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唐沁的小說能讀下去,而且感覺確實是那么一回事。
跨越七十余年的風(fēng)雨滄桑,一幅全民同仇敵愾殺鬼子的感人畫面就凸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而且有聲有色,有血有肉。透過時間的隧道,昨天,被鄉(xiāng)親們所誤解的二爺?shù)乃魉鶠椋刮覀兩羁痰馗惺艿剑粋€善良而又積弱的民族,多么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膽識和保持自己可貴的氣節(jié)啊。恰恰在二爺?shù)纳砩希覀円庾R到了這種挖掘,這種弘揚(yáng)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他的故事讓人想到了當(dāng)年流行于抗日戰(zhàn)場的一首短詩,大意是說:如果我們不去打伏,敵人就會用刺刀,指著我們的腦袋說:這就是支那人。可見,在關(guān)系到一個民族生死存亡的面前,我們絕不可以含糊。小說通過對二爺形象的塑造,讓我們強(qiáng)烈地意識到這一點。也就對二爺為代表的抗日民眾的形象肅然起敬。
一
鬼子來了。
鬼子來了。
壞消息不斷在村口的老井持續(xù)發(fā)酵,一撥接一撥的難民不肯停留,在老井討口水喝,便一路向南。因此,從難民口中得知的消息,也顯得驚惶不定。衡陽保衛(wèi)戰(zhàn)敗了,鬼子沿湘桂鐵路南犯,這些都是八月份的消息。關(guān)鍵是鬼子到哪里了?祁陽?冷水灘?東安?不得而知。前些天,鬼子出動六架轟炸機(jī),在宜湘河鐵路橋丟了十幾顆炸彈,要斷國軍的退路,爆炸聲驚天動地。廟頭鎮(zhèn)的居民驚慌失措,紛紛舉家逃往鄉(xiāng)下。原先,在鎮(zhèn)上殺豬的唐德生帶著老婆孩子,趕兩頭肥豬回到灣山崗的老屋。見慣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唐德生,雖然五大三粗,面色紅潤,說話卻口里漏風(fēng),顫聲顫氣;但他一定是怕,怕變成鬼子眼里的一頭豬。
傍晚,唐德生殺一頭豬,宴請親朋好友和村里的頭面人物,大爺和二爺都去了。大爺本不想去,覺得唐德生之所以請自己,沾的是二爺?shù)墓狻Uf實在的,在村里和鎮(zhèn)上,二爺混得不錯,有些聲名,無非逞強(qiáng)耍橫一條爛命而已。
據(jù)說,二爺出生時體重不到五斤,沒哭一聲。本以為無望,被扔在天井邊的石凳上。家里的老黃狗圍著襁褓嗅來嗅去,引頸狂吠,才讓二爺逃過一劫。二爺是狗命、賤命、爛命。算命先生說二爺應(yīng)了星命,是天上的天狼星,成人要么大忠,要么巨奸,反正不是常人。事實上,二爺從小就在村里四處晃蕩,混吃混喝,誰家有好吃的都逃不過他的狗鼻子。吃得多了,混得久了,有的人家沒好臉色。那么,這家人往后必定有事,不是下雨天瓦片被砸爛,就是門前有死老鼠。這算小事,大的事情可能要丟雞死狗,任女主人罵破天都沒轍。二爺才不管這些,只要不指名道姓,愛罵罵去,他才懶得理。但二爺吃什么都不長肉,個子瘦小,似乎一陣風(fēng)都可以刮走,卻時時把村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有一年,村里與鄰村因水渠灌溉分流發(fā)生糾紛,兩村人云集,持械對斗口舌,互不相讓。二爺從鎮(zhèn)上喝酒歸來,赤身擠開人群,挺著瘦瘦的一身肋骨,上前捉著對方領(lǐng)頭的,一聲不吭地將一把剔骨刀捅進(jìn)他的腹部,血流一地。眾人見狀,個個面如土色,無人挑戰(zhàn)二爺這樣的狠角色。二爺拍著雞胸,張牙舞爪地說:“光腳不怕穿鞋的,老子爛命一條,誰要誰拿去。”可是,這樣的爛命誰人敢去拿。從此,二爺一條爛命名傳南北,威震東西。地主唐大功請他去做護(hù)院隊長,他不去;鎮(zhèn)里自衛(wèi)隊隊長馬三炮請他去做小隊長,他不去。他就是一條野狗,自由游蕩,縱橫鄉(xiāng)里,奈他分毫。
唐德生給面子,二爺也不矯情,吊兒郎當(dāng)?shù)睾染瞥匀狻Og,唐德生過來敬酒,懇請二爺以后多關(guān)照。二爺啃著一塊豬頭骨,一嘴油膩,連說三個“好”。唐德生多喝了些酒,又以為在鎮(zhèn)上見過世面,在二爺面前吹牛說:“鬼子長毛綠眼,黑面紅牙,比得上七十二位天煞星,三十六位地煞星。”二爺丟了骨頭,抹抹油嘴子,不動聲色地問:“你見過鬼子?”唐德生還算靈活,察覺到二爺冷臉背后的意思,軟下聲調(diào)說:“聽說的,聽說的。”二爺臉一變,一只腳踏在條凳上,粗聲粗氣說:“德生狗日的,沒見過,你瞎嚼什么牙巴。”唐德生這個時候,就不該申辯,悶頭轉(zhuǎn)身走了,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不想,他卻一本正經(jīng),指天發(fā)誓說:“二爺別見怪,鬼子沒有兩下子能殺到廣西地界?”二爺“哼”一聲,撥出剔骨刀,猛然一甩手,只見寒光一閃,“卟”的一聲釘在酒桌上,刀把子來回震蕩,觸目驚心。二爺輕易不發(fā)飆,一旦發(fā)飆,鬼神繞著走。二爺說:“德生狗日的,這次鬼子來我們?yōu)成綅彛悴粴⒁活^日本豬,老子跟你沒完。”唐德生面如土灰,兩手作揖,一個勁地道歉,自罰一杯滿酒。大爺過來勸,拉住二爺?shù)囊滦洌依镒摺6攼赖煤埽宦妨R人祖宗,喋喋不休,恨鐵不成鋼。
中秋節(jié)的下午,一群國軍潰逃到灣山崗,在村中的唐姓宗祠里橫七豎八。為首的李排長住進(jìn)唐德生的家里,不由分說,吩咐唐德生殺豬,要埋鍋造飯。唐德生心有不舍,這頭豬一殺,那是白殺,一個子都要不回來。他借口挑水,擔(dān)著兩個空桶,一溜煙去找地主唐大功。唐大功在堂屋里來回踱步,思謀如何攤派設(shè)宴款待國軍。國軍保家衛(wèi)國在前線玩命,本村鄉(xiāng)民理應(yīng)擺出姿態(tài),有所動作。唐德生請求唐大功幫忙,出面制止李排長搔擾鄉(xiāng)鄰的惡行。唐德生聽說,正中下懷。他捋捋山羊胡子,只說了一個字:“殺。”唐德生苦臉,又不死心,一臉媚笑地去跟二爺說。二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用五指梳了梳頭發(fā),也只說了一個字:“殺。”唐德生沒辦法,叫二爺晚上去吃飯。二爺知道唐德生打的小算盤,無非請自己出頭,好歹找回一些損失。這個事,二爺應(yīng)允了,這個中秋節(jié)要去唐德生家過。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二爺特地打開箱子,找出箱底那件藍(lán)布袍子穿上,對鏡子照幾個來回,才志得意滿地去赴宴。這件藍(lán)布袍子是二爺唯一一件上好的衣服,平時寧愿打赤膊也舍不得穿。這次,二爺想在國軍李排長面前做一個體面人,但一路哼的小調(diào)卻是流里流氣的十八摸,終究一條爛命,穿上什么衣服,還那個德行。李排長走南闖北,見識過人,他知道來的都是體面人。對二爺抱拳寒暄,以兄弟相稱。二爺也不客氣,在唐大功左邊坐下。李排長在唐大功右邊坐。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灣山崗,還得按灣山崗的規(guī)矩行事。唐大功到底德高望重,又是富甲一方的鄉(xiāng)紳,在上首坐理所當(dāng)然。雖然唐大功謙讓數(shù)番,李排長還是客氣以應(yīng)。唐德生點頭哈腰,手持酒壺,依禮數(shù)一一倒酒,忙得滿頭大汗。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各人都有些醉意,說起戰(zhàn)事,都血氣翻涌,恨不能剝鬼子的皮,抽鬼子的筋。李排長血戰(zhàn)沙場,鬼門關(guān)里轉(zhuǎn)了數(shù)回,光身上就有8處傷疤,其中腰部還有一塊彈片沒取出來,遇天冷異樣疼痛。李排長說若天氣有變化,他最先知道,預(yù)報挺準(zhǔn)的。唐大功和二爺都非常敬重李排長,說命大者,福大,立時起身同敬李排長一杯。李排長不客氣,端杯喝個底朝天。李排長放下杯子,眼睛卻紅了。二爺叫唐德生倒酒,他卻只倒半杯。李排長拍一下桌子,張嘴就罵唐德生說:“你他媽的,怎么倒的酒。”二爺知道,酒半欺人,茶滿欺人,這是酒桌上的講究。他踢一腳唐德生說:“只會殺豬是不是?快點滿上。”唐德生受不了這架勢,心慌意亂地倒得一杯酒溢流桌面。二爺?shù)梢谎郏痔咛频律荒_說:“你他媽的,倒這么滿,李排長怎么喝呀?快去弄點豬肝來燙著吃。”這時,唐大功悄悄扯二爺?shù)囊滦洌缓髵亗€眼色。二爺才發(fā)現(xiàn)李排長人已經(jīng)呆了,兩行眼淚續(xù)續(xù)流將下來,濕了前襟。李排長一定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兄弟,他面向北方,沉重地將酒在地上灑半個圈。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不管何時何地,心系一處,終究兄弟一場。唐大功勸慰李排長道:“老弟血灑戰(zhàn)場,實為軍人本色。此次南去,身不由己吧。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李排長碰一杯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只是戰(zhàn)略轉(zhuǎn)移,為桂林保衛(wèi)戰(zhàn)做準(zhǔn)備。”不想,二爺卻戳人背殼不給面子,輕笑道:“兄弟別說那些歪里巴嘰的鳥托詞。若有心為兄弟們報仇,不妨留在我們?yōu)成綅徶苄环腥獬越^不讓你喝湯。”李排長有些掛不住,端杯顧自喝一杯,又抹抹嘴角,“哎”地大嘆一聲。唐大功對二爺說:“休得胡言,李排長豈是怕死之徒?抗戰(zhàn)不分此地彼地,只要打鬼子,就是好樣的。”二爺說:“扛槍就得放槍,不放槍要槍何用,不如把槍留下。”喔,原來二爺早有圖謀,此番赴宴替唐德生討錢是虛,要槍是實。可槍就是軍人的命,要槍等于要命。李排長瞅瞅二爺那個瘦不拉嘰的二流子樣,仰天大笑三聲道:“老弟到底有膽啊,想要槍先拿我這條命吧。”二爺騰地站起身,一拍桌子道:“唐二爺想要什么東西,還沒有要不到的。要不,大家做個見證,比試比試?”李排長人高馬大,又久經(jīng)沙場,從尸山血海里拼得性命,自然不把二爺放在眼里,說:“來吧,若你贏了,老子這支駁殼槍是你的,老子這條命也是你的。”唐大功大驚失色,當(dāng)即勸這個勸那個,誰也不服。不過,唐大功到底有些私心,若要得幾桿槍又何樂不為,所以故意用軟話挑撥,一個勁假意扯住二爺說:“喝酒,喝酒。”二爺說:“都站著撒尿的,愿堵服輸。”李排長膽識過人,他知道二爺?shù)慕飪桑瑹o非那種逞口舌之快的二癩子。這種人哪里都有,不拿出顏色,不收拾得服服帖帖,哪行得通。當(dāng)下,兩人赤膊跳到屋外的空地上,“吼吼”地擺開架勢。祠堂里的散兵和周邊的村民聞訊趕將出來,將空地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等著看好戲。
天上一輪明月,地上一片清輝。二爺掏出那把剔骨刀,吊兒郎當(dāng)?shù)乩@李排長走一圈,瞅準(zhǔn)機(jī)會,冷不防地沖上來,照李排長的心窩就是一刀。李排長眼明手快,側(cè)身避過鋒芒,順手揪住二爺?shù)氖滞笸蠼枇σ粠В瑫r飛起一腳照二爺腳下一擋,可憐二爺就跌個狗吃屎。眾人鼓掌起哄,高呼一聲好。二爺翻身爬起來,晃著肩膀,冷冷地瞅住李排長。李排長站在場中,像一座鐵塔,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他根本不把二爺放在眼里。二爺酒已醒一半,知道今天遇上勁敵,不掙回些面子,今后恐怕難以服眾。因此,只能拼死一戰(zhàn)。他將剔骨刀往上虛晃一槍,然后躬身直攻李排長的下盤。李排長看得清清楚楚,抬腳一蹬,正好蹬在二爺?shù)募绨颍诺枚斔难霭瞬妫謹(jǐn)∠玛噥怼1娙擞忠魂嚫呗暫炔剩贿^喝的是李排長的彩。二爺惱羞成怒,使出滾地龍滾身向前,只要纏住李排長,他就有勝算。可是,二爺打錯算盤。那李排長凌空一躍,跳到二爺身后,就勢抓住二爺?shù)难澭鼛耙凰Γ敱阆褚粭l松了骨節(jié)的菜花蛇,被拋到一邊去了。在這三個回合的較量中,二爺下的是死手,李排長卻四兩撥千斤,隨手一一輕松化解。可這樣的點到為此,令二爺無地自容,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二爺算徹底栽了,但二爺并非常人,站起哈哈大笑三聲,沖李排長拱手道:“好身手,佩服,佩服。”李排長回禮:“承讓,承讓。”二爺心底想,承讓,承什么讓,小心老子要你的狗命。那唐大功到場中,直夸李排長好生了得,又命唐德生重整酒食,喝到三更方才罷休。
天亮的時候,突然響起三聲槍響,“叭,叭,叭”,清脆的槍聲打破山村的寧靜。
二
“誰放槍,誰放槍?”唐大功一骨碌爬起來,跳到院中。趴在門上小窗探看的護(hù)院隊長唐祖德回頭說:“外頭亂哄哄的,不知發(fā)生什么情況。”唐大功探頭看了看,外面確實亂得很,村民都攜家?guī)Э谕逋馀堋R粫海簤ι系纳诒鴪蟾妫蝗喝讼虼笤好^來。唐大功說:“什么人?”哨兵說:“看不清。”唐大功說:“放槍,放幾槍。”哨兵向天放了三槍警告。那群人不為所動,照舊大咧咧地徑直大步過來。唐祖德爬上院墻,探眼一看,又回頭對唐大功高聲說:“是國軍的李排長。”
李排長請?zhí)拼蠊θプ陟簦瑳]說什么原因。一路上也不吭聲。唐大功命唐祖德帶領(lǐng)護(hù)院隊相機(jī)行事,一旦國軍異動,就繳他們的械。護(hù)院隊的五六十號人,對付建制不全的一個排的國軍沒什么問題。祠堂外,國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祠堂圍得水潑不進(jìn)。祠堂里,原本涌向村口的村民都被趕到祠堂,男女老少擠得滿滿的。戲臺上,唐德生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綁,低頭站著。聽見腳步聲,唐德生看見唐大功帶護(hù)院隊來,立即哭喊道:“老爺,救救我,救救我們一家。”唐大功瞥一眼唐德生,又瞥一眼李排長,不明白李排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心想,昨晚殺豬款待你們這群逃兵,今早就翻臉不認(rèn)人,算哪門子事!老子的槍也不是吃素的。他生氣地說:“李排長,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排長不答,挺胸站在唐德生邊上說:“鄉(xiāng)親們,偷槍是死罪。若誰偷了,立馬還回來,老子可以饒他不死。”說話間,唐大功看見二爺也被五個國軍押了過來。二爺醉意未消,搖搖晃晃站在戲臺上,一連打好幾個哈欠。
“哦,國軍丟槍了,昨晚丟了一支短槍,五桿長槍。”唐大功瞄一眼李排長的腰間,那只駁殼槍不見了,背的只是槍殼而已。要不,他早就掏槍耍威風(fēng)啦。唐大功心里一亮,知道這槍一定是二爺偷的。村里,還沒有誰有這膽子。之所以捆唐德生,是因為李排長住在唐德生家的廂房里,他的嫌疑最大,脫不了干系。依唐德生的德性,借十個狗膽,他也不敢坐地偷槍。可二爺呢,醉意朦朧的,也沒什么證據(jù)證明是他偷的槍,雖然昨晚因此要過槍。二爺又是個耍賴的爛人,搞不好要出大事。唐大功轉(zhuǎn)身跟唐祖德低咕幾聲后,護(hù)院隊便散開來,每兩個院丁牢牢看住一個國軍,以防不測。
強(qiáng)龍難壓地頭蛇。這李排長請?zhí)拼蠊σ菜憬鑴荻鵀椋瑔栴}是李排長的排場過于張揚(yáng),唐大功當(dāng)然不爽。李排長認(rèn)死理,槍在灣山崗丟的,當(dāng)然要問灣山崗的人。唐大功不舒服,質(zhì)問李排長道:“捉賊捉贓,憑什么捆拿本村鄉(xiāng)民?”李排長道:“冤有頭,債有主,不還槍就槍斃唐德生。理由很簡單,唐德生有躲過哨兵的便利。”唐德生聞?wù)f,早嚇尿褲子,“撲通”一聲跪地喊冤求饒。一雙眼苦巴巴地瞄向唐大功和二爺。說實話,這村里只有唐大功和二爺能救場,能說得上話。他大抵也知道,這槍十有八九是二爺偷的,只不過二爺也是要命的主,又虎視眈眈的,他哪敢憑空指認(rèn)二爺做的好事。二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冷言冷語地說:“沒本事拿老百姓出什么氣?要是鬼子來了,摸的恐怕就不是槍,而是人頭。”二爺說得對,作為軍人,營地都給摸了,鬧將出去,政訓(xùn)處的人要軍法從事的。李排長被人挑了軟肋,肺氣炸了,沖昨夜那三個守營的哨兵,一人一個耳光,恨恨罵道:“給老子丟臉!”這時,村外的方向又傳來三聲槍響。唐大功知道,唐祖德派出去的人,去鎮(zhèn)上搬來了救兵。李排長在祠堂里的兵要撲向門口,都讓院丁用槍頂住。李排長詫異說:“唐老爺,怎么啦?”唐大功說:“李排長別慌,鎮(zhèn)上自衛(wèi)隊的馬三炮隊長來了。”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一會兒馬三炮就跳下馬,裹一陣風(fēng)進(jìn)來,高聲叫道:“唐老爺,可好?”唐大功兩手一搭道:“馬爺吉祥。”祠堂外守衛(wèi)的國軍都被繳了械,排成一小隊給押進(jìn)來。李排長臉色一變,大喊一聲道:“你們想造反?”馬三炮一一見過唐大功和二爺,沖李排長說:“你哪部份的?敢在本地撒野!”李排長見勢不妙,聲調(diào)明顯軟下來說:“三十八師直屬工兵營的,路過此地,被刁民摸去槍支。”馬三炮哈哈大笑,摸著那顆光亮亮的禿頭說:“三十八師早已退到桂林,你們遲遲在這里作亂,小心老子把你們當(dāng)奸細(xì)給斃了。”那邊,唐德生哭喊:“馬爺救我。”馬爺瞄一眼,霸氣道:“松綁。”李排長伸手道:“這是偷槍嫌犯。”唐大功說:“嫌什么犯,松綁。”二爺也說:“要是偷槍的,早跑路了。”馬三炮沖二爺別有深意地笑笑,摟著二爺?shù)募绨蛘f:“二爺?shù)滦懈呙睿屏繘_天。難得今天兄弟們好好喝一杯。”二爺笑,抱拳說:“托馬爺鴻福。”馬爺回禮,又轉(zhuǎn)向李排長說:“這偷槍之事,乃本地治安事件,容馬某細(xì)查之后,一定如數(shù)奉還,大可不必興師動眾。”李排長見此情境,也只好順著臺階下道:“罷了,罷了,這槍也算我等資助貴地鄉(xiāng)勇抗日的軍資,若上頭怪罪下來,還請馬爺認(rèn)個數(shù)才好。”馬爺抱拳道:“一定,一定。”這邊,唐大功沖鄉(xiāng)民說:“一場虛驚,大家都散了吧。”回頭又沖李排長說:“李排長,走,到府上喝杯酒去。”這李排長倒了威風(fēng),哪還有心去喝什么酒,虛應(yīng)道:“兄弟軍務(wù)在身,要立馬開拔,多謝唐老爺好意。”
唐德生得救,感恩戴德地去張羅酒食,殺豬宰牛忙得不亦樂呼。這邊,唐大功奉上好茶,與馬三炮、二爺聊得天上地下,甚為投機(jī)。唐大功說:“李排長橫得很,昨晚跟二爺斗三個回合,二爺沒沾到一點便宜。”二爺抱拳說:“慚愧,慚愧。”馬三炮笑道:“二爺不是個吃虧的主,硬的不行,莫非使了軟絆子。”二爺笑而不答。唐大功說:“我一看李排長背著空槍殼跑來跑去,就曉得是老弟做的好事。”二爺立即抱拳道:“哪里,哪里,還不是唐爺和馬爺抬舉。”馬三炮也不客氣,見好就上說:“既然記得唐爺和馬爺?shù)暮茫系芸偛荒艹元毷嘲伞!倍斝σ饕鞯兀荒樄硇Φ溃骸安痪蛶讞U破槍而已,拿去好了。”唐大功和馬三炮齊刷刷地道謝,說:“二爺好爽快。”當(dāng)即,唐大功派人去村外的老樟樹取回槍支,敲定馬三炮的自衛(wèi)隊分三桿長槍,唐大功的護(hù)院隊分兩桿長槍。駁殼槍留給二爺自用,馬三炮額外配送兩百發(fā)子彈給二爺練手。于是,空閑的日子里,湘江中的沙洲里時不時響起槍聲,野鴨“撲啦啦”地飛。大家都知道,那是二爺在練槍。
三
十天之后,鬼子的先頭部隊進(jìn)駐廟頭鎮(zhèn),到處抓人去修被國軍炸毀的宜湘河鐵路橋,零星的槍聲不斷傳來。或膽大或膽小的村民都躲進(jìn)萬里山。萬里山的半崖上有一座關(guān)帝廟。很多人認(rèn)為,神武的關(guān)公大將軍天生神力,武功蓋世,不說那把蟠龍吞月的青龍偃月刀,就是關(guān)公圓睜怒目,一聲斷喝,鬼子也會屁滾尿流,秋毫難犯。唯獨二爺知道這是哄小孩的把戲。二爺懷揣那把駁殼槍,腰后別著那把剔骨刀,只身撤入村外老樟樹的樹洞里,吹著口哨,一臉不屑,他倒要看看鬼子的紅頭鬼臉。
老樟樹聳立在村外的亂墳崗,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其根深葉茂,樹干中空,五人難以合抱。這里左臨鄉(xiāng)道,又近湘桂鐵路,右旁湘江,江中的沙洲蒿草叢生,過江便是七股山,易于逃逸。盡管如此,大爺還是不放心,乘夜下山苦勸二爺進(jìn)山。二爺不干,只把剔骨刀在樹干上砍來砍去,一點不在乎。大爺說:“二弟啊,進(jìn)山躲躲吧。”二爺說:“休管,我就一條爛命。”大爺說:“你逞什么強(qiáng)?自衛(wèi)隊有人有槍,還不躲進(jìn)山里了。”二爺說:“去他媽的自衛(wèi)隊,老子有刀有槍,一定要狗日的鬼子好看。”大爺說:“你身單力薄,拿什么拼啊?”二爺說:“人死卵朝天,我的地盤我做主,神仙下凡還要問土地。鬼子要敢亂來,我剝他的皮。”大爺說:“天啊,鬼子認(rèn)得你是哪路神仙,一槍過來,還有你說話的份?”二爺說:“老子的刀子和駁殼槍也不是擺樣子的。你快走吧。”大爺抹一把眼淚,狠狠踢兩腳樹干,無奈返山。二爺看大爺?shù)纳碛把蜎]在夜色里,大聲地“咳”一聲道:“大男人光曉得哭有什么用。”他閉眼,枕著樹枝抱胸睡去。
天蒙蒙亮,鬼子的搜索隊來了,一隊沿著湘桂鐵路行進(jìn),一隊沿著公路行進(jìn)。二爺蹲樹上仔細(xì)清點一下人數(shù),一隊十個鬼子,另一隊也十個鬼子,大搖大擺地走著。二爺有點窩火,兩個班的鬼子竟然讓一村人都嚇得屁滾尿流,這都給嚇大的。鬼子在村口放了幾槍,便撲進(jìn)村里。一會兒,村里就冒起濃煙,騰空而起。操你姥姥的,殺人放火,天理難容。二爺掏出駁殼槍朝天放兩槍。鬼子撲出村來,一時判不清槍響何處,唧唧歪歪地朝萬里山奔去。不好,鬼子要進(jìn)山。二爺有些后悔那兩槍。要不,一時半會鬼子不會進(jìn)山。鬼子越過鐵路,一邊朝山上胡亂放槍,一邊開始爬山。二爺估摸鬼子爬上了陡嶺坡,就又放兩槍。鬼子聽見槍響,又呼啦啦地下山,朝亂墳崗撲來。這次,二爺不躲不藏,站在墳堆上朝鬼子大罵,然后又不解氣地放槍。鬼子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氣急敗壞地向二爺撲來。二爺繞過在亂墳崗埋設(shè)的獸夾子,一路望湘江奔去,撐起事先準(zhǔn)備好的竹排,躲到沙洲里。
鬼子很狡猾,并沒有穿過亂墳崗,而是分兵包抄,一會兒就趕到湘江邊,站在河堤隔水朝沙洲里漫無目標(biāo)地放槍。二爺以為鉆進(jìn)沙洲的蒿草里就變成鉆地鼠,哪知鬼子扔一顆手雷,爆炸過后,引燃秋后的蒿草,又借江風(fēng)之勢,立即火光沖天,大有火燒赤壁的威勢。二爺嗆一口濃煙,狠心下水,游過湘江,趁著煙霧的掩護(hù),又遁入七股山。
翻過七股山,就到大碧頭村。這里山嶺連綿,林木繁茂,又與湘南交界,早成馬三炮自衛(wèi)隊精選的藏身地。二爺與馬三炮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每天被眾兄弟捧著敬著,縱情酒場用酒精麻醉自己,樂不思蜀。一天,二爺與馬三炮去山里比試槍法,一行人才進(jìn)山坳,山嶺上便飄來一陣清亮的歌聲。
日頭嶺上風(fēng)光好,
東頭山青西頭水。
阿哥采藥東頭山,
阿妹砍柴西頭上。
現(xiàn)在柴重?fù)?dān)不起,
阿哥躲在哪里呢。
眾人翹首向上看,只見青山不見人。二爺興起,兩手放在嘴邊成喇叭狀,高聲應(yīng)道:“哥在這里喲。”眾人跟著喊:“哥在這里喲。”山里的妹子聽見這邊的嘻哈,不搭理。馬三炮見二爺高興,馬鞭一揮,沖眾人說:“給二爺搶個媳婦,光洋十塊。”眾人聞?wù)f,呼喊著向山上奔去。二爺當(dāng)仁不讓,沖馬三炮道:“謝馬爺成全。”馬三炮哈哈大笑,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二爺?shù)臉尶刹荒苷扉e著。”說著揮槍打下樹梢一只小鳥。說時遲,那時快,二爺掏槍一甩,只聽一聲槍響,剛剛驚飛的另一只小鳥應(yīng)聲而落。“好槍法!”馬三炮刮目相看,大嘆隔日不見,草雞變鳳凰。二爺爽聲笑道:“哪比得過馬爺,馬爺是人中之龍。”馬三炮被捧,大悅道:“二爺才是山中猛虎,水中蛟龍。”話音剛落,山里就傳來哭聲,循聲望去,早見樹影間阿妹被眾人押下山來。
二爺迎上前去,但見阿妹如花似玉,一張紅撲撲的臉雖然繃得緊緊地,卻似天宮上好的蟠桃,恨不得咬一口。二爺心生歡喜,探手挑起阿妹的下巴。阿妹怒目偏頭躲開,恨恨地啐一口道:“流氓!”二爺不惱,抹去臉上的唾沫,用舌頭舔舔手指說:“好脾氣,我喜歡。”馬三炮眉飛色舞地走上來說:“二爺好福氣,這洞房花燭夜,早得晚不得。”二爺笑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晚我請客。走!”
行至村口曬谷坪,聽見村中鑼響,早有人通報自衛(wèi)隊強(qiáng)搶民女的消息。憤怒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少從不同方向云集而來,堵住去路。馬三炮站到高處,朝天放兩槍,大聲道:“誰阻撓抗日英雄娶親,以漢奸論處。”對于馬三炮拉大旗作虎皮、欺壓百姓、強(qiáng)搶民女的流氓行徑,村民們?nèi)呵榧ぐ海e拳聲討,不依不撓,一致要求放人。“既然是抗日英雄,為何不殺鬼子而魚肉鄉(xiāng)里?既然是娶親,為何不能明媒正娶?國有國法,村有村約,家有家規(guī)。這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公然強(qiáng)搶民女,罪大惡極。”二爺見動了眾怒,退一步道:“二爺我看中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女人。但二爺也是懂得規(guī)矩的人,明天我會托媒送上聘禮,絕不食言。”二爺?shù)脑捄馨缘溃K究松了口,又放了人,眾人各自散去。馬三炮說:“二爺,你這是?”二爺說:“馬爺,我二爺站著撒尿的,不能讓人看不起。”馬三炮哈哈大笑道:“男人哪個不是站著撒尿的。瞧你說的。”
第二天早上,二爺托了村里的賓媒婆,請了鼓樂隊,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進(jìn)得門來,二爺單腿跪地,雙手奉上紅綢包裹的聘禮。岳父大人撇頭不接。二爺又轉(zhuǎn)向岳母大人。岳母大人瞥一眼,也不接。站在邊上的賓媒婆到底見慣各種各樣的陣勢,機(jī)靈地?fù)]著手絹,“哎喲喲”地數(shù)羅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百年好合的姻緣,極力勸慰二位大人見好就收,促成一樁百年難遇、人人稱道的美好婚姻。二位大人不搭理,賓媒婆說著轉(zhuǎn)身接過二爺?shù)钠付Y,輕輕放在桌上。按照常理,這聘禮要公開亮相的。賓媒婆討二爺喜歡,眼高手低地掀開紅綢,突然看見一把泛著寒光的剔骨刀,驚叫一聲,兩腿擦油,一下子就跳到人群中,不停地拍胸壓驚。或許,在她幾十年的媒婆生涯里,見慣金銀珠寶、大洋綢緞,這冷血之物卻破了天荒。眾人見到剔骨鋼刀,倒吸一口冷氣,“咦”的一聲,都往后退兩步。
人在刀在,人亡刀亡。這把用上好鋼材打造的剔骨刀跟隨二爺多年,早已與二爺心靈合一,是他一生最心愛的隨身之物。二爺以為,這把剔骨刀是他的命,一個連自己的命都肯奉上的人,難道不值得托付么?二爺站起來,抱拳施禮一周,懇請大家作個見證。爾后,他拍著胸脯向二位大人保證,一生好待阿妹,若有半分怠慢,天打雷劈。不想,二位大人忽然給二爺跪下了,哀求二爺高抬貴手,愿意每日吃素食,念佛經(jīng),為二爺金身祈福。二爺火了,掏出油光瓦亮的駁殼槍,“啪”的一聲放桌上道:“別不識抬舉,我二爺看中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女人!”這時,里屋傳來一聲尖叫,隨后房門洞開,阿妹掙脫兩個婦女的拉扯,沖進(jìn)堂屋里,尖聲喊道:“你是爺啊,你成天充大爺呀,你有本事拎鬼子人頭來,我情愿給你一輩子做牛做馬。”二爺笑了,二爺仰天大笑,他想不到這樣柔弱的女子,在逼上梁山之時,竟敢說出這樣烈焰騰騰的話語,算是服了。二爺不含糊,道一聲“好”,然后抱拳對在場的老少爺們發(fā)毒誓說:“十日之內(nèi),若無鬼子人頭作聘禮,愿求阿妹承賜一泡女尿一頭溺亡。”說罷,二爺收起駁殼槍和剔骨刀,大步流星而去。一幫小嘍羅吱吱喳喳,跟隨二爺一路小跑,揚(yáng)起一行塵煙,塵煙的盡頭,山路彎彎。賓媒婆愣怔一會兒,方才清醒過來,“哎呀呀”地追著二爺遠(yuǎn)去的背影,討要媒婆錢。鼓樂隊又吹起《送親調(diào)》,或斷或續(xù),零零落落,在山山嶺嶺激蕩回旋。
四
鬼子在灣山崗村外南北兩頭修了炮樓,探照燈亮汪汪地掃來掃去,村頭光禿禿的苦楝樹上掛著數(shù)顆人頭,在凄風(fēng)中晃來蕩去。湘桂鐵路上間或有鐵甲車來回巡邏,暗夜里的血腥彌漫四周,刀光之惡無處不在。
四更時分,二爺翻過斷墻,悄然進(jìn)入村里。村里隨處可見殘墻爛瓦,磚木橫七豎八。初冬的北風(fēng)掠過院墻和房梁,發(fā)出一陣陣“嗚嗚”的破響。二爺蹲在一堵墻后,但見巷子的青石板路,了無人影,一片死寂。他像老鼠一樣沿著墻根溜到大爺?shù)拇跋拢瑢W(xué)兩聲貓叫。見無動靜,就輕輕敲一下窗。大爺“咳”一聲,問誰呀。二爺應(yīng)一聲,大爺愣怔一會兒,又打自己一耳光,火辣辣的痛讓他知道這不是夢。二爺回來了,他挪身下床,顫晃晃地開門。二爺叫一聲“大爺”,大爺就哭成淚人兒。
鬼子掃蕩萬里山,大肆殺戮,身首異處者,遍及溝壑;婦女被奸淫后開膛破肚,小孩被拋上半天,用刺刀挑死;唐德生的老婆被數(shù)十名鬼子輪奸,人已瘋癲;唐祖德因持槍反抗被砍了四肢,慘不忍睹。唐大功被逼,降了鬼子,做了維持會長。大難不死的青壯年全被抓去宜湘河修鐵路橋,年老的在村外修炮樓,挖壕溝。二爺含著熱淚,疑惑不解地說:“那你咋沒去?”大爺說:“你看我這樣子去得了嗎?”二爺?shù)皖^看見大爺纏滿草藥的雙腿,曲張如羅鍋,驀然才發(fā)現(xiàn)高大魁梧的大爺比自己矮了一大截,忙問怎么回事。大爺只哭,不說話。二爺急,搖著大爺?shù)募绨蛘f:“你快說呀,怎么回事?”大爺吞吞吐吐哭訴一遍,二爺才知道,鬼子少尉黑田看見唐大功家的墻上掛著一把二胡,對中國民族器樂發(fā)生濃厚興趣,突然就喜歡上《二泉映月》的悲情韻味,又突發(fā)奇想,逼迫唐德生挑了大爺?shù)膬蓷l腿筋,交給鎮(zhèn)上器樂鋪的李師傅,要精心做一把肉弦二胡。二爺聞?wù)f,肺都?xì)庹耍⒓刺统鲴g殼槍,要找黑田算賬。大爺不允,死死抱住二爺不放手,息事寧人地覺得撿了一條性命已是祖上積德,燒了高香。大爺苦苦勸說二爺:“算了,你殺一個黑田,全村人都跟著遭殃。唐家不能因為兩條腿筋而禍及鄉(xiāng)鄰,成為灣山崗的一大禍害。”二爺咬得牙齒嘣嘣響,一拳擊在墻壁上。他知道大爺忠厚老實,一向順乎其道,不肯踩死一只螞蟻。拂曉之時,二爺別過大爺,只身望鎮(zhèn)上奔去。
江在鎮(zhèn)旁,鎮(zhèn)在江邊。廟頭鎮(zhèn)沿著湘江的河灣臨水而建,湘桂鐵路從西邊而過,一向為南來北往的重要商埠。李家器樂鋪在林碼頭與中碼頭的中間,是一棟三進(jìn)兩層小木樓。前面一進(jìn)臨街,為商鋪;中間兩進(jìn)為主人住宿;樓上為迎客茶室兼為工坊;后院為廚房廁所,打開后門,河岸下的湘江滔滔北去。二爺打探清楚,便挑一擔(dān)大白菜,擱在器樂鋪對面的街邊。他戴一頂破草帽,蹲在地上,既不叫賣,也不理人,只一個勁地抽煙。
兩天之后,功夫不負(fù)苦心人,終于等到時機(jī)。大約早上十點多鐘的時候,一輛插著膏藥旗的三輪摩托車“嘎”的一聲停在器樂鋪前。一個鬼子軍官進(jìn)了鋪子,被李師傅迎上二樓,兩個鬼子持槍站在門兩側(cè)。二爺一陣竊喜,料想取琴者必為黑田無疑,立即挑起一擔(dān)大白菜下了碼頭。他丟下白菜擔(dān)子,徒手爬上河岸,翻墻進(jìn)入李家后院,赤腳悄然摸上二樓。黑田左右端看手里的二胡,“喲西喲西”地一番叫好,然后瞇眼胡亂拉起刺耳的暴虐之音,刺得二爺撕心裂肺。李師傅點頭哈腰地忙著倒水續(xù)茶。二爺瞅準(zhǔn)時機(jī),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捂住黑田的嘴巴,雪亮的剔骨刀如閃電般地抹過他的脖子,血濺一地。李師傅猛然瞅見這一幕,立時嚇得癱軟在地,手里的茶杯掉在桌上,茶水四處漫流。趁李師傅還沒恍過神來,二爺抽出黑田的指揮刀,但見手起刀落,只聽“咔嚓”一聲,黑田便尸首分離,一顆頭顱從桌上滾落在地。樓下站崗的兩個鬼子聽見響動,探頭看見樓板縫隙不斷滴下鮮血,立時沖上樓來。這時,李師傅大聲叫喊,瘋了似的往窗外爬。二爺早脫下鬼子的上衣包了頭顱,用指揮刀挑在肩上,沖下樓去,正與兩名鬼子狹路相逢。二爺不搭話,抬手就是兩槍。可憐兩個鬼子應(yīng)聲倒地,立馬魂歸扶桑。二爺砍下兩個鬼子的人頭,一并包好背在身后,一身血污地竄到后院,飛身跳下河堤,又乘上一葉扁舟,順流而下。在歷山屋村登岸后,折身向南,望大碧頭村進(jìn)發(fā)。此時,陽光正好,隔岸的廟頭鎮(zhèn)槍聲大作,雞飛狗跳,一地狼籍,鬼子四處砸門抓人。
二爺穿山越嶺繞過鄒家村,又行十里地,李家村便遙遙在望。他知道,過李家村,再翻過云嶺的隘口,大碧頭村就到了。阿妹就可以披上紅嫁衣,義無反顧地做他的新娘。含羞解帶兩依依,微笑吹燈雙得意。想起戲臺上桂劇的唱詞,二爺歸心似箭,忘記疲勞,大步流星往前趕。
前兩天,鬼子實施冬季掃蕩計劃,李家村已成一片廢墟。二爺遇見山里的一隊難民,問大碧頭村的情況,難民說大碧頭也未能幸免,馬三炮的自衛(wèi)隊被打散了,有的已逃入湖南境內(nèi)。二爺心急如焚,馬不停蹄趕路,巴望上天護(hù)佑,阿妹能全身而退。至云嶺隘口,硝煙退盡,亂石遍布,焦土之上,尸體橫陳,北風(fēng)吹來,哀號低回。看來,這是一場惡戰(zhàn)。馬三炮的自衛(wèi)隊不是草包,雖然不堪一擊,但終顯血性,誓死守了這個隘口。二爺沒有耽擱,直奔村里。在鬼子燒光、搶光、殺光的“三光”政策下,村里死尸遍布,血流成河,早成一片廢墟。二爺抹著眼淚,叫喊著阿妹,一路狂奔。待沖進(jìn)院子,但見二位大人陳尸在地,腐爛生蛆。二爺心一彈,一顆心早提到喉嚨口。他竄進(jìn)里屋,看見阿妹衣不遮體,下體血肉糊糊,倒在床沿邊上,含恨睜眼,聲息全無。二爺撲過去,抱著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臉變成了豬肝色,國恨家仇齊齊涌上心頭。二爺顫手合上阿妹的眼,使勁掰開她的手指,一粒黃燦燦的銅扣,躍然入眼。二爺握緊手里的銅扣,這奪妻之恨、殺妻之仇如熊熊大火,騰空而起,直沖九霄云天。我看上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女人。二爺用三顆鬼子人頭祭奠親人,料理完后事,星夜直奔黃沙河。
二爺?shù)腻X袋子里除了五塊光洋,又多一粒銅扣。
五
黃沙河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國軍的第一道防線就設(shè)在黃沙河。可惜國軍不敵日軍打通“豫湘桂”交通線的重兵進(jìn)攻,已然敗退興安一線。血仇要用血來報,犯我者,雖遠(yuǎn)必誅。據(jù)說,掃蕩大碧頭村的鬼子第104聯(lián)隊已經(jīng)進(jìn)駐七十里外的全縣。二爺餐風(fēng)露宿,又沿湘江一路南下。
趕到蓑衣渡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兩岸的炮樓亮起探照燈,江面一片雪亮。這里有一個小隊的鬼子駐守,渡口無法通行。二爺餓了,去地里刨兩個紅薯充饑,然后去山上的一片墳地躺下休息。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過去。二爺夢見阿妹,夢見他的洞房花燭夜。自古美女愛英雄,二爺一廂情愿地幻想,在阿妹心頭,自己是烈火金剛,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山河破碎,國土淪陷,在這場戰(zhàn)爭中,二爺不再是二流子,不再是混混,不再是大爺眼里沒出息的人。二爺愛睡懶覺,日頭曬屁股也不肯起來,阿妹拍他的肩膀說:“二爺起來了,太陽照到云嶺啦。”二爺心一彈,翻身坐起,睜眼一看,四周黑麻麻的,蟋蟀在啾啾鳴叫,初冬的夜,白露微寒。二爺打個寒顫,甜美的夢瞬間灰飛煙滅,又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不由怒火中燒,惡向膽邊生。二爺悄然下山,摸向鬼子炮樓。
炮樓在河岸之上,居高臨下,探照燈掃過來,曠野里夜如白晝。幸好有一條水溝流向湘江,溝邊蒿草叢生。初冬時節(jié),溝內(nèi)溪流細(xì)少。二爺順溝而下,悄悄抵近鐵絲網(wǎng),借助探照燈的光亮,看到炮樓下的平地上竟然吊著兩條大漢,一身血污。二爺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看到受欺負(fù)的中國人,就覺得是自己的親人,心如刀割;看到猶如虎狼的鬼子,恨從心起,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二爺自小偷雞摸狗,自稱鼠輩道人,這鐵絲網(wǎng)、探照燈、哨兵在他眼里不過小菜一碟。鬼子哨兵持槍站在炮樓下的門口,來回走動。二爺一溜煙竄到炮樓下,順墻根一個翻滾,就縮身藏到沙袋之下。平地上捆吊在木柱子上的兩個大漢驀然瞅見二爺,都吃了一驚。二爺將手指放嘴上,然后又用大拇指指指鬼子哨兵方向。兩位大漢對視一眼,在鬼子哨兵背對二爺時,點頭示意。二爺心領(lǐng)神會,躍身而起,那把剔骨刀徑直插進(jìn)鬼子哨兵的后胸。鬼子哨兵“哼”一身向后一倒,二爺扳住頭部就勢朝其前胸又是一刀,頓時一命嗚呼。二爺松手看到鬼子痙攣的臉,嘴上的胡子毛茸茸的,原來還是個孩子。二爺探手割一粒銅扣,塞進(jìn)錢袋子里,又束緊拉繩,放進(jìn)貼胸口袋。兩個大漢見二爺?shù)檬郑p輕地笑了,他倆以為二爺會馬上過來解救,哪知二爺卻轉(zhuǎn)身進(jìn)了炮樓。天吶,兩人對視一眼,大嘆一聲,炮樓里還有九名鬼子,兇險異常。兩個大漢眼見得要得救,眨眼又命懸一線,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十分鐘后,探照燈的燈柱掃向江面不動了,兩個大漢翹首炮樓頂端,松一口大氣。他倆知道,二爺?shù)檬至恕R粫海斞刈叱雠跇牵碜邮w啐一口,徑直過來揮刀割斷兩個大漢手腳上捆吊的繩索。“二爺,怎么是你?”一個大漢吃驚地說。二爺駭一跳,抹一把臉,湊近仔細(xì)一看,也大吃一驚:“李排長,怎么是你?”李排長拍拍二爺?shù)募绨颍Q起大拇指說:“二爺,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啊,真是條漢子。”二爺心一沉,暗暗叫苦,他腰間還別著人家李排長的駁殼槍呢。二爺吐一下舌頭,臉笑成一朵花說:“哪里,哪里比得上你李排長。”李排長說:“走,閑話后說,這不是久留之地。”二爺“嗯”一聲,率先往外溜去。他越過鐵絲網(wǎng),跳下水溝,回頭卻不見李排長兩人的影子。二爺摸摸腦袋,沉思一會兒,便貓身向山上而去。一會兒,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二爺回頭一看,炮樓火光沖天,那面膏藥旗燃燒起來。隔岸炮樓的探照燈掃射過來,炒豆般的槍聲撕破暗夜的寧靜。二爺吐一口氣,掏出錢袋子,將十一粒銅扣倒在手心數(shù)了數(shù),然后一把攥緊,眉目間多了一絲難得的暢快。一會兒,李排長兩人各背三桿長槍,各抱一挺歪把子,笑嘻嘻地過來。二爺接過李排長的歪把子說:“這槍好,沒子彈行么?”李排長笑道:“兩箱子彈已經(jīng)藏在水溝里,改天再派人來取。”二爺說:“我怎么沒想到呢?”另一個漢子說:“二爺,這都是你的功勞,算你的繳獲。”李排長說:“二爺,佩服啊,哪陣風(fēng)把你刮到全縣來?你這是往哪去?”二爺說要找鬼子第104聯(lián)隊算賬。李排長說:“104聯(lián)隊往桂林去了,全縣都是第11聯(lián)隊占領(lǐng)區(qū)的鬼子。”二爺要與李排長分手,李排長不干,力邀二爺加入全縣抗日先遣隊一大隊,說到哪里不是殺鬼子。原來,李排長潰逃到全縣后,就地被編入地方抗日武裝,番號為全縣抗日先遣隊一大隊,他任大隊長。昨天去縣城偵察,回營地時被渡口炮樓的鬼子抓住,幸遇二爺搭救。李大隊長堅持不讓二爺走,要走,也要去營地好生款待一下。
李大隊長的營地在大石山區(qū)白寶鄉(xiāng)的陀巴村。陀巴村邊有條陀巴河,陀巴河水清冽洌的。二爺脫了衣裳,跳進(jìn)河里好好地洗一下,覺得背部火辣辣地疼。這才想起在干炮樓頂那個鬼子時掛了彩,雖無大礙,但結(jié)痂的傷口被水浸泡后,生疼得很。二爺沒注意,又吃了爆炒的黃豆,第二天傷口竟然發(fā)炎灌膿,腫得老高。由于缺衣少藥,李大隊長尋來本村的大先生,用草藥敷住傷口。一不小心,二爺在這里就耽擱了半個月。一天傍晚,二爺去陀巴河邊活動筋骨,正遇李大隊長押著一個受傷的鬼子俘虜歸來。李大隊長率領(lǐng)抗日先遣隊在曉山村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zhàn),打死出城搶糧食的三名鬼子,一個受傷被俘,其余逃回城里。鬼子俘虜見李大隊長對二爺客客氣氣,以為二爺是這里的大官,是大救星,立即跪地求饒,又拿出一張全家福恭敬地遞給二爺。二爺瞄一眼照片,又瞄一眼鬼子俘虜。鬼子俘虜穿著單薄,冷得直哆嗦。他用手?jǐn)n攏領(lǐng)口,放下手時,領(lǐng)口又開了。二爺眼亮,發(fā)現(xiàn)他的上衣領(lǐng),少了一粒銅扣,不由一顫,倒吸一口冷氣。李大隊長見二爺臉色有變,忙問二爺?shù)溃骸岸斢惺裁词拢俊倍敳豢月暎珠_兩名隊員,將鬼子俘虜拉到河灘上,一腳踢中他受傷的腿,鬼子立馬跪在河卵石上。二爺不由分說,掏出駁殼槍,照其后腦勺抬手就是一槍。李大隊長大驚,跑過來一看,鬼子俘虜后腦勺已開了花。他站起身沖二爺說:“你唱的是哪一曲?槍殺俘虜可要受處分的。”二爺別好槍,掏出剔骨刀,躬身割了鬼子俘虜?shù)囊涣c~扣,往上一拋,又張手接住,扔下一句話說:“留著這等雜種何用。”他吹著口哨往村里走,覺得鬼子太可笑了,這邊冷血殺人如麻,那邊熱血人間溫情,作的什么孽啊。李大隊長愣在那里,看二爺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突然沖幾個不知所措的隊員“吼”一聲說:“快去下了他的槍!”
這個“他”是二爺。
六
山里下雪下得早,十一月中旬的時候,陀巴山上就結(jié)了冰棱子,冷得人直跳。二爺被關(guān)在陀巴洞里,雖然洞里暖和,心卻寒冷得很。他整天吼著問候李大隊長的十八輩祖宗,在洞里咆哮雷霆。所謂江湖,義字當(dāng)頭。江湖中人對忘恩負(fù)義之徒,無不咬牙切齒。李大隊長呢,也犯了難。本來,他只想收收二爺?shù)钠猓涣嫌腥藚s偷偷報告縣府,二爺被冠以“破壞抗戰(zhàn)”的罪名,明天要押往縣府駐地審查。
二爺隨身之物已被送到李大隊長的桌上。李大隊長撫摸著那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駁殼槍,扳上扳機(jī),輕輕一勾,就聽到撞針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這是一把好槍,保養(yǎng)得很好。僅憑偷槍這一條,李大隊長就可以判二爺死刑。但槍在二爺手里,似乎更適合在自己手里。李大隊長又拿起那把剔骨刀,用大拇指刮刮鋒刃,對著雪亮的刀身哈口氣,愛不惜手地用袖筒擦兩個來回。他不知道二爺有什么勇氣敢只身潛入炮樓,抹了十個鬼子的脖子,還救了自己的性命。這絕非常人所為啊,可事實卻擺在眼前。二爺?shù)腻X袋子里,有五塊大洋,十二粒銅扣。李大隊長不止一次地在桌上排開銅扣,來來回回數(shù)好幾遍。如果沒猜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二爺怒殺鬼子的計數(shù)。可就這樣一個鄉(xiāng)間草莽,甚至連草莽都算不上的爛人,為什么比一支有組織的隊伍殺的鬼子還多?這一個人就敢端鬼子的炮樓,若非親見,實難相信。李大隊長不知道,二爺心里有一顆仇恨的種子在發(fā)芽,在抗?fàn)帯?谷詹环秩诺龋灰獨⒐碜樱蔷褪强谷沼⑿邸?/p>
一行五人迎著風(fēng)雪,沿著山道,望百板洞進(jìn)發(fā)。二爺背著包獄抬頭看天空,天空灰暗得很,那些雪粒子落下來,撲簌簌地響。二爺想起戲臺上林沖逼上梁山的情景,想此番若不死,必取李大隊長性命。李大隊長騎著馬,一臉陰沉,不說話。三個自衛(wèi)隊員抱著槍,兩手插在袖筒里,毫無警覺地走。約摸三個時辰,到了一個叫瓦崗嶺的地方。這是一個三岔路口,南下灌陽,東進(jìn)道縣,北上全縣,那些請過路君子念一念,迷信能斷小兒夜哭的紅紙貼滿路碑。二爺停下來,沖李大隊長嚷道要尿一泡。李大隊長沒吭聲,朝一個小個子的隊員呶呶嘴,那小個子便解開二爺手上的繩子,押著二爺去林子里尿。二爺確實憋很久了,好好地尿了一泡,頓時一身輕松。小個子四處張望,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二爺扎好褲頭,哼著山間野調(diào)走過去,一腳將小個子踹下山坡底,撒腿就鉆進(jìn)林子。一會兒,身后就響起槍聲和叫喊聲。“站住,站住。”二爺才懶得理李大隊長的叫喊,他跟著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山里的一群難民,聽見槍聲和二爺?shù)慕泻埃昂衾怖病钡叵蛲馀堋6敻y民一下子就消失在密林深處。
待喘息已定,二爺解開包獄,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一樣不少,那支駁殼槍子彈壓得滿滿的,還額外多了十粒子彈。二爺吹一聲口哨,知道李大隊長是有意放了自己。
半個月后,二爺輾轉(zhuǎn)到了興安縣和靈川縣交界的溶江附近,已餓得肚子咕咕叫。他在一個獵戶棚里,找了一些苞谷,生火熬一大鍋粥,總算吃飽一餐好飯。傍晚時分,二爺下山到溶江取水,那落日余輝映照一江流水,金光蕩漾。二爺一時心境開闊,唱起《王三打鳥》的桂劇文場曲調(diào)。哪曾想,一梭子槍響,打得江里水花四濺。二爺駭一跳,沒命逃進(jìn)山里。他不明就里,尋一處高崗觀看,但見上游六百多米的江中,一座鋼梁大橋橫跨兩岸,緊鄰鐵橋的山坡上高高聳立著一座炮樓。好險,剛才放槍的就是炮樓頂上的鬼子,要不是距離遠(yuǎn),二爺早中槍了。二爺自責(zé)自己粗心大意,又有些冒火。鬼子遠(yuǎn)渡重洋,竟然在此撒野,惹著二爺,豈非自找倒霉。二爺?shù)钠饩褪牵l惹誰找死。二爺回到獵戶棚,躺在一堆稻草里,預(yù)備好好睡一覺,下半夜去端鬼子炮樓。
溶江鐵路橋是湘桂鐵路的一座重要橋梁,跨度達(dá)220米,扼守桂林門戶,鐵路和公路都穿過湘桂走廊的狹長地帶,在戰(zhàn)略上是不可不守的要塞。原先,國軍派一個加強(qiáng)營外加一個高炮連守衛(wèi),可惜鬼子第104聯(lián)隊進(jìn)犯時,兩翼的國軍一槍未放就溜之大吉,生生將鐵路橋拱手讓于敵手。鬼子在這里派一個中隊的兵力布防,輕重火力網(wǎng)密布,想靠近比登天都難。二爺流竄到這,心里只有仇恨,又不懂軍情,干的都是偷雞摸狗營生,以為乘夜色掩護(hù),干一票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三更的時候,二爺翻身起來,沿山梁爬上山去。溶江鐵路橋的北端是一片開闊地,南端是山嶺,鬼子早在山頂翻修了國軍筑的工事。二爺還在五百米開外,山頂?shù)睦枪肪涂穹筒灰眩@動所有鬼子。南北兩端的探照燈掃將過來,把山林照得亮晃晃的,那輕重武器齊齊掃射過來,“嗖嗖”地打得二爺趴在地上不敢抬頭。接著,鬼子的擲彈筒又呼嘯地飛過來,炸得地動山搖。二爺嚇得心驚膽顫,胡亂放兩槍,就撒腿往山下跑,不幸被一顆流彈擊中肩膀。二爺“哎喲”喊一聲,捂住傷口跑幾步,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他不死心地翻滾幾下,就滾下山坡。十多名鬼子打著手電筒沖下山來,一邊放槍一邊追,在密林四處搜尋。這時,北邊的江岸響起槍聲,鬼子呼地往北邊的河灘沖下山去。二爺在山梁南邊灌木叢里,聽得槍聲漸漸稀了,爬起身剛走兩步,就被幾桿黑洞洞的槍口頂住去路。
桂北游擊隊五中隊隊長粟利民繳了二爺?shù)鸟g殼槍,詢問二爺?shù)纳矸荨6斦f,打鬼子的。粟利民不信。二爺就說了昨天的遭遇。但聽說二爺一個人要去端鬼子炮樓,他啞然失笑。二爺說:“真的。”粟利民不理,察看二爺?shù)膫椤6斄骱芏嘌迷谑秦炌▊K合虏紬l幫二爺包扎好,就命人將二爺押往東邊的林子。昨天,粟利民隊長帶領(lǐng)隊伍來偵察湘桂鐵路的運輸情況,準(zhǔn)備配合縣大隊打一個破襲戰(zhàn),阻斷鬼子的后勤供給。聽到槍響才趕上山來,派人引開鬼子,救下二爺。但二爺身份不明,又持駁殼槍,跟鬼子的便衣隊差不離。因此,二爺一直被押著,脫不開身。翻過兩道山梁,又走兩個多小時,來到一戶人家。此時,天已經(jīng)放亮,公雞不時引頸高歌,沉睡的山村已經(jīng)醒來,炊煙裊裊。這里已是靈川縣靈田鄉(xiāng)的地界。
二爺被關(guān)在一間廂房里,外面北風(fēng)呼呼地吹,屈指一算快到冬至之日。二爺傷口腫痛得很,渾身燥熱,抵不住“哼”幾聲。送來的紅薯,他一口也沒吃。捱到傍晚時分,門“吱呀”響一聲,進(jìn)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女同志看起來二十多歲,圓臉,大眼,齊耳短發(fā),背著一個藥箱,徑直走到二爺面前,蹲下身察看二爺?shù)膫凇6斦f:“你是大先生?”女同志點點頭,要二爺忍一忍,說痛就喊一聲。在女人面前,二爺從沒當(dāng)過熊包,他以為喊一聲一定丟臉,所以咬牙閉嘴,準(zhǔn)備等女同志撕開最后一圈布條。女同志見二爺臉紅脖子粗卻遲遲沒動手。她說:“同志,你哪里人?”二爺閉氣不答,看見女同志瞟來的眼神,又只好松口氣,張嘴答道:“全縣人。”女同志“喲”一聲道:“全縣離這一百多公里呢,怎么到這里呢?”二爺笑了,自豪地答道:“打鬼子呢。”話還沒落音,女同志手一揚(yáng),便揭去布條,連帶撕下一砣爛肉,痛得二爺大喊一聲,跳將起來,在原地轉(zhuǎn)圈跺腳,眼淚都滾出來。女同志處理傷口有經(jīng)驗,知道男同志要面子,痛又不敢喊,故意讓二爺放松,趁機(jī)揭掉布條,只痛一下就不痛了。女同志等二爺靜下來,說:“你這傷口發(fā)炎了,待會還要痛一下。”二爺嚇得臉變了色,說:“你就敷藥算了,我身體好呢。”女同志說:“這怎么行呢,不消毒,傷口就會化膿,化膿那是要死人的。打鬼子都不怕,痛這一下就忍不了?”二爺說:“本來不怕的,是給你整怕了。”女同志笑成一朵花,說:“那你自己弄,行了吧。”她說著把酒精棉球遞到二爺?shù)氖终菩摹6斶@個蠢冬瓜,在灣山崗胡混,根本不知道酒精為何物,反手就一巴掌拍到血糊糊的槍眼里,他的目的是想借那一巴掌給自己壯膽,一氣呵成。哪曾想那酒精散開來,痛得二爺捂住傷口滿地打滾,直操鬼子的姥姥。女同志掩嘴偷笑道:“怎么樣,還是我來吧。”二爺服了,趕忙點頭。女同志撒點消炎粉,用白紗布包好,外面又用布條扎起來。二爺說:“我這傷怎么樣?”女同志說:“只要不發(fā)炎,估計沒大問題,否則就要做手術(shù),弄不好整條胳膊都要鋸掉。”二爺吸一口氣,認(rèn)為女同志嚇唬自己,不以為意。
女同志走了,二爺趴窗口上看她好看的背影。背影不見了,他就看院墻上枯黃的馬尾巴草,看天上的飄來飄去的云朵。冬天的艷陽鋪灑在院子里,空氣里就多了快樂的顆粒子。二爺想起阿妹,阿妹的聲音那個甜啊,清亮亮地猶在耳旁。
二爺哭了,如果阿妹還在,跟著自己不會受半點委屈的。他也不會尋仇到這里,也不會輕易受人支配。二爺不知道這隊伍上的人會怎么處置自己,只是大仇未報,有愧阿妹幽怨的眼神。二爺雖然自己胡法胡天,卻嫉惡如仇,恨不能痛痛快快手刃鬼子以血深仇。二爺玩世不恭的惡與鬼子滅絕人性的惡是有區(qū)別的,二爺怎么惡,也只逞強(qiáng)斗狠,立的是自己的威。門又開了,進(jìn)來兩個游擊隊員,押二爺去過堂。拐幾個彎,二爺就進(jìn)了一座泥磚院子。院子的堂屋里,點著一盞松油燈。粟利民和敵工科的馬科長同坐一張條凳,桌子上攤開一個小本子,上面擺著一只鋼筆。粟利民隊長請二爺坐在對面,背后站著兩名背槍的游擊隊員。
敵工科的馬科長問二爺?shù)男彰⒓灒謫柺鞘裁瓷矸荨6敶穑骸按蚬碜拥摹!彼诶耜犻L問:“怎么跑到二百多里外的靈川地界?”二爺說:“追殺鬼子104聯(lián)隊。”粟隊長笑了,說:“鬼子一個聯(lián)隊好幾千人,你殺得完嗎?”二爺說:“殺幾個算幾個。”粟隊長說:“你殺幾個了?”二爺?shù)靡獾卣f:“槍殺三個,刀殺十一個。”粟隊長不信,張大嘴巴說:“不會吧。”二爺拍胸說:“我那束口的錢袋子里,有十二粒銅扣呢。”這個錢袋子被扣在粟隊長手里,他知道有十二粒銅扣,但這并不代表二爺殺了十二個鬼子。二爺滿嘴跑油,嘴說十四個,銅扣只十二粒,蒙人么?一直沒吭聲的馬科長問二爺:“你那駁殼槍怎么來的?”這個提問問到點子上。二爺犯難,說繳鬼子的,鬼子沒這號槍;說偷國軍的,豈不要問罪。他權(quán)衡再三,說:“李排長送的。”“李排長是誰?”經(jīng)驗老道的馬科長窮追不舍。二爺有些冒汗,有些口吃地答:“全縣抗日先遣隊一大隊李大隊長。”粟隊長犯糊涂了,一拍桌子說:“怎么一會兒李排長,一會兒李大隊長。老實交待。”二爺火了,也拍一下桌子站起來道:“事實就這樣,有膽去你去殺個鬼子給我看看?”兩個游擊隊員一個按住二爺?shù)募纾粋€叉住二爺?shù)牟弊樱瑢⒍斵舻降首由稀qR科長揮一下手,他倆才松手。馬科長接著問二爺:“李排長叫什么名字?”二爺開始耍賴,他確實不知道李排長叫什么名字,就將李排長如何潰逃,如何又投地方武裝的情況說一遍。馬科長再問,二爺還那幾句話。馬科長問不出所以然,沉思一下,對二爺說:“你的情況要核實一下再說,物品要核實清楚后返還。”二爺沒辦法,只好又被押回廂房。
七
靈川地界的冬天下雪下得比全縣晚些,有時甚至不下雪,但1944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幾乎一夜之間就鋪得滿山遍野都白皚皚的。
二爺在女同志的精心照料下,槍傷恢復(fù)得很快。女同志叫柳桃,是木命。二爺自稱火命,跟柳桃姑娘息息相關(guān),打趣說:“沒有木,就沒有火;沒有柳桃,就沒有二爺。”柳桃對二爺?shù)墓适拢徽f信,也不說不信,只淺淺地笑,然后扭頭跑開。二爺最喜歡柳桃對著傷疤吹氣,那熱熱的氣流掠過傷處,也掠過二爺?shù)男念^。好幾天不見柳桃的影子,二爺心癢癢的。傷已經(jīng)好差不多了,二爺?shù)男乃家不罘洪_來,沒有什么能關(guān)住他的自由。二爺操起凳子,砸開后窗,向地一滾,就滾到一堆柴火的后面。看守的游擊隊員,聽見響聲,立即開門進(jìn)來,不見二爺?shù)挠白樱蟠暗哪緱l窗棱被砸得稀巴爛。他大喊大叫地返回院子里,說:“奸細(xì)跑了。”聞訊而來的游擊隊員,紛紛向外追去。二爺聽見那些雜亂的腳步聲,向村外去了,輕笑一聲,徑直往粟隊長的那戶人家走去。進(jìn)了院子,二爺聽見廂房里一個隊員向粟隊長報告,說:“那個奸細(xì)逃跑了。”粟隊長拍一下桌子說:“媽拉個巴子,給我抓回來!”
“哪個奸細(xì)逃跑了?哪個要抓我呀?”二爺笑嘻嘻地進(jìn)了廂房,兩手抱胸,一副敖然群雄、誰奈我何的樣子。粟隊長瞄一眼二爺,又瞄一眼一驚一乍的隊員,沖他說:“去,把他們都叫回來。”這個“他們”自然指那些在村外搜索追逃的笨蛋。二爺不請自坐,還把一條腿搭在條凳上。粟隊長給二爺?shù)挂槐f:“你想干嘛?”二爺脧一眼粟隊長腰間的駁殼槍,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白多黑少地說:“沒別的,沒別的,只想要回我自己的東西。”粟隊長起先用過長矛、大刀,好不容易搞一桿長槍,歡天喜地。如今繳二爺?shù)鸟g殼槍,整天愛不釋手,無形中又找到隊長的感覺,那得瑟顯擺就不提了。現(xiàn)在二爺要槍,就算有千萬條理由,那也行不通。粟隊長說:“你的身份還沒查清,不行。”二爺見粟隊長把話咬死,冷笑一聲說:“你配嗎?你有資格嗎?”粟隊長不是軟柿子,掏出駁殼槍往桌上一拍道:“在老子的地盤上,老子就是資格。”二爺不搭話,猛地掀翻桌子,撲身過去撞倒粟隊長的同時,已拾槍在手,頂住粟隊長的腦門道:“你動呀?動一下老子一槍打死你。”粟隊長學(xué)藝不精,被二爺冷不防的襲擊搞得措手不及,那黑洞洞的槍口隨時都能冒出火,那槍管的冰冷直抵心肺。他陰溝里翻船,卻心有不甘大喊一聲道:“來人呀,人都死哪去了!”二爺瞧粟隊長的熊樣,“你叫呀,叫呀,再叫一聲小心老子槍走火嘍。”說時,外面的隊員已經(jīng)回來,吃驚地舉槍把廂房圍個水泄不通。二爺手里有牌,也不慌張,只把槍頂著粟隊長的腦門說:“冤有頭債有主,老子只想打鬼子,跟你們無關(guān)。這世上站在老子頭上拉屎的人,還沒生出來呢。”粟隊長見隊員都上來了,膽氣也長了,大聲說:“不要管我,開槍!”可誰也不敢開槍。這樣的事,他們還第一次遇見。二爺?shù)溃骸白岄_,都給老子讓開。”眾人便乖乖后退數(shù)步讓出道來。二爺押著粟隊長剛走出廂房,迎頭看見柳桃跑進(jìn)院子里。柳桃生氣了,她挺胸?fù)踝《數(shù)娜ヂ罚嫉关Q地沖大家說:“放下槍,都給我放下槍!”然后,盯住二爺,氣沖沖地不說話。二爺心里有點發(fā)毛,柳桃的眼神像刀子呢。二爺說:“柳姑娘,你讓開。”柳桃說:“本姑娘就不讓。”二爺皺眉,爛著臉說:“你讓開哩。”柳姑娘說:“忘恩負(fù)義的狗東西,哪有拿槍指著自己救命恩人的?把槍放下。”說二爺不義,二爺一點也不高興。二爺胡攪蠻纏地說:“他憑什么繳老子的槍?憑什么關(guān)押老子?又憑什么不讓老子殺鬼子?老子殺鬼子的時候,你們躲在哪里拜菩薩?”說粟隊長燒香拜菩薩,茍且偷安,粟隊長不服氣,他大小是個隊長,多多少少也是拿命去跟鬼子斗的。粟隊長說:“老子流過血,老子負(fù)過傷,老子也不是怕死鬼。”柳桃說:“什么老子不老子的,有本事跟鬼子較量去,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粟隊長說:“他哪是自己人呀,看樣子就是便衣隊的奸細(xì)。”二爺火了,用力頂一下粟隊長的腦殼道:“再嘴硬,讓你腦袋開花。”柳桃說:“你聽不聽話,還不放下槍?到時別怪我救不了你。”二爺說:“柳姑娘,不是我不放下槍,我放下槍就沒命了。我只想要回我的東西就走,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們走你們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柳桃“哼”一聲說:“那好,你走吧,我們放你走。”柳桃喊:“讓二爺走。”二爺?shù)箾]了主意,他心里其實舍不得柳桃,柳桃吹的氣還留在心坎,經(jīng)久不息。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但見馬科長飛身下馬,背手走進(jìn)來。馬科長見二爺好身手,不由心生歡喜,盡管去全縣調(diào)查的同志還沒回來,但他為二爺?shù)谋臼滤鄯_@場生變,倒讓他心里有了譜。馬科長大手一揮,說:“大家都散去吧。”大家便放下槍七嘴八舌地出了院子。柳桃見狀,走向前去,扯開二爺拿槍的手說:“還不放下,想抗命是不是?”二爺松開手,粟隊長反手就想打二爺,柳桃沖到兩人中間,揪住粟隊長說:“你不要命了?”二爺怒目盯著粟隊長說:“小人!”“好了,好了。”馬科長哈哈大笑,走過來拍拍二爺?shù)募绨蛘f:“好小子,有種。”二爺對粟隊長有意見,便氣壞壞地說:“有種不有種,都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誰怕誰呀。”馬科長不理二爺,背手進(jìn)到廂房,回頭見二爺沒有跟著粟隊長和柳桃進(jìn)來,就沖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二爺說:“你一起過來。”柳桃聞?wù)f,轉(zhuǎn)身過來綰住二爺?shù)氖志屯锿稀6斝岬搅仪啻旱臍庀ⅲ瑑?nèi)心蕩漾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暢快。
破襲戰(zhàn)要開始了,時間就定在今晚。粟隊長帶領(lǐng)五中隊的任務(wù)就是配合桂北游擊隊六中隊端掉涼風(fēng)橋火車站,外圍阻擊的游擊隊留給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
涼風(fēng)橋火車站在溶江鐵路橋的南邊,兩地相距約六公里,因為守橋的鬼子可以協(xié)防,因此涼風(fēng)橋火車站只有十名鬼子駐守,其中南北兩頭扳道房各一名鬼子看守,行車值班室兩名鬼子值守,一個軍曹帶五名鬼子在站區(qū)流動巡查。聽了情況介紹,粟隊長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認(rèn)為十名鬼子就是一板水豆腐,還不夠五中隊塞牙縫,何須六中隊百來號人助陣。馬科長說:“五中隊熟悉地形,做向?qū)В鞴ナ橇嘘牭娜蝿?wù)。”粟隊長不屑一顧,說:“破襲戰(zhàn)就是偷襲,襲了才好破。只要偷偷摸上去,鬼子怎么死的還不知曉呢。”馬科長見粟隊長胸有成竹,又想二十倍于敵的兵力,想來也不成問題,就不以為意。二爺請求任務(wù),馬科長笑笑說:“你能行嗎?”二爺說:“打鬼子不含糊,你派個任務(wù)吧。”柳桃見二爺主動請纓,抬頭看二爺一眼,目光里意味深長,卻沒能逃過馬科長的靈光。馬科長看看二爺,又看看柳桃說:“你跟著柳姑娘救護(hù)傷員吧,保護(hù)她的任務(wù)就交給你啦。”二爺大喜過望,立正,拍拍腰間的槍說:“保證完成任務(wù)。”粟隊長見二爺拍槍,心里不爽,奏請馬科長索要二爺?shù)臉尅6斈目希f:“臉紅不紅呀,有本事去鬼子手里繳。快點,把剔骨刀和錢袋子還給我。”馬科長沒吭聲,手指一下粟隊長,又指一下二爺,意思要粟隊長歸還物品。粟隊長沒辦法,只好如數(shù)歸還。
入夜,天又下起鵝毛大雪。一行人冒雪行至同化村,跟六中隊匯合后,直撲涼風(fēng)橋車站。涼風(fēng)橋車站處在夾山之下,歷來是北風(fēng)南下的通道。寒風(fēng)卷著雪花,吹得呼呼地叫。雪光映照之下,能見度極高,不利隱身接敵。二爺建議從東西兩個方向合圍山坡上的行車室,那是個制高點。不料,人輕言微,誰也不信。這時,南北頭突然先后傳來槍聲,估計南北頭道岔刺殺鬼子的隊員失手。槍一響,就斷了先機(jī)。這邊粟隊長立功心切,立即帶領(lǐng)隊伍沖向車站。六中隊也不甘落后,叫喊著沖上去。鬼子不是吃素的,立即倚仗堅固的站房,“叭叭叭”地放起槍,雪地里就摞翻幾個隊員。行車室里的歪把子“突突突”地響起來,將沖上鐵道的人掃翻一大片,剩余的只好退到月臺外的水溝里,被壓得抬不起頭。鬼子借著雪光,凡見黑糊糊的影子就一槍一個,槍法出神入化。二爺在后端山坡上急呀,又奈何射擊距離不夠,便沖向前去。柳桃扯不住二爺,便叫喊著跟上來。二爺在一個土坎蹲下,回身沖柳桃說:“快趴下,趴下!”柳桃不聽,冒死沖上來。二爺趕忙回身一撲,將柳桃摁在身下,一顆子彈便“呼”地從柳桃頭頂穿過。二爺拖起柳桃往前一滾,躲到土坎下的雪地里,心撲撲地跳。也不知誰喊一聲撤退,水溝里的人便往后面的邊坡爬。槍聲響起,又倒一大片,紛紛滾下坡底。媽拉個巴子,簡直是烏合之眾,打的什么仗。二爺火爆爆的,叮囑柳桃別動,迂回躍下山坡,抬手就是兩槍,鬼子的歪把子沒了聲響。眾人見鬼子的機(jī)槍啞火,立馬往后又逃。一會兒,鬼子的歪把子又吐出了火舌,一干人等又齊刷刷倒下一片。真見鬼。二爺被困在站牌的柱子后,一時動彈不得。二爺大喊:“開槍啊!”粟隊長那邊沒有響動,只有鬼子的三八大蓋,打得跟炒豆一樣。柳桃聽見二爺?shù)慕泻埃猜曀涣吒埃骸八诶瘢_槍啊!”打蒙了的游擊隊才開始朝鬼子方向放槍,套筒槍、中正步槍、三八步槍、鳥銃齊齊亂響,卻沒有傷到鬼子分毫。二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趁機(jī)一個前滾,揚(yáng)手又“叭叭”兩槍,鬼子的機(jī)槍又啞了。此時,北邊的阻擊戰(zhàn)已打響,鬼子的迫擊炮、擲彈筒炸得震天響,若再有耽擱,后果不堪設(shè)想。二爺大喊一聲“沖啊”,便帶頭沖向?qū)γ嬖屡_,大家見機(jī)槍啞了,也跟著沖向鐵道,一時殺聲震天,雷霆萬鈞。鬼子慌亂地向后退,二爺又兩槍,打死兩個鬼子。剩余四個鬼子,持槍相互背靠背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二爺分開眾人,抬手就是兩槍,兩個鬼子應(yīng)聲倒地。最后兩個鬼子“呀呀”地叫喊著沖上來,粟隊長也不含糊,一槍打死一個,另一個便被涌向前來的眾人用長矛捅死。于是,眾人便迅速打掃戰(zhàn)場,救治傷員,押解偽站長和三名工作人員準(zhǔn)備撤離。柳桃笑吟吟地跑到二爺面前,豎起大拇指,稱贊二爺打鬼子頂呱呱。二爺?shù)靡獾匦Φ溃骸皼]騙你吧,老子天生就是打鬼子的。”這時,奄奄一息的鬼子軍曹舉槍瞄準(zhǔn)柳桃。二爺察覺已來不及,只好猛地把柳桃拉向身后。只聽一聲槍響,二爺胸口一悶,眼前一黑,往前一栽,便倒在柳桃懷里。柳桃驚叫一聲,抱著二爺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二爺吐一口血,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頭一扭就含恨西去。
北風(fēng)更猛了,雪花更大了。這個雪夜寒冷,低沉,卻孕育了希望,雪后的晴天即將到來。
八
臘八節(jié)那天,北風(fēng)吹得很緊,云層壓得很低,天空沉悶、灰暗。敵工科馬科長帶來消息,說:“二爺在當(dāng)?shù)鼐褪且粭l狗命,就是一條賤命,就是一條是爛命,就是俗稱里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爛仔、癩子。”
對于二爺傷過人、偷過槍,搶過民女、殺過鬼子的過往,柳桃低頭沒說一句話。馬科長看見柳桃腰間別著駁殼槍和那把剔骨刀,心一彈,愣怔好一會兒,也沒說一句話。
柳桃眼里滾出兩行熱淚,落在胸襟。她覺得二爺就像冬天里若有似無的艷陽,照在身上很暖和,一閃而過就只剩下寒冷。二爺走了,像消融的雪深深融入大地的深處,那一粒粒黃燦燦的銅扣,墊在二爺?shù)谋诚拢鞘#敋⒌墓碜邮鞘€,還是十八個,或者更多呢,誰也說不準(zhǔn)。
犯我者,雖遠(yuǎn)必誅。柳桃抬手抹去淚水,二爺曾經(jīng)說過的這句話已深入骨髓,又膨脹了周身脈管。
作者簡介:唐沁,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南寧鐵路局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年已不惑,無意爭春。閑敲詞句,欲以修身養(yǎng)性。小說曾入選《小說選刊》《2010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