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山 嶺

◆◇ 劉立云

河之北·長城長

金 山 嶺

◆◇ 劉立云

1

四百年是一種高度！站在用四百年墊高的

那座頂峰，我看見白云悠悠，天地

玄黃，赫然浮現在山山嶺嶺之上的

是一張弓！一張鐵打的弓，銅鑄的弓，銀雕的

弓。它那么龐大，那么氣勢磅礴

和沉重，必須由一個國家來拉

一支軍隊來拉。我從箭樓的這邊往上攀登

攀到最高的那座烽燧；又從箭樓的那邊

往上攀登，攀到最高的那座烽燧

汗流浹背，肺頁一再拉響炸裂的警報

但終未攀到它被拉彎的地方

這就是說，此弓柔韌、堅固，雄霸天下

兩翼向東西大幅度延伸，都拉了

四百年了，還那么強勁，那么勢大力沉

還能一如繼往地拉下去。你是否聽見有什么聲音

在巖石深處和大地深處，錚錚

作響？告訴你，是鐵被拉動的聲音

銅被拉動的聲音，金子和銀子

被拉動的聲音。“馬作的盧飛快，弓如

霹靂弦驚！”指的，就是在這里安營

扎寨，盤馬彎弓吧？但它引而不發，就是

引而不發！那么，垂涎釣魚島的人

抱著先祖的亡靈不愿從夢里醒來的人

請注意了，這是我們的江山，我們的領土

即使你身披和尚的袈裟，袍哥的

星條旗，我也一眼能認出你

認出你當年手握三八大蓋的樣子，認出你曾經的

窮兇極惡和惡貫滿盈。但現在請走開

請遠遠地走開！現在我們慟問蒼冥

要用我們自己的領土，我們自己的釣魚島

當靶標

聞雞起舞，繼續操練胡服騎射

2

國家的鐵。國家的意志、尊嚴和靈魂

十萬火急！皇帝正用八道令牌

八匹跑出血汗的快馬，向邊關

傳遞詔書。一道閃電劈過，又一道閃電劈過

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天空呼吼：

江河聳立、群山列隊

——沙場秋點兵！

我知道那個聲音點的就是這座箭樓

這道邊墻，這道邊墻上鋸齒般高高舉起的

烽燧，和烽燧上即將點燃的

狼煙。當然還有壘起邊墻的每一塊磚

每一個垛口，每一個驛站

炮臺和射孔；埋伏在雕樓和屯兵洞里的心臟

神經；像鷹一樣睜大睜圓的眼睛

這時旌旗飄揚，鐵血浩蕩

山野中應聲回答的依次是——

火器營、弓箭營、鐵炮營、排銃營

鉤槍營、金槊營、螺馬營、煉軍營……

是怒插蒼天的刀刺、劍刃

兵鋒和火焰；一陣陣像奔雷般炸響的吼聲

這時候假如天空翻滾一團團烏云

那烏云必定會一片片

坍塌；這時候假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那冰雪也必定會轟轟隆隆，在一瞬間

崩潰、消融，化為滾滾怒濤

助我吹角連營，鐵馬冰河入夢來

3

將軍被雕塑在馬背上，威風凜凜

他右手握劍，左手拎一顆

淋淋漓漓，剛割下來還在

滴血的敵酋的頭顱。兩只銅鈴大眼燃燒的仇恨

噴薄欲出。但他甲胄上的鱗片早已

脫落，銅絲的斷口清晰地露出

被戈矛、畫戟抑或長槍和斧鉞砍斫的

痕跡；胯下那匹仰天長嘯的青驄馬

剛踏落幾只飛燕，又如同

懸念，把奔騰中掀起的風暴提在半空

告訴你，我查過他的生卒年月

不詳；他的家庭出身：不詳；他的籍貫

不詳；他的民族、學歷、前任和后任

不詳；是否有海外關系：不詳

是否有直系親屬在朝庭做官：不詳

我甚至查過他有多少個老婆、多少個

孩子，仍然不詳、不詳、不詳……

這就對了！但這些還不是我最想追問

和探究的；我最想追問和探究的

是取他一根毛發，一顆牙齒，是否能測出

他的忠勇，他的襟懷坦白和剛正不阿

他是否擁有孫武、白起、李廣、蒙恬

抑或霍去病、曹操、關羽等等

等等的DNA；是否如實申報了家里的土地

房產、有價證券和銀行存款

是否有海外賬戶；是否某個離岸公司的

隱性股東；是否直接或者間接參與了

黃金、珠寶、石油、水電、船舶、冶煉

還有煤炭、鋼鐵、房地產開發

等等相關公司的經營；是否明修棧道

暗渡陳倉，與黑社會眉來眼去……

——這是必須的！文官不為錢，武官不惜命

我就信奉這個。國家的鐵啊

你不能讓它生銹、彎曲，被權利和金錢

腐蝕；不能今天國家把你當一枚釘子

釘在這里，明天別人跺跺腳就能把你

拔出來，就像拔一個酒瓶塞子

國家的鐵啊，將軍！將軍背后的將軍

知不知道我們這堵邊墻，我們這道用頭顱

堆筑的城垣，如果被掏空了

在某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晚，或者某次

打個噴嚏級的地震中，轟然倒塌

皆時泰山傾倒，黃河崩岸

我們的子孫都將淪為水中的魚鱉？

4

士兵們是可歌可泣的，他們憨厚

粗糲，默默無語，脖頸上長著巨大的喉結

千篇一律地擁有一張

秦坑兵馬俑的黑臉，讓你記住了一張

就記住了全部，忘記了一張

也忘記了全部。在紛至沓來的日子里

他們在城墻上瞭望、巡游，和衣

而睡，把攜帶翎羽的箭鏃

時時刻刻搭在拉滿的一觸即發的弓弦上

更多的時候，他們都站著睡覺

像卸去負累的騾馬，每天夢見秋水、長天

雁陣和錦書。但他們都沒有自己的

名字。我想問：在金山嶺，四百多年了

不，兩千多年了，誰還認得出一個

守卒的面影？叫得出一個

士兵的姓名？“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那些埋在城墻下漸漸枯去的骨頭

就是他們；“一寸山河一寸血”啊，那染紅

山河的寸寸熱血，都從他們的血管里

噴射而出，汩汩、汩汩地流淌

是這樣！士兵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但“士兵”就是他們的名字，他們共同的

名字，如同水，是河流共同的名字

磚，是城墻共同的名字。還可以把他們

比喻為沙子，碎石、土壤里的顆粒

森林里的樹木、獸類、蟻族、鳥群

虎視眈眈并雁過留聲

或者刪繁就簡，干脆就叫他們——

金山嶺、八達嶺、鳳凰嶺、摩天嶺

紫荊關、嘉峪關、函谷關、劍門關……

真是這樣！他們是戰爭的底座

大地的生土層，紀念碑上被無名無姓地

省略的部分。但卻是不可忽缺的

如同大地不能缺少山脈，天空不能

缺少雷霆，我們珍貴的母語不能

缺少字詞的偏旁部首

我是說，當他們同神圣的兵役，同國家的召喚

組合起來，那便是軍師旅團營連排班

是摧枯拉朽的序列、集團

戰陣和梯隊。而我驕傲，我是他們中的

一個，我同樣也沒有自己的名字

但當我來到金山嶺，攀上它最高最險要的

那座峰頂，那座箭樓，迎著八面

來風，我最想喊出來的就是——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組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5

最簡單的一條真理：和平是個好東西

這是金山嶺的灌木叢告訴我的

雖然金山嶺幾近

光禿禿的，看不見幾棵高大的樹木

但是北方嘛，燕趙嘛，壯士多慷慨悲歌

土地用馬蹄耕耘，戰爭如秋風

一年年刮過來，森林、草木、莊稼

在歷史長河中像螻蟻般涌動的

人群，經得起幾度砍伐？但長城不倒

憋在喉嚨里的吼聲不倒，江山

便也不倒。而蒼天在上，饑渴的大地

你只要給它一滴雨水，一顆露珠

綠植就會從山的折皺里，巖石的

裂隙里，像窮人一樣生長

到處都是人和烈馬被風霜雨雪漂白的骨頭啊

到處都是瓦礫、灰燼、戰爭的廢墟

隨便刨一鋤頭，就能刨出箭頭

馬革、鐵砂、彈片，依然咬得嗤嗤作響的

牙槽。因此，這些樹木低矮

卑微，小心翼翼地貼地而行

多少年來，總保持匍匐的姿勢，跪拜的

姿勢。知不知道，它們這是向大地

致敬？向無數的冤魂致敬？

我到來的時候正是四月，是緬懷

悼念和祭奠的日子，漫山遍野的花都開了

漫山遍野顫動的白！漫山遍野

暗香浮動，仿佛有許許多多的小妮子

小媳婦，春心蕩漾，正在深深淺淺

的灌木叢里，竊竊私語

金山嶺又告訴我，她們都是和平的女兒

肌膚勝雪，每個人的名字都叫杏花

6

女人不哭！登上金山嶺的女人更不哭

都知道長城倒過一次，傳說中

唯一的僅有的一次

就是被女人哭倒的。硬漢的心有多么柔軟啊

但長城倒過的那次，是它生生地撕開

自己的胸膛，就像神話中的安泰俄斯

要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我親愛的姐姐、妹妹，或者女兒

當你來到金山嶺，江山如畫

不盡群峰滾滾來，你是否應該撲進它的懷抱

捶打它的胸膛，償還它兩千年的

寬厚和冤屈？如果這時候你還感到孤單

心里有說不出的荒涼

那是因為世道荒涼，世界荒涼

而你說，你說，當今還有什么樣的男人

值得你云鬢高挽，撫肩一哭？

還有什么樣的男人，不跟著流水走

跟著心里的魔鬼走，吃在碗里而看在鍋里

在情侶們面前永遠虛晃一槍

玩點雞零狗碎的小把戲？

不過做男人也累也苦啊，必須去搏命

必須長出三頭六臂去虎口奪食

那么請原諒他們吧，原諒他們身子單薄

心里慌張，靈魂居無定所

腳步走著走著就亂了，一次次踏空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是誰的陳詞濫調？什么年代

信奉的警世通言和愛情寶典？

可我知道，此公也命運多舛，他生在

元末，死在明初，埋在忻州

如今一冢高居，荒草凄凄

端的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

所以，所以啊，為愛哭泣的女人

在此我要恭賀你了！恭賀你登上金山嶺

心里還荒涼著，空著，正好可以

裝下這道邊墻——你看它挽弓

背劍，會當凌絕頂

在這個年代，去哪里找這樣的大丈夫？

7

有游客打聽：金山嶺有金山嗎？

這是一個問題

也是一個悖論。我應該回答有還是沒有呢？

是的！大淘金的時代來臨了

“山川自寇，草木自盜”

無處不在挖山、挖水、挖路、挖墓

瘋狂又豪邁。掘土機轟轟隆隆地

碾過去，林木被腰斬，土地

被大卸八塊，大地的腹部被安上拉鏈

昨天剛拉上，今天又拉開

原本清水凌凌的河流，忽然患上美尼

爾氏綜合癥，眩暈間歇性發作

嘔吐出臭味熏天的黃膽苦汁

而天空總那樣烏突突的，黃沙滾滾

太陽這個紅臉寶寶，每天灰頭

土臉，在渾沌中爬得多么慢，多么艱難

有幾次，我都看見它爬不動了

像一只落入蛛網的昆蟲，渾身纏滿

黏黏的蛛絲，越掙扎陷得越深

我每天早晨送兒子上學，發現風向大變

苦心孤詣的父母們開始動用

戰爭手段，給孩子們戴上三十層抑或

五十層口罩，有的還戴上恐怖的

防毒面具。我對自己說，我是老了

都年滿花甲了，死而無憾，但請放過我們這些

嬌嫩的花朵吧，他們那顆幼小的心

正像豆瓣一樣打開，吐出細嫩的鵝黃

怎么能在降落露珠的時候，降落

那么多塵埃的毒，化學的毒？

但是，人們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啊，挖啊

仿佛千萬個愚公再世，紛紛挖倒

千年大樹，百年屋宇，一副

不挖到地獄誓不罷休、不挖到世界的末日

誓不罷休的樣子。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

有人也打起了挖掘的主意，不惜

壯士斷腕，挖自己的膝蓋……

金山嶺啊，你的殘碑上還刻著四百年前的

碑文，柱石上仍打著兩千年前的火印

是不是也在挖掘之列呢？你說

你說！你到底有金子呢，還是沒有？

8

哨兵跳下城墻，他要去撈一彎月亮？

城墻下是擋馬墻，一道一道

弧形的魚鱗般的坎。此時此刻我要告訴你

當戰爭進行到那年那月，已是

天崩地裂，慘淡無光

一方千帆競渡，一方萬箭齊發

城下剎那間演變為屠宰場和蓄血池

死死堅守在城墻上的投槍手

炮手和弓箭手，他們同仇敵愾，血脈

賁張，指哪他打哪，席卷千軍如卷席

試問誰還能在烽火箭雨中，茍且

偷安，做一條漏網之魚？

啊，四百年過去了！野草和荊棘

瘋長。是不是因為土地太深厚了，太肥沃了

埋葬了太多的骨頭和血？是不是千年

一夢，我們終于等到了站在高處

大喊一聲，就能讓那些強盜，那些無恥的

覷覦者，雙腿發軟的時候？

哨兵跳下城墻，這是四百年后的一個日子

風和日麗，我認識的這個叫哨兵的人

他血氣方剛，動如脫兔，當他從城頭

一躍而下，就像當年推下一顆雷石

又像在饑餓中展開兩扇闊大的

翅膀，從天空呼地扎下來

捕食弱小和腐爛的一只鷹

我還知道他從楚國來，說滿口楚國鳥語

長著伍子胥過昭關時白去的

一頭鬈發。聽說在他老家洪湖，為尋找一座城堡，一座殷商時期塌陷在水底的城堡

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差一點被嗆得

背過氣去。他說那個叫清水堡的水下廢墟

住著古人，吸納了洪湖幾千年的淤泥

他觸摸到的斷垣、殘廊、墻基、麻石

寸草不生，掛滿那個年代的

神馬和浮云。他還說，他太不走運了

早些年，比他走運的人在水下

摸到了玉器，雕工精美，一眼就能認出是

宮里的東西，圖案中有螭龍和夔龍

啊啊！現在我明白了，在金山嶺，哨兵

跳下城墻，他是要去尋找一枚扳指

2014年4月25日 平安里第一稿

2014年4月27日 修改

2014年9月14日 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