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延達詩歌

/ 寧延達ningyanda/

暴 雨

暴雨孤身疾走 在我們昏昏欲睡的

醉酒時刻

它震怒于頹唐之頹 昏沉之昏

其孤絕 傲視我們的懶肉

其激憤 以致掩面羞于一睹

暴雨之暴 在其奔襲千里

決不因山之阻隔而屈膝委身

暴雨之雨 實為洗刷冤魄

一路放盡自己的鮮血

在這個已被遺棄的廢城

荒廢掩飾了遺棄

暴雨沖開塵土

揉爛一萬張紙

羊皮卷露出模糊的字跡

我多想就此大睡一場

然后攜眾民盡跪其廢

然而今夜 暴雨異常暴

讓一個黑暗之人

無處藏身

斬 草

老爸終于打電話過來

要求我回家看看

我猜今年雨水多

那一畝三分谷子地怕是要跑了荒

果不其然

地里的草蓋過了苗

鏟草鏟到手抽筋

完美主義者恐怕當不了好農民了

我愁腸百結 每天寫三五行字

涂來抹去仍像狗尾巴草

老爸說 草必須砍干凈

不然地就廢了

我那時正用手摳嘴里的一顆智齒

他的話沒說完 我已經疼得淚花滾滾

泥土下面有根

泥土下面有根 這你知道

沒有根 一切生物將無存

在動物出現之前最先有植被

根不挑剔泥土

無論身下是巨石還是泥塘

根須從腐朽中吸食養分

根須從黑暗中遍布觸角

而我的思想里

只有光明和自由的倒刺

我甚至懼怕

那個荒謬的詞：斬草除根

我時常著慌

深恐被人鏟除

其實自己常常不自覺扮演了鏟除者

的角色

因此做下數不清的惡業

而根 有真正無可企及的高度

如同狼煙扶搖直上

更有無孔不入的深度

如同向下的鐘聲

它每天不悲不喜

占據四時

向天空和地底兩個方向

不停延伸

根 每深一度

就在天空焚起一朵火花

就像寒冷

每深一度

就在命里結下一片冰凌

記下每一個美

每一個通常都是指某一個

比如我說 每一朵花都是美的

說明花兒 都美

每一個孩子是美的

說明孩子 都美

于是我說 天空是美的

大海是美的

記憶是美的

孤獨是美的

獨奏是美的

騎單車是美的

每一個 都是希望

那么

希望是美的

歌聲吹過滄海

愛情吹過時間

風吹過大地

塵埃吹過生命

我感受到的這一切我統統記下

我不允許那么美的事物

走著走著就走丟了

那天我在陌生馬路上散步

我見過一個孩子一整天把耳朵貼在

堅硬的水泥廣場上

我見過一只麻雀整天繞來繞去

在孩子趴過的地方徘徊

我還見過一個乞丐

學孩子的樣子

呵呵傻笑著把臉貼過去聽

如果我看到的是一只蝴蝶

整夜不眠 靜守一朵蓓蕾盛開

如果我看到的是一只小狗

四時不停 汪汪叫著守著家門

我的眼睛恐怕都不會潮濕

而那天我在陌生馬路上散步

燈桿像田野中被砍禿的樹

我突然想聞一聞那樹下

黑乎乎的泥土味

和松鼠野兔的尿騷味

發 燒

走近身體里的是誰

樹叢中的花朵 還是手表里的滴答

還是扇貝中的珍珠

星星的火點燃黑夜

閉一盞燈 靜聽

一花一葉

一分一秒

流水自血液中消失

走近身體里的是誰

心里面的三昧真火

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

還是孤獨的水壺里

翻滾的浪花

那走進身體里的

如同

電話本中刪除的號碼

傾一個大海的水 也澆不滅

那叢火焰 順著腳趾

一直向上燃燒

先是筋酥骨軟

然后是胡言亂語

她點燃我的思念

然后點燃我的生命

甚至試圖燒化我

先燒化我嘴里的藥片

再燒化我腹中的苦味

點 滴

陽光 倒懸在天空

如同打點滴 一滴滴

侵入血液

一場黑 一場白

風把睡眠帶走

鐘聲 倒懸在巔峰

如同打點滴 一聲聲

滲入骨髓

一場明 一場暗

時光把生命帶走

生命 充滿灰塵

但請相信 光明依附于暗中

一粒粒

滲入溫暖

一場死 一場生

遺忘把病骨帶走

星辰把誦經聲帶走

深度憂慮

一個又一個晚上

我試圖說服自己

給自己一些理由吧

不去惦記什么人

不去憂慮什么事

我嘗試各種方式

聽歌 看電影 加班加點工作

抑或追捕睡眠

有一次我在零星的狗吠中

嗅到了熟悉的黃河大合唱的曲子

心開始狂跳不已

有一次我坐在河邊踢水

掉落的星星濺起了

孤獨的水花

剎那間我覺得世界多么狹窄

我還活著嗎

多想活成一塊石頭

即使偶然化作流星

掉進湖里也馬上隱于無形

今夜我雙手捂住臉頰

任腳步踢踏著慌亂的草地

心中的每次祈禱

都迎來更深一度的絕望

深夜 變成痛苦的啞巴

良心鞭打著軀體

在沉睡的世界里我孤獨地醒著

悲傷遮住臉龐

頭發長了 遮住臉龐

深深地嘆口氣

雙手緊緊捂住

臉龐

埋進自己的雙腿

頭顱也低下

厚厚的毯子

裹緊自己像裹一具

蜷成一團的

干尸

霧 緊緊鎖住

僵硬的房子

空蕩蕩的地板

一只四腿木椅

一個蜷成一團的麻袋

悲傷來了

遮住思念

心

狂跳一場

越不出指縫

逃不出窗戶

側耳

聽不見你的腳步

瞇著眼睛

窺

擰斷的鑰匙

卡住了你

最后一絲

溫暖

你還敢看我嗎

你還敢看我嗎

荒涼的人

我眼底藏著兩個水塘

一個很淺 為你解渴

一個很深 為你解恨

無 題（選章）

20

天空飛來一團團白鶴

醒了醒了 云

抹在秋天的灰里

像油漆

正給棺材涂最后一遍沉默

56

每支刻下過果皮的小刀

都羞愧地把自己折疊起來

69

秋天了 河邊的柳樹還在拼命地噴出枝條

燕子已經離開 花朵已經崩潰

時間越深

顫抖的樓梯銹蝕地越重

把自己磨得錚亮的人

在秋天靜靜等著

等一架向上或向下的梯子

爛到消失 只剩一地鐵銹

只剩下干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