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片段
錦雞不啼,兜頭一瓢血雨
接著是成吉思汗
來撕她的葉子
崇禎奔往此處不及
乏力的日光
敲打敲打乾隆時碑
1984年
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什么
沒有
赤身裸體來世間的人
除了胸膛
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寄存自己的良心
我把自己,放在一個托盤里
端到太陽底下,以此作證
慈愛,友情,和欺騙和信任
一齊向我投擲
生活啊,聳起一個立體
許多痛苦都在我的感情上留下轍跡
遠了,童稚,遠了,純真
但是,……不是失去
有時也要感謝背后的冷箭
使我不致被撲面而來的幸福擊倒
我,存一具傷損的身軀
一顆經歷了縫補的頭顱
我哭泣過,我不隱瞞
當祖國穿小號的鐵鞋踉蹌跳舞
我不隱瞞,我絕望過
對眼前的一切,表示厭倦
然而那厭倦本身
也已經理所當然地被厭倦了
那怨懟得到的同樣是怨懟
我,又何曾失去過什么呢
失去過
從此失去了嘆息
1984年3月31日
多么奇怪!我的懷念故鄉的詩
大都是從異地回到故鄉之后寫成的
嚴格地說
這些詩是對于“懷念”的懷念
在異地,無數思緒潛流
無數意象躦動,它們把筆尖
撥來弄去不能成篇
它們逼迫我悻悻地袖起手
是一種習慣:我不愛照鏡子
我的下意識告訴我
鏡子里的那個我不是真的
甚至不是真的映像
但是,我愛看照片
持平而論,不少照片
是拍得很好的,表情各異
憂郁;愉快;屏息凝神;自命不凡……
都不由自主地帶點尊貴
我最喜歡的,是這張——
這一張
方方的池子,尋找游魚的人
一粒石子
猝然濺起水花,濺起一片慌亂
多么可笑啊
小小的石子,大大的吃驚
與石子不成比例的吃驚——
狡猾的同伴,抓住了這個“歷史的時刻”
我喜歡這張照片。它真實。它是我
必須和自己拉開一段距離
我才能把自己看得清楚
1985年
那天我不該從那兒經過
我應該閉上眼睛 當時
眼里應該吹進一粒沙子
突然得了白內障被運往醫院
或者時間陡地裂開一道峽谷
或跳墻般地從那天
越過去。我磕
磕得一瘸一拐也叫幸運
我使勁將記憶摔碎
咣當當成了片段,畢竟存在
物質不滅定理氣煞人
當時的情景,慘哪
我盡量不看那張臉
那臉天天搖晃
自四面八方逼來
壓迫我,更兼眉梢的輕蔑
將人穿透
哭,沒有理由
笑,已棄我而去
面無表情,最不合適
我被一種預感盯了梢
我走路往后瞅
我怕影子
步子放慢呼吸加快
我說過的話仿佛
都回轉身來罵我
我的心起了皺紋
似乎駝背也進了美學之門
我知道我后半輩子活不好了
倒像我自己做了一件壞事
頭頂上的夜
白發像蠟燭的叢林
懷抱著哀告
我是常常祈禱的
可前面的人
不回頭繼續往前走
而后面的人怎么能解救我呢
1988年11月1日
我注視著自己的睡態
瞧,這個人
在世紀的床上成為
最黯淡的一團
關了他的一盞燈,又關了一盞燈
他的善于伸出陽臺的頭顱
也許叫做首級更為適合
再往前一點
便會造成自由落體運動
他的雙腳喜歡從一雙靴子
跳進另一雙靴子
到西西里散步,翡冷翠
走錯了門,也屬難得的美差
抓緊了葉子的枝杈松弛下來
秋天黃了聽覺神經
掌心復合沒掩蓋什么
龜裂的土地不是絕望的花紋
他的祈禱在飛就愈加神秘
瞧,這個人真夠危險的
1985年
我睡著之后
他就把我一筆勾銷
1988年11月1日
陽光滲入土地之后在干什么
樹葉以投水的悲壯跌臥于秋的眠床
帶電的螞蟻從汽車兩輪之間穿越
天空游過用翅膀走路的動物
一個人撫摸著夜直到星星消失
天亮了我是黑色的
1989年3月18日
田野上的歌者
天空如飛不完的翅膀
氣息由于亮度
長久地不遠也不近
事物以與視線相等的速度奔跑
世界上只有一座山
就是面前的逶迤
大地上只有一條河
流淌在身旁
先賢古人均已為含蓄的植物
每座城市的地底
有個同樣的城市深埋
1990年2月28日
一層層臺階走下
憑借氣流的力
臺階,堅硬的存在
走下臺階我是誰的手
以有來歷的喘息為衣衫
我是誰的手曾晃動
自夢的頂端落墜,因可見
不可見的邊沿運轉自如
眼前的綠色撲捉不到
眼里橫過幾首彩線箏鳴
我撲捉再三
春天仍在兩步之外露腹袒胸
肘部纏繞常春藤般的勞作
我是誰的手將一無所有懷抱得緊緊
我抬頭看看樓層是一過程
1990年3月26日
有時我想生硬地離開藝術
抆淚而去,這首詩也不寫
當看到街上的人群
和所有鮮艷的事物
這藝術何用
令我冥頑而專心,我因為它
而把自己逼上絕路
而枯萎,在紙上發動大水
而除此之外我還能干些什么
那思想,如一位盲目的領袖
帶領著殘廢的文字
做著偷竊自己的勾當
那把插進海倫胸中的刀
那讓刀死去的活的鮮血
1995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