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大地

〉〉 王 琦

寂靜的大地

〉〉 王 琦

寂靜的大地

大地捧出了最后的誠實

像秋風一樣哭出聲音，在金鉤屯

能聽懂這種哽咽的人只剩下我了

從青苗開始回憶，最后滿臉淚水

望著手中最后一個谷穗

我下意識地對著大地深深鞠躬

又是相依為命的一年

留足口糧，剩下能換回孩子的學費

媽媽的住院費。要是再多幾壟地多好

再多幾壟，可以換回來幾瓶燒酒

收起鐮刀的時候就能大醉一次

把一年的辛苦吐得一點不剩

在金鉤屯，我是能在地里坐上一天的人

是坐一天也沒有絲毫倦意的人

多少年，我沒有像今天這樣清醒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這句話，不種幾年莊稼理解不透

要上凍了，金鉤屯茫然不覺

腦海里的那種哽咽隨季節而去

一切靜如當初

這時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壟溝里的回音

這是我表達感恩的最后方式

2013.1.14

老家的燈還亮著

你們都聽見過憂傷的馬頭琴

可有誰看見過流淚的煤油燈

豆大的光亮掛在氈包，漆黑的草原只為光明留下這么點兒遺產

對于我這個長子，這比羊群重要

這是需要我必須繼承的祖業

我不能很早就睡下

不能讓馬頭琴在這微光中哭得傷心

我把更多的曲調，留給了黎明

只讓一匹駿馬在長調中飛奔

我知道這細小的亮光不能帶走

這是我的依靠，夜又長又冷

被一盞燈寵在懷里

像一位母親寵愛著她的子孫

在我的記憶里它從不熄滅

點點滴滴，積攢了我一生的溫暖

我看到無數次說過的山坡

一匹棗紅馬，沿著山坡狂奔

它不是我的坐騎，它是一匹野馬

它為我找到一種比喻

穿過大汗淋漓的六月，像秋天一樣任性

非常緩慢的山坡，是一處天然的牧場

既沒有牧馬人，也沒有他們的帳篷

雨季一過，各種花草都在忙著自己的果實

只有棗紅馬在風中狂奔

偶爾它會驟然停下，把前蹄高高躍起

在我無數次說過的山坡上

把我們不知道的力量，都釋放出來

左右搖擺著馬頭，打著長長的響鼻

這時候，暴風雪已經不遠了

它比我們更能感受這一點

它是一匹野馬，它不是我的坐騎

它只在我的想象中狂奔，像我內心的火焰

最后的黑暗

最后的黑暗，是我折好的窗簾

窗外已陽光明媚

我還躲在一個人的昨夜

不想出來。伸手不見五指

我內心反而明亮。而拉開窗簾的一剎那

我卻眼前一黑

不想看見的事物

總在眼前浮動，多想做一個盲詩人

讓視線總在窗簾上碰壁

讓所有的沖動都憋在心里

讓巨大的憂傷如床上的被子

覆蓋我，我在下面沉睡

最后的黑暗躲在蠟燭的身后

淚流干了，故事也結束了

我睜著看不見事物的眼睛

在寫一首頌詩

用了很多倒裝句，以及黑白顛倒的次序

2013.2.6

子夜的村莊

黑暗是有重量的，在這個時刻

壓得我的村落直不起腰來

嘆息和咳嗽，我一直憋著

我不敢讓這點聲音溜到外邊

讓外人知道我無法入眠

我被黑暗所折磨，輾轉反側

沒有一絲亮光可以照進內心

這是怎么了？我常常問蒼天

這蒼白的問

至今無人能明確回答

子夜的村莊，應該是奔著黎明的

但這黑夜太漫長了

連一根火柴也找不到

更不用說熊熊燃燒的霹靂之火

2013.7.23

屋　頂

屋子是虛構的，屋頂也不真實

我住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養成了孤獨

尤其是子夜，星星月亮擠在一起

把屋子擠得變形了，我還能身在其中睜著眼睛

如果我睡去，我將虛構自己的生命

我會發現身處一個死囚的牢籠

屋子沒有門，只有敞開的屋頂

有鐘聲溜進來，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偷我的時間

最終，我虛構的一切都將坍塌

沒有可以替代現實的物體

我將直接面對漆黑的夜

沒有選擇和逃走的機會

2013.8.21

晚　禱

晚鐘里，無意間的遠眺

我被石頭所傷。山上的石頭面壁而立

如悟道高僧。夕陽抹紅了他們的臉

他們就把臉轉過來

讓我看到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驚愕里，我想，一萬年的修行

我是否可以做到。是否可以拿出更多的精力

從每一個田壟讀起

一直讀到一堆經書的最后一頁

讀到夕陽沉沒，不再升騰

這些石頭的肉身，少頃就僵硬了

已經無法雙手合十，向下彎腰

而我的淚水從眼窩涌出，擋也擋不住

這莫名其妙的惻隱之心

似乎讓我無法成佛，或者站成佛像

2013.8.26

雨后黃昏

像一個人倒盡了心中的苦水

一聲嘆氣，這場雨落下了最后一個雨點

從這場雨走出來的人，已走到黃昏

他們收起雨具

把臉轉向天邊。飄忽的目光極其暗淡

似乎天意如此

先打雷，后下雨，最后無聲無息

2013.9.2

和　聲

這么輕的陽光，漂在秋水上面

一座山的影子，也漂在秋水上面

使我顯得如此另類

我向來愛水，一年四季在水邊

常常望著水面，心想是哪一滴淹死過人

這是秋天的水，從春到夏

由于過多的描述了草根和生長

曾經那么渾濁和激動

安靜下來多好，安靜下來

天空也在秋水上漂著，還有白云

2013.10.11

在風里走

風把自己掛在樹梢，甩手走了

只留下風的衣裳，穿在小村的身上

如果是中午，炊煙能有一個弧度，彎彎的

讓人看得出神，飯菜的香味能飄出很遠

想家的人會在小村外突然停住

在風里走的，不全是孩子

有時順風，能看見季節的腳印

被風吹上山岡，這時會有樹葉和塵土

把小村子圍住。一些土生土長的風箏

也會借助風勢，越飛越高

飛出一個小山村的視力

更多的時候，風是逆向的

莊稼倒在地里，能聽到樹根的哭泣

也沒人注意我彎腰的弧度，而這恰恰是巧合

所以，每當站在一場大風的外面

我常常想，在風里走的，還是風

永遠不是我

2013.10.14

還好沒有錯過菊花開

我們錯過很多，美好的事物

屬于美好的人們，詩人已經獻上了祝福

我們還錯過一個儀式，比宗教更莊嚴

一個少女住在一朵花里

她和春天的愛，讓我羨慕

就這樣我們又錯過一年

少女走出花朵，她的愛正在孕育

而你也走出季節的陰影，穿上好看的風衣

讓我看得出神。是的，美好的

眾人已經記下，不需要我的重復

人們從不在九月停下，九月匆匆而過

還好沒有錯過菊花開

一朵菊花要為我開。我忽然想到春天的少女

想到她的果實，一股清香襲來

菊花，以及菊花一樣的身姿

2013.10.16

尋找秋天的影子

我是秋天的巫師，按我的想法

樹葉在一夜間落下，我為那些秋蟲找到了墓地

安頓了一棵玉米的晚年

當我順勢目送一行大雁，飛成一排黑點

我的心忽然一酸，我犯了巫師的大忌

向四面八方說出咒語

武烈河哭得很厲害

這是些夏天的淚水，已無人留戀

這讓我對荒涼另有所思，我曾祝福收獲

祝福豐衣足食，我也曾以神靈的名義

祝福過秋天的國王，那威風凜凜的氣度

寒氣逼人，使萬物退后

以巫師之心，我要挽留住秋的步履

但“快樂一旦消失，就是痛苦”

在秋天的影子里，有人聽懂了雪萊的暗示

他們揮舞臂膀，把谷物收進糧倉

任憑太陽西下，任憑秋風如刀

白天與黑夜的恩怨，沒完沒了

現在我要取走神所賦予的生長，取走

黑與白的界限，讓大地裸露出肋骨

露出真正的本色。我還要取走巫師的法力

不是一炷香，一座廟

是秋風瑟瑟中，那些小草的哆嗦

秋天啊，一切都離死亡如此接近

現在只能看見你的影子，像燕山一樣高聳

我把右手捂在胸前，再次盡到巫師的使命

請善待珍藏起來的種子

請善待被遺忘的土地——

眾人終將離去，留下的是秋天的灰塵

2013.10.17

天　邊

一說起天邊，我總想到遠方

其實天邊就在頭頂，就在樹梢后

沒有風的日子，小鳥總在天邊飛來飛去

一起風，有時夾雜些雨點

天邊也就消失了，只是我們不曾留意

從我住的地方，往天邊走

大約半個小時，每天在這個距離往返一次

這是我生活的全部，遇到一些不順心的事情

我原路返回，就像那些小鳥重新落在樹枝上

不在天空留下痕跡

天邊很簡單，也就是一抬頭

就能看透的一幅畫，有時候多一筆

有時候少一筆，畫面的中央有個太陽

有時候很溫暖，有時候很冷淡

其實天邊不能分開，它和天下連在一起

2013.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