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說老實話,我不喜歡過年,對過年沒多少美好記憶。“文革”開始那一年,我九歲,父母雙雙被打倒,關進了牛棚,我被送到農村,寄人籬下。看別人喜氣洋洋過年,過年也不想家,因為家已經散了,不復存在了。父母既然被打倒,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壞人,因此不應該想他們。印象中,過年與自己總是格格不入,關系不大,過年的熱鬧永遠會讓我有一種寂寞之感。當時有個口號,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我的春節記憶都是革命化的,簡單無趣,不當個事,根本沒什么可回味。
再然后,仍然是“文革”中,父母從牛棚出來,解放了。母親又開始演出了,父親又開始寫作了,保姆又回來了。那時候,保姆過年也不回自己家,現在想想,真對不住人家,憑什么要在你們家過年,過年又不漲一點薪水。中學畢業,我進了一家小工廠當工人,快過年,師傅會故意先留一點活,等到過年加班,加班可以有額外工資,還可以翻倍。那時候,這也是一種小福利小權力,不是人人都能有。師傅是小組長,為我這徒弟留了一個加班名額,算是照顧。
在物質匱乏年代,許多東西都要憑票。當時有一種豆制品副票,上面編了號,煙酒肉魚全靠它。很多人會主動放棄,父親毫不猶豫地笑納。我們家書多,年輕人來借書,為了表示謝意,順便也留下了他們的豆制品副票。“文革”后期,父親天天都會喝點小酒,酒雖然憑票計劃供應,總會有這樣的關系那樣的人情,讓父親的酒保持源源不斷。好煙也是如此,當時煙票比酒票更容易獲得,因為好煙根本沒人抽。
今天重提舊事,無非順便說一句,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精神雖然痛苦,相對的物質生活,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我們家很少上館子,只要來客人,就會去館子買幾樣菜回來。俗話說,有錢沒錢,團聚過年。俗話又說,有錢人家天天過大年。有一點不容置疑,文化大革命中的物質生活,屬于絕對糟糕和貧困。今天有人喜歡描繪那個年代的平等,強調那個年代的工人農民當家作主,這里面有太多的想當然,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記得父親當年回憶過年,常常說抗戰期間,在四川樂山避難,遇到日本飛機轟炸,家里東西燒個精光,結果只能買一只鵝過年。在“文革”中,說這樣的故事并不恰當,譬如我母親就喜歡批判他,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過年還能吃上鵝肉,已經很不錯了。我們都覺得父親的思想有問題,態度不端正,認識太過落伍。潛意識中,作為被洗過腦的一代人,不管對過去是否了解,解放前已成為一個基本定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萬惡的舊社會窮人飯都吃不飽,哪有什么鵝肉可吃。
“文革”結束,對我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恢復高考。從準備考試開始,過年往往最忙,只有在這期間,才能抓緊時間做想做的事。平時要上班,過年的那幾天正好充分利用,考大學如此,考研究生也如此。我能夠成為大家眼里的好孩子,是因為他們看見即使過春節,這家伙仍然還在用功讀書,還在努力復習功課。外面正下雪,別人家的孩子在放爆竹,我卻在雪地里跺腳背書。
我不喜歡過年,過年讓人有種無形的壓力。習慣了過年時做點什么,習慣了就會成為自然。上大學和讀研究生,我總是利用難得的假期,抓緊時間寫小說。成為職業作家,過年逐漸成為一個障礙和負擔,因為每到這時候,計劃要寫的小說,就會被迫中斷。我因此變得異常焦慮,想停下來,停不下來,想大踏步地往前走,又不能不十分猶豫。歲數不饒人,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輕易就能夠排除身邊干擾的青年人,注意力越來越容易分散,一快到過年,心情便立刻變得不好。
然而年總是要過,像春晚一樣,辦得再糟糕,還是得辦。媒體的過年專號還是要出,火車票難買還是得買。外出謀生的農民工,份子錢和壓歲錢少不了,少不了,也得回家過年。為什么非要過年呢,我知道這么想不好不對,有點自私,真想了,也不該說出來。不過個人喜好不重要,送舊才能迎新,你總不能指望大家都要過的那個新年,像爆竹一樣給禁了。
(選自《博客天下》2015年第5期/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