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琦君(1917-2006),浙江永嘉人,杭州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臺灣中央大學、文化大學等校中文系教授。著有《水是故鄉甜》、《橘子紅了》、《三更有夢書當枕》、《青燈有味似兒時》、《淚珠與珍珠》、《萬水千山師友情》等散文及小說、兒童文學等四十余種。曾獲臺灣文協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金鼎獎等。
初到紐約,暫時賃屋而居。因無家具,向朋友借來一床一桌一椅,過的是最簡單的“三一居士”生活。在臺北忙碌奔波了好幾年,有一段無業游民的悠閑歲月,也是難得的。
憩居室門外是一座陽臺,濃濃的垂柳,低拂闌干,涼風習習,綠意宜人。就是這一小塊幽靜的方寸之地吸引了我,使我以十二分昂貴的租金,暫時租下。由于從歐洲一路行來,住處大多是不通風、不見天日的旅社,精神十分委靡,我決心不再住旅館式的公寓。我渴望新鮮空氣、明亮陽光,一下子看到這開放的陽臺和那一片綠,覺得再貴的房租也是值得的。
清晨和傍晚,我都在陽臺上做健身操。看見墻角凌亂地放著大盆小盆的花木,由于忙碌的主人的冷落,一棵棵都將萎謝了。我于心不忍,就每天給它澆點水,拔去叢生的雜草,不幾天就都昂起頭來,迎風搖曳,而且漸漸的長出新芽嫩葉來了。真是一枝草一滴露,草木確實是有情的。望著它們欣欣向榮,多日的旅途疲勞,也就很快恢復過來了。
房東是經營餐館的,太太在中國城打工,大兒子忙著上班,三個女兒散處各地。一幢房子白天都空空的,由我一人管領。那一份澈骨的冷清,絕不同于在臺北自己家中獨處時那一份悠閑溫暖。
有一天,我問難得見面的房東先生:“陽臺上那許多可愛的盆花,為什么任它日曬風吹?把它們整理一下,搬進屋子里,也好添點綠意呀。”他漫不經心地說:“這些都是以前的屋主留下的。他們一對老年夫婦,有錢有閑,才有心情玩賞花花草草。我們一家忙賺錢付房子的貸款利息,那有工夫管它們。那才是玩物喪志,不務實際呢。”
我聽得啞口無言。抬頭看見廚房窗口吊著的一盆塑膠花,灰土土的,和他睡眠不足的臉色相映照,我還能責怪他虧待花木嗎?
鄰居并排兒也是一座同樣的陽臺。卻是圓桌、軟椅,布置得淡雅舒適。沿著闌干周圍,栽了姹紫嫣紅的盆花,與低垂的柳條,相映成趣。這棵大柳樹,正好長在兩幢房子之間的人行道上,濃蔭平均地覆蓋著兩座陽臺,真個是“綠陽分作兩家村”。不知能有多少美國人,懂得忙里偷閑,來欣賞這“垂柳闌干盡日風”的情趣呢?
有一天下午,大雨過后,看見一位老婦人,拄著拐杖,走出陽臺,在軟椅上坐下來休息。向晚的陽光,從柳蔭隙中灑落在她童顏鶴發的臉上。她笑嘻嘻地望著我,我向她打招呼問好。她好像很意外地問我:“你會說英語嗎?你是這一家的親戚還是朋友呢?”我告訴她說非親戚亦非朋友,只是短期的房客而已。她有點失望地說:“好可惜,我多么希望有人和我聊聊天。”我知道美國的老太太最喜歡抓住你就聊個沒完,我實在也沒那么多時間與興趣。她接著說:“我和這家的舊主人做了將近二十年的鄰居,他們忽然把房子賣掉搬到加州去了。新房主連個哈羅都不和我說。我們言語不通啊。”言下不勝惆悵的樣子。她步履艱難地走到闌干邊,把一盆秋海棠搬到圓桌上,偏著頭看了半晌,對我說:“很漂亮是不是?這些花都是我女兒、媳婦送的,她們都好關心我,只是太忙,不能常來看我。我兒子每個周末都來看我一次。大家都好忙。我以前腿好的時候也很忙,現在忙不動了。”
“能有時間休息才是幸福呢。”我說。
“是啊!前一陣子天太熱,我一直在屋里享受冷氣。今天下過雨,才出來坐坐,你看這夕陽多美?”
老年人才有時間與心情欣賞夕陽,我心里想著。
“你房子這么大,有人陪你一同住嗎?”我問她。
“就我一個人住。有一個女工來幫我清潔屋子和做飯。我的兒女們常給我打電話,周末有空就來。”她漸漸地高興起來。
“你身體很健康嘛。”我說。
“謝謝你。我是相當健康的。除了腿有點風濕。老了就得健康啊。”
是的,老來就得健康。可是我看她拄著拐杖顫巍巍走路的樣子,心中感觸萬千。我但愿自己一直都能“健步如飛”。
“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呢?電視的連續劇看嗎?”對于這樣的老年人,才能用得著“消遣”二字。
“看啊,怎么不看?”她大笑起來,對于各電視臺的連續劇和播演時間,了如指掌。她又說:“每個劇本都荒謬到極點,但我還是要看。有些劇本都連續幾十年了。當年的少女,現在都演祖母了。記得我少女的時候,就笑祖母看連續劇,現在自己也看,孫女們就笑我。”我聽著,卻暗暗地在笑自己。因為我也愛看那荒謬的連續劇。與臺灣的劇情作個比較,雖然是一樣的荒謬,而演員的演技自然,布景逼真,總讓你聽來如話家常,看來如身歷其境。故事呢,總是一個困難接一個困難,一個糾纏結一個糾纏。人生本來就是如此嘛。
下面院子籬笆邊一位老婦人抬起頭來,大聲地問我:“我可以用你的水龍頭沖洗車子嗎?”
我告訴她我是房客,不是房主人,她笑笑說:“沒有關系,紐約的水是不算錢的。25年來我一直用這水龍頭沖洗我的車子,如今這一對老人家搬走了,真叫人生氣。”她嗓門很大,雖然白發皤然,可是精神抖擻。光著腳,一身短裝,一副老當益壯的神氣。她又問我:“你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我有點生氣,大聲告訴她,我是從臺灣來的中國人。她一聽臺灣,就興奮地說:“臺灣我去游覽過,美極了,人也和藹,菜又好吃,只是計程車快得嚇人。”
她一語中的,我報之以微笑。
陽臺上的老婦很羨慕地對我說:“她能自己開車到處跑,比我開心。你說老來是不是得活得健康?”說著,屋里的電話鈴響了。她急急忙忙站起身來,蹣跚地進屋去聽電話。那份急迫與興奮,正如同我收到臺灣親友的來信一般。人,再怎么愛清靜,如何能孤孤獨獨一個人過日子,沒有親情友情的溫暖呢?
夕陽已西下,兩位美國老婦已在眼前消失。她們都回到自己窩里去了。我卻仍然久久佇立陽臺,眼看萬縷千條的垂柳,隨風飄蕩。拍遍闌干,鄉愁頓起。故鄉的“十八灣”清溪、杭州的蘇白堤,臺灣的碧潭、日月潭,一幅幅景象,都浮現眼底。
游子情懷,豈能豁達地吟出:“人間到處有青山”呢?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水是故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