟前時,小伙子竟然說:“跟你鬧著玩也聽不出來?還真買?誰十天能吃一蛇皮袋土豆?”沒辦法,他只好背到變電所。這也不算啥,聽不出他們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他不聽就行了。問題是,那段時間,一上小火車,養路工區的人就拿這些事逗他。他們逗他,一車廂的人就圍過來,看耍猴似的。大家一起揶揄他,他想不出反駁話,只好閉了眼裝睡。好不容易從那個困境里擺脫出來,現在,他們又追著問他跟孫少莉在一起咋處。
老蔫知道,他們感興趣的不是他,是孫少莉。也是,坐這趟車的女人,加上乘務員和女車長,就數孫少莉年輕漂亮了。
車到翼城站時,老蔫下了車。剛一下車,他就看到了孫少莉。她提著旅行袋,輕快地跳過幾條線路向變電所走去。老蔫左手抱著紙箱子,肩上扛著蛇皮袋,慢慢騰騰往半山腰的變電所走。有孫少莉去交接班,他不急。
二
孫少莉又在做十字銹。
老蔫到院兒里把藍砂眼和紫砂眼放在鴿子籠里,喂了玉米,關了籠。然后把變壓器擦了一遍,一天兩遍,這是他的任務。室外的活他干,室內抄錄儀器儀表的活她干,雖然沒有明確分過工,兩人之間,男主外,女主內,約定俗成似的。
回了屋,老蔫直接進了男宿舍。
變電所是半山腰五間套房,工作室里有三排機器,機器前面是工作臺。工作臺左手的門通向生活區,生活區有四間屋,一間男宿舍,一間女宿舍,一間工具室,再有一間就是廚房。廚房隔開一個小空間就是浴室。過道這邊是男宿舍和工具室,過道那邊是女宿舍和廚房。廁所在院里。
老蔫往冰箱放菜時,見孫少莉已經把自己帶的東西放了進去。冷藏室放著一把蒜苔,一包點心,一棵圓菜。冷凍室放著兩袋速凍餃子、一斤左右肉。還有一個塑料袋,沒凍實,老蔫捏了捏是軟的。屋里肯定還放著一堆零食。這就是她十天的伙食。老蔫把自己的食物放在冰箱里,空蕩蕩的冰箱一下滿了。
屋外暗了下來。老蔫走出來說:“我先做飯去?”是問也是通知孫少莉。
孫少莉坐在工作臺的椅子上,面對著窗口,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正飛針走線地忙碌。她頭也沒抬,“嗯”了一聲。
往生活區走時,老蔫隨手摁了一下開關。“啪”一聲,滿屋頂的射燈著了,不到認燈時候,室內并沒覺得有多亮。他想把窗簾拉住,想了想作罷,對她的關心不能太明了。
晚飯是米飯炒青菜。做出來,老蔫就端到了男宿舍。他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半天也沒聽到孫少莉的腳步聲。他幾口就把一碗飯倒進了肚里,然后快速走到工作臺邊說:“你弄飯去吧。”
孫少莉也沒說話,也沒看他。收起十字銹,走向了生活區。上面規定,工作區不準離人,隨時看儀器儀表,機器一報警,就說明有線路出了故障,那就得迅速通知段里,馬上搶修。其實,機器報警的時候很少,工作區不準離人也是口頭強調。人離開工作區,有誰能知道呢;不出事,誰會調看墻角的監控錄像。可是,見孫少莉遲遲不做飯,老蔫還是過來替崗了。實際上,他是提醒她該吃飯了。
老蔫把儀器儀表查看了一遍,又把該填的記錄填了,然后,他開始抄佛經。老蔫信佛,一個班,他能把自己帶的那本薄書抄十遍,幾乎是一天一遍。抄好的佛經,他帶回去送給信佛的人。到宿舍拿佛經時,他看到女宿舍的燈亮著,而廚房的燈卻暗著,這說明孫少莉沒有做飯。就像兒子小魚貪玩沒吃飯似的,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抄了十頁佛經,老蔫起身拉了絲絨窗簾。然后又到生活區轉了一圈。女宿舍外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個方便面袋,一個蘋果核。老蔫嘆了口氣。
孫少莉帶著筆記本電腦,電腦正在放歌,悠揚的歌聲里伴著孫少莉的哼唱,雖然聽不清,但挺溫馨。看來,孫少莉啃方便面心情也不錯。回到工作臺,再抄錄佛經時,老蔫的心完全靜了下來。
十點鐘,老蔫準時走出了院子。每天這個點,他都要在院子里站半天。他查看了一遍變壓器線路,又查看了一遍鴿子籠。兩只鴿子在籠里咕咕咕地交談著,爭論著,似乎很熱烈。上個班,他把紫砂眼帶來了,并給它做了個鴿籠,放在男宿舍的窗戶邊上,剛來第一晚,紫砂眼鬧騰了一晚上,在鴿子籠里飛個不停,到了第二晚,它又死了似的一動不動。老蔫把紫砂眼抱出籠,想看看它是不是生病了。一放手,紫砂眼一下就飛了。紫砂眼憋瘋了。他吹了半天口哨,它在他頭頂盤旋了兩圈還是飛走了。老蔫以為紫砂眼飛丟了,正懊惱,老婆卻打電話說紫砂眼飛回家了。這讓老蔫好不幸喜。
信鴿千里飛歸老巢,再難也能做到。這就是老蔫喜歡鴿子的原因。這次來,他就把紫砂眼和藍砂眼都帶了來。這是他養的最好的兩只鴿子。
這次,他把鴿子籠掛在了信號塔上。他有一個計劃,他要慢慢把家里的鴿子都帶來,在這兒給它們再安一個家,熟悉這里后,它們就會把這里當成另一個家,到那時,像他一樣,他的鴿子就能實現在家和變電所之間打來回了。鴿子籠掛在高處,放飛的鴿子不會飛過頭。
聽到兩只鴿子咕咕咕咕地交談,老蔫有點嫉妒。也不單單是嫉妒,是嫉妒加羨慕。一塊待了快一年了,他和孫少莉十天也說不了二十句話。
“我先做飯?”
“嗯”。
“你抄記錄了?”
“嗯。”
一年來,他們來來回回幾乎就說這幾句重復的話。
孫少莉出來了。她匆匆向廁所奔去。老蔫在院兒里來回走,一聲接一聲地咳嗽,直到孫少莉從廁所出來,他才止了咳。
三
有紫砂眼在,老蔫不用讓藍砂眼熟悉周圍環境。紫砂眼已經在家和變電所間飛過一回,只要稍做訓練,就可以把它們放飛了。兩只鴿子形影不離,訓練好紫砂眼,藍砂眼就不會飛丟。就藍砂眼的體力,紫砂眼飛到哪兒,它就能跟到哪兒。
除了抄佛經,老蔫還有一件事要干,那就是看書。他看的不是專業書,變電所那些專業知識,老蔫幾乎能倒背了。老蔫既不是當兵轉業,也不是學校分配,用鐵路的行話說,他是占地招工,也就是鐵路占用地方上的土地時,從地方上招進來的職工。那時候,老蔫本家叔叔是鄉長。剛招進來時,老蔫什么都不懂,專業考試不過關,要扣獎金。老蔫缺錢,為了錢,他必須學習。老蔫不愛說話,但有股子鉆勁兒。只要認準的事,他一準能吃透。兩年下來,老蔫把專業知識學了個通透。
這會兒,老蔫看的是養鴿子的書。怎么從眼睛識別鴿子?怎樣喂養鴿子?怎樣鍛煉鴿子飛行?等等等等,只要和鴿子有關的書籍他都買來讀。
到鐵路工作十幾年,老蔫先后熬倒一任鐵道部部長、兩任段長、三任車間主任。在這個變電所里,他送走了四位男職工、三位女職工。他們待不到兩年,就都調走了。唯一不動的就是老蔫。為此,老蔫沒少挨老婆的罵。可不管老婆咋嘮叨,咋罵,他就是找不到一個幫他調工作的人。因為,除了那位已經退休的、當過鄉長的本家叔叔,他再不認識一個當官的。孫少莉是去年調來的,一種說法是,孫少莉是因為男女關系被發配到這兒的。而另一種說法是說她不跟領導發生關系,領導才找借口把她發配到這里來的。總之,鐵路職工犯了錯,比如說違紀了,違規了,只要不是犯法,就有可能被發配到邊遠的沿線來。就像林沖被發配到滄州、李白“流放夜郎”、蘇東坡被流放到海南、唐太子李承乾被流放到郁山一樣。
孫少莉是變電所里來過的最年輕漂亮的。變電所來過的女子,不是太老,就是太丑,要不就是太漂亮。這些女人都不會跟老蔫搭上邊。太老的能做他媽,太丑的引不起他的欲望,太美的人家看不上他。段里安排誰跟誰一個班,方方面面都想周全了。
前三位女職工,兩位老蔫喊過阿姨,一位雖然比他小,但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疙瘩,說話粗聲粗氣,如果把她當成女的,就不能看她走路時的搖晃勁兒。最主要的是,她的話滔滔不絕。能說話倒罷了,最讓老蔫受不了的是,她說的每句話都帶著譏諷嘲笑,從不顧忌老蔫的感受。她一會兒說老蔫在變電所干了十幾年不挪窩世上少有;一會兒又說他十棍子打不出個響屁,前任老婆離婚是明智的做法;一會兒又說他這任老婆肯定是老虎打了個盹兒才嫁了他。等等等等。她說她的,老蔫干老蔫的。她說一天,老蔫抓著手腕上的念珠能念上百遍。念來念去,阿彌陀佛,還真把她念走了。她調離變電所時,高興得蹦了三個高高,她走后,老蔫興奮得蹦了十個高高。
孫少莉剛調來時,進門就讓老蔫喊姐。她說比他大五歲。那是她來變電所跟他說的最多的一次話。她年輕貌美,咋看咋不像姐。剛好車間讓填個表,老蔫抽空兒悄悄看了她填的表格,出生年月一欄寫的是1984年2月,整整比老蔫小了兩歲。老蔫看后有點傷心,甚至有點受辱。女人們都愛把歲數往小了說,她卻說大了七歲。這不明擺著要告訴他,她比他大,大很多,讓他別有想法。
她一來就傳給他這么個信息,她把他當啥人了。
更讓老蔫受辱的是晚上睡覺。一直以來,晚上睡覺,除了院兒里的門是鎖著的,工作區與生活區的門、男女宿舍的門都是開著的,女宿舍門不大開也得呀開個小縫兒。雖然文件要求他們晚上輪流值班,但報警器的聲音比警笛聲還響,就是睡在宿舍里,機器一報警也能把人喊醒,況且,宿舍離工作區只有一門的距離,看上去,比工作臺離機器的距離都近。只是,以防機器報警時聽不著,他們睡覺時都開著門。所以,女宿舍門上的鎖壞了一直也沒修。
孫少莉來的當天,睡覺時不僅把門關嚴了,而且還咣當咣當自己搬了半天桌子頂在了門上。這些,老蔫只當沒看著,沒聽著。十天下來,孫少莉什么都沒做,就是每天挪桌子擋門,挪桌子開門。第二個班來,孫少莉干脆帶來一把鎖,還帶了改錐、鉗子之類的工具。她來了就折騰,也不開口讓老蔫幫忙,自己折騰了半天也沒把鎖換上去。雖然她不言聲,但從她急促的喘息聲里,老蔫聽到了她的求助聲。他啥話沒說,接過她手里的工具把鎖安了上去。
老蔫是信佛的人。老蔫認為,她這樣做不是污辱他,是不相信佛。老蔫對她有氣不便發作,就摘下腕上的佛珠念了幾遍。
這以后,孫少莉不找話題跟他聊天,他也不想找話題跟她聊。兩人各干各的,各負其責,不聲不響,一年就過去了。
一年來,兩人雖然交流少,但孫少莉需要什么,老蔫能估計個八九不離十。比如說晚上上廁所。剛開始,一到晚上十點,孫少莉就在過道里轉,轉過來轉過去,好容易轉出了院兒,剛走進高高的十幾組變壓器后面,折身又小跑回來了。有一次,竟然提著褲子從變壓器后沖了出來。廁所在東南角方向,靠近山崖,穿過變壓器還得再走50米。夏天,廁所里會有一些松鼠、蛇之類的小動物穿行,就是冬天,也時常有老鼠光顧。老蔫知道,孫少莉晚上上廁所害怕。怕就不要去,滿眼都是山,蹲到哪兒解決不了?可孫少莉就是死心眼,再遠也要到廁所方便。
這以后,一到十點左右,老蔫就在院兒里轉悠。他先到廁所附近走一遍,把那些活物嚇走,然后就開始在院兒里咳嗽給她壯膽,只要孫少莉上了廁所,他的咳嗽病就跑得沒了蹤影。
還有一個就是吃飯。孫少莉準備的食物,五天頭上就吃完了。剩下五天,她是上頓面下頓面,不是方便面就是掛面拌醬。
一年來,人瘦了一大圈不說,她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半年前,她從工作臺前站起來時,一下就癱倒在了地上,不是老蔫及時扶住,她漂亮的臉蛋早被桌子上鋪著的玻璃劃破了。那次以后,老蔫知道她低血糖。
又到了五天頭上。老蔫看冰箱了。她的速凍餃子沒了,蒜苔沒了、肉沒了,圓菜也沒了,甚至那包點心也一塊不剩了。剩下幾天,她又開始吃面和零食了。她本來血糖就低,這樣下去,能不犯病?老蔫摸了摸內衣口袋里的糖塊,屋里有暖氣,糖好像化了。
早上起來,老蔫多做了一份面包片夾煎雞蛋、火腿。這是他自創的西式吃法。雞蛋和火腿炸了,抹上黃豆醬,然后在面包片上抹上果醬,跟雞蛋、火腿、生菜夾在一起吃。德克士的漢堡不就這樣?孫少莉肯定喜歡吃。
他吃了自己的一份,就盯著另一份發起了呆。他不知道怎么端給她。要是以前那兩位阿姨,他想都不用想就能把飯端出去。可是,他端給的是孫少莉,她那么防備他,會不會認為他在討好她?會不會認為他另有所圖?“佛言:睹人施道。助之歡善。得福甚大。”這樣念著,他把早點端起來走到了門邊。剛要跨出去,就聽到了孫少莉的腳步聲,他說不出來由地緊張起來。待腳步聲走近,他折身返回來,抓起面包夾雞蛋就吃,雖然他很飽,但他的吃相有點狼吞虎咽。
四
午休起來,老蔫打算喂一下鴿子。過兩天得放走它們,放得遲了,它們會把這兒當成家,完全不記得回侯馬了。為了讓紫砂眼熟悉周圍環境,這兩天,老蔫從不喂飽它,喂食時,他就用橡皮膏貼住鴿子的主翼,用食物引它出籠,再引它進籠。
他爬上信號塔,卻發現鴿子籠的門大開著,鴿子蹤跡全無。再看飼槽,里邊放著一層掰碎的鍋巴,鍋巴上還沾著辣椒面。飲水器里的水也是黃色的,像橙汁。鴿子喜歡吃玉米、稻谷、豆類的東西,咋能吃鍋巴呢?還有那水,老蔫每天都要換,還要在里邊少放點鹽,咋能喝橙汁呢?
一定是孫少莉來過。女宿舍門口的垃圾桶里就扔著一個鍋巴袋和一個橙汁桶。她每天吃了啥,喝了啥,不問,老蔫也一清二楚。她把藍砂眼和紫砂眼放走了。
第一次帶紫砂眼來,孫少莉就不高興。一直不說話的孫少莉竟然拉著臉說:“這是工作場所,咋能養鴿子?”那天,他沒跟她較勁,只說,就養幾天。這次,見他不僅帶來了藍砂眼,還把鴿子籠掛在了信號塔上,她竟然以領導的口氣跟他說:“你把鴿子掛在那兒,出了事你自己負責,到時候別說我沒提醒你。”他又沒理她,只說:“能出啥事?出了事我擔著,不管扣錢還是開除,都跟你沒關系。”當時她也沒說別的,只用鼻子哼了一聲。沒想到,她竟然來了這么一招。
鴿子是老蔫最愛的東西了。第一個老婆就是因為養鴿子跟他鬧起的矛盾。他把鴿子養在家里,一上班就是十天。這十天里,老婆每天得打掃鴿子棚,給鴿子喂食、換水。這還不算,老蔫最后把給鴿子洗澡的事也推給了老婆。他的理由是五天頭上就得給鴿子洗次澡。有一次老婆手懶了,也不知是鴿子棚沒打掃還是水沒換勤,一群鴿子鬧起了毛病,一下死了十幾只。老蔫回來只埋怨了一句,老婆就不讓了,好像犯錯誤的是他。她罵一頓歇一氣,歇一氣再罵一頓,喂死了十幾只鴿子,她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第二個班回來,餓極了的鴿子還在,老婆卻跟人跑了。那段時間,老蔫逢人就說,老婆不如鴿子,鴿子幾天沒進食,還守在鴿子籠里等他回來,老婆呢,他掙的錢都給了她,她吃好的穿好的,卻一點兒也不戀那個家。
娶小魚媽時,老蔫事先就說好了,每月掙的錢給她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他自己用。除非她給他把鴿子喂好。
第二個老婆翠珍不喜歡鴿子,可她不得不喜歡。因為她喜歡錢。她喂十天鴿子,老蔫給她開十天的工資。她喂二十天,老蔫就給她開二十天的工資。一下,她就替他喂了十二年。十二年來,他掙的錢幾乎都進了她的腰包。
孫少莉從不午睡。肯定是在他午睡的時候她爬上了信號塔。信號塔這么高,她竟然敢爬。她不僅給鴿子吃垃圾食品,還放跑了它們。幸虧她手里只有垃圾食品,要有耗子藥,她早就喂了。這兩天鴿子正餓著,說不定就把她放的垃圾當美味消遣了。鴿子沒膽囊,吃了這些東西咋能受得了?如果沒吃這些東西,鴿子應該不會有事。紫砂眼熟悉路,只要藍砂眼跟緊了,不會飛丟。萬一跟不緊,飛丟了,他絕不放過她。
站在孫少莉跟前,老蔫的火氣一點沒減。他一口氣就把話說完了。不過,他也只說了七句話。
他說:“誰讓你把鴿子放跑的?鴿子礙你啥事了?你咋那么不待見它們?”還沒等孫少莉反應過來,他又說:“鴿子能吃帶辣椒的鍋巴?能喝橙汁?以后,你再敢喂鴿子垃圾食品,我就會對你不客氣。”說完這段話,他臉紅氣短。轉身走時又補充了一句:“我說到做到。”
老蔫沒想到,孫少莉還挺潑辣,他進了男宿舍,啪的一聲關了門,她隨后當一下就把門推開了。一年來,這是她第一次進他宿舍。她潑婦一樣把雙腿叉在門口,兇巴巴地說:“你對我不客氣,你能咋了我?我倒要看看你能咋了我?我現在找見它們就殺了吃肉。”說罷,返身就走。
過了一陣兒,孫少莉回來,咣當關了女宿舍門并上了鎖。
鴿子已經飛了,估計孫少莉連鴿子毛也沒見著。看來,孫少莉真有心害死這兩只鴿子。
變電所離家也就500里地,正常情況,紫砂眼和藍砂眼當天晚上就飛回去了。兩天,老蔫給老婆打了十來個電話。可是,過了兩天兩夜,老婆也沒見著它們的影子。
飛丟了,紫砂眼和藍砂眼肯定飛丟了。
這是老蔫養得最好的兩只鴿子,明年,老蔫還打算讓藍砂眼參加比賽呢,它卻飛丟了。
見著孫少莉,老蔫的氣不打一處來,殺她的心都有。孫少莉做了沒理的事,人倒乖巧了很多,看老蔫生氣,她處處小心翼翼的。老蔫摔東西她不理,老蔫摔門她也裝作沒聽著。老蔫在屋里待著,她就一個人走出去,坐在小山坡上,仰頭看著藍天發呆。
說不定,兩只鴿子在線路某處失了方向,正在上空盤旋呢。老蔫打算沿著線路去找它們。
上班時間出去那就是脫崗,查住了,輕則半年沒獎金,重則待崗一年。電網沒事還好,一旦出事,那就不是待崗的問題了。車間領導每天電話查崗,時不時還來現場檢查。“怎么辦?出去還是不出去?”老蔫在屋里轉了兩個來回,也沒拿定主意。“出去,可能就會挨處分,不出去,轉向的鴿子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莫非我出去了,正好領導就來了?說不定,人要是倒霉了,喝涼水也塞牙。如果真來了,就孫少莉那德性,她能幫自己兜著?不可能,絕不可能。”轉了幾圈,最后,他自己跟自己說:“顧不了那么多了,再個說,鴿子是她放飛的,找也應該她去找。我替她出去找,來人查崗,她能不幫我圓個謊?”想是這么想,出去時,老蔫還是央求了孫少莉。他說:“我要去山那邊的村里買點菜,車間來電話查崗,你給擋著點兒。”冰箱里還有他很多菜,她知道他在說謊,但沒追問。他出門時,她追出來說了一句:“天黑必須回來。我一個人不能值夜班。”本來,鴿子飛丟了是她的錯。多喂兩天,多讓它們熟悉一下這里的環境,就是忘了回家的路,它們也會飛回這里。不是她早放了兩天,鴿子能飛丟?聽她這么一說,老蔫的氣就上來了。他說:“一年了,晚上你多會兒操心過?你多會兒不是鎖了門呼呼大睡?晚上是要值班的,你也知道?”說這話時,老蔫沒敢看孫少莉的眼睛。不知為什么,看著她的眼睛他說不出話來。
沿著線路往侯馬的方向走時,老蔫一直抬著頭。天空比線路還靜,靜得連片云都沒有。偶爾有幾只鳥飛過,只一閃,便落在半山腰的樹叢里了。高高的電纜線架子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老蔫知道那是鳥窩。供電段的人說過,說這些鳥很麻煩,它們把叼來的東西搭在電纜線上造窩,不及時處理,很有可能造成線路短路。老蔫停下步仰頭看,鴿子會不會在哪兒歇腳?隨后他又覺得不可能,鴿子怎么能跟鳥同窩呢。知道不可能,他還是盼望有可能發生。他坐在鋼軌上,看著幾只鳥飛進去,飛出來,半天,也沒看到有鴿子出入。他長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太陽落在了山那邊,山這邊的陰影越來越暗。抬頭望天,幾乎看不到任何飛行的東西了。老蔫不得不收腿往回返。一天,他走出80多里地。返回變電所時,天邊已經麻麻亮了。
在進宿舍的一瞬間,他聽到了鴿子叫,咕咕一聲,咕咕又一聲。叫聲是從孫少莉宿舍傳出來的。“哈哈,藍砂眼和紫砂眼回來了,孫少莉把它們關在了屋里。一定是,一定是的。”老蔫熱血澎湃,沉重的雙腿也輕松了許多。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孫少莉宿舍門前。
他不在,孫少莉竟然開著門睡覺。看來,她也懂得負責任。
老蔫顧不得多想,一頭扎進了女宿舍。
過道的燈照進屋里,屋里一片亮。老蔫在屋里轉了一圈,并沒發現鴿子。他站在地上聽聲音,剛才還咕咕叫的聲音,現在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里只有孫少莉。她仰面躺在床上,均勻地呼吸著。屋里一片清香,她的呼吸似乎也透著清香。孫少莉的長發瀑布一樣搭在枕頭外面,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滾圓雪白。在變電所,孫少莉竟然不穿衣服睡覺!在這里,沒聽說有睡覺不穿衣服的。萬一機器報警,她是先穿衣服還是先往出跑?也許她是穿著沒有袖的睡衣,可是,就是穿著睡衣,一男一女同處一室,機器報警也不能直接往出跑吧?也許,她什么也沒穿。第一個老婆睡覺就愛一絲不掛,就愛把長發整理順了鋪在枕頭外,就愛把胳膊或腿放在他身上,睡夢中,只要他一伸手,準能摸到她……這樣一想,渾身的血一下沖上了腦門。老蔫有點把持不住了。
老蔫呆呆地看著那只雪白的胳膊,呆呆地看著安靜睡著的孫少莉,他忘了一天一夜的奔波,忘了麻酸的腿,沉重的眼皮,腫脹的雙腳,甚至,他忘了他拼命尋找的紫砂眼和藍砂眼。
他進來,孫少莉一點都沒覺察到。她孩子一樣地嘟著嘴,仿佛向暗夜索取一個奶頭似的。她睡覺竟然一聲呼嚕也不打,甚至是,不靜下來聽,她的呼吸聲都可以被忽略。
看著她嬌美的面容,老蔫熱血沸騰,他慢慢把手放在那只滾圓的胳膊上……忽然,他又聽到了一連串咕咕咕的叫聲。他停下來,屏氣凝神聽。那聲音是從她身體里發出來的,咕咕咕,咕咕咕,就像她身體里養著千萬只鴿子,此刻,正從她骨縫里、嗓子里、胸腔里拼命往出飛。養鴿子時間長了,老蔫聽得懂鴿語。此刻的鴿語,像一群雄鴿在向他示威。老蔫驚出一聲冷汗。
五
來這兒以前,孫少莉是車間的一名超探工。車間在侯馬市,她又住在鐵路家屬區,車間離家很近。對這份守家在地的工作,孫少莉很滿意。那天早晨,孫少莉給太陽能加水,忘關閥門就上班走了,水滿后,從三樓地板洇到了二樓樓頂,接到鄰居電話,孫少莉沒來得及請假,拔腿就跑回了家。她心想關了閥門就回來,也就十來分鐘的事。誰曾想,正趕上車間主任下來查崗,這一查,就把她堵到了回來的路上。車間主任當下給了她個警告處分。本來,給個警告處分問題也不是多大,最多損失點錢,丟點面子,但倒霉的是,正趕上段勞資科調整人,只要背了處分的人,都要被發配到沿線上班。這一招,連車間主任也沒想到。就這樣,剛一背處分,孫少莉就被發配到了侯月線。來侯月線前,一姐妹竟然跟她說:“車間主任一直對你示好,你一直不回應,這不,事趕事就把你趕到了沿線工區。”
姐妹的話是真是假,她無法確定。但是,通過這件事,孫少莉成了驚弓之鳥,她覺得所有男人都對她有非分之想,所以,剛見老蔫時,她對他的戒備心很重。
上午過去了,老蔫沒出來。他的門緊緊關著。中午做飯時候,他還是沒有起床。
孫少莉早猜到他會出去找鴿子,可她沒想到他會找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他挨凍受餓,不吃不喝,真是受罪了。孫少莉覺得很對不起他。她也沒什么吃的了,煮方便面時就給他多煮了兩包。兩包面煮好了,孫少莉推了推他的門,門竟然上了鎖。
她邊敲門邊說:“我給你煮了兩包面,你吃一口吧。”屋里窸窸窣窣一陣,但沒開門。
她又說:“我也不是討厭那兩只鴿子,是不想讓它們困在籠子里。我不是故意放丟的。”屋里沒動靜,一點動靜都沒有。似乎老蔫飛了,也飛得沒了蹤影。
她又說:“我把面放門口了,我出去找鴿子去。車間來電話查崗,你別說我上廁所了,你就說我脫崗了。讓他們愛咋處理就咋處理吧。”
孫少莉說完,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邊傳來呼吸聲,聲音很重很急,好像在搬運什么重東西。
自從老蔫把鴿子帶來,每天中午,孫少莉都要去逗鴿子,她學它們叫,它們就咕咕叫著向她撲來。太可愛了,尤其是藍砂眼,眼底是蘭色的,眼砂紫紅,紅蘭相映,像幽藍的湖水里掉了塊美玉。老蔫出去找鴿子時,孫少莉看了他養鴿子的書,從書里,她不僅知道了眼砂的部位,也知道了鴿子喜食粒料,如玉米、稻谷、麥類、豆類等。了解了鴿子的習性,她知道自己給鴿子吃鍋巴,那是大錯特錯了。
那天,看兩只鴿子撲騰著找食,當時,她以為老蔫不舍得喂,并不知道他是用食物在訓練它們,她不忍心,便把手里的鍋巴倒進了食槽。看著兩只鴿子在籠里來回飛,她心一軟,就學老蔫的樣子,打開了鴿子籠。老蔫喂鴿子時,她天天站在窗口偷偷看。老蔫能讓鴿子出籠也能把它們招呼進籠里,可是,她一打開,兩只鴿子就飛了。她“咕咕咕”叫了半天,起初,兩只鴿子還在上空盤旋,她咕咕叫的聲音越大,它們飛得越高,最后,在她咕咕咕咕咕咕的招呼聲中,它們飛得沒了蹤影。
孫少莉并不是沿著線路找鴿子,她想到山坡上坐坐。變電所沒了鴿子,她的心無著無落的。自從鴿子飛走,她每天都在山坡上坐一段時間。
走出院時,孫少莉嚇了一跳:老蔫穿得整整齊齊,低著頭正急沖沖向大門走。從生活區到大門就一條路,他是怎么出來的?怎么一下就走到了她前面?她奇怪地往身前看看,又往身后看看,還是沒鬧清楚他是從哪兒出來的。看他急沖沖往出走,孫少莉高聲喊道:“你去哪兒?屋里沒人咋行?”這一喊,老蔫走得更快了,那樣子倒像逃跑。看來,他不同意她出去找。“不同意你就說話呀。怎么還搶著往前面跑?”他還是不理,她只好返身回來。在男宿舍門口,她看到了那碗面。面已經坨成了一碗面糊,絲絲縷縷的熱氣早就沒了。她推了推他的宿舍門,還鎖著。孫少莉出了院,繞到窗戶邊一看,才知道他挪動了柜子,從窗戶跳了出來。
人蔫到一定程度,想法和做法就會跟常人不一樣。有門不走走窗戶,這人怪,太怪了,怪得不可思議。“跟他說話,他不理倒也罷了,怎么能不開門?怎么能跳窗戶走呢?蔫人氣過了頭是不是會更蔫?是不是一蔫就更不想說話?不想見人?蔫人愛一根筋繃著,繃得太緊了會不會繃斷?氣極了會不會殺人?”這樣一想,孫少莉身子就一哆嗦。
老蔫一出去就是一天,很晚才回來。那晚,老蔫回來后,直接從窗戶跳進了宿舍。這些,孫少莉沒察覺,她更不知道,半夜,老蔫開了門出來,又到她頭跟前站了很長時間。
早晨,孫少莉起來,發現老蔫的門照樣鎖著,窗戶大開著,而老蔫又沒了蹤影。連著三天,老蔫都是半夜回,大早晨走。三天里,沒和孫少莉打過一個招面。三天里,老蔫摸過孫少莉的臉,摸過她的頭發、她的胳膊、她的小腿,甚至,有一次還在她的胸部輕輕碰了碰。
這些,孫少莉一概不知。只有一次,她夢見一個黑影站在自己跟前,跟她索要兩只鴿子的命。她驚恐萬狀,大聲招呼著鴿子,咕咕咕,咕咕咕,她不停地叫著,因為著急,叫聲里帶著哭腔。她聽到了鴿子展翅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就是看不到它們的影子。黑影伸出手向她胸口掏來,心要被掏走了。她一驚,醒了,睜開眼,眼前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