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琦君

我家廚房的一扇窗戶，視野相當廣闊。每天在廚房做事時，眼睛自由自在地望向窗外。天邊的朝暾晚霞、不遠處的亭亭花樹之外，我倒是喜歡看馬路上的車輛與行人。因為這里有點小鎮(zhèn)風味，不像紐約市區(qū)那么擁擠與匆忙。因此許多“老人車”像牛車似的駛得慢吞吞，行人也走得從從容容，看上去非常有趣。

我寓所與一幢高聳云霄的老人公寓遙遙相對，每天看一位位老人，優(yōu)游自得地散步或開車，前面好像還有無窮快樂歲月的興匆匆的神情，真令人羨慕。我常常問老伴：“什么時候，我們也可以住老人公寓呢？不要自己做飯，不要打掃房子，多享福啊！”他說：“快了快了。退休以后回臺灣，住花園新城的老人公寓，比這里的還舒服呢。”我忽然感到手里的菜刀都好沉重。做了幾十年的“煮婦”了，真想吃口現(xiàn)成飯，免得老伴嫌我怎么菜愈燒愈淡而無味了。

每天大清早，必有一輛黃色校車駛到轉(zhuǎn)角處接小學生。這些小孩子，都是自己提著書包排隊等車，沒有大人護送。前天大雪以后，一個小男孩因車子還沒來，就跑到雪地里跑跑跳跳，另一個大一點的也來和他一起玩。不一會兒車子來了，他們急急奔向車門，小的一個先上了車，大的孩子一跨上去，急忙又跳下來，跑到排尾站好，那副神情非常可愛。他一定是想起自己原來不是排在前面的，不應當搶先上車。這種守秩序的精神表現(xiàn)令人很感動。

排隊精神，實在是非常值得提倡的。這不但可以維護良好秩序，增加工作效率，還可以培養(yǎng)一個人耐心與禮讓的美德。其實排隊的時間并不會浪費的，你可以閱讀，可以觀察周遭事物，還可以沉思默想，時間是很容易打發(fā)的。聽說英國人最喜歡排隊，你只要一個人端端正正在某一個地方定定地站下來，作排隊狀，后面自然就會有人一個接一個地排上來，也不問目標為何。這當然是諷刺英國人呆板的一個笑話。但也可見得英國人守秩序的生活習慣，已成自然了。

我們住的社區(qū)，許多房屋還正在建造中，因此工人每天工作不輟。其中有一位年齡最高的管理員，頭發(fā)都白了，他起得最早，不論風雨，都開一輛小卡車，笑吟吟地高坐在上面，精神抖擻地到處為其他工作區(qū)域運送材料。經(jīng)過我窗外時，我都向他擺擺手，說聲：“嗨，您早。”他真是位壯健的快樂老人。有一天，我問他有幾個孫子。他開心地說：“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反正他們一群來一群去的，我也搞不清哪個是哪個了。因為有的是朋友的小孩，也有鄰居的孩子。他們都愛來找我玩，陪我做工。本來做工就是游戲嘛。”我問他：“您整天不休息，不感到累嗎？”他有點生氣似的，大聲問我：“你以為我很老了是不是？其實不工作才累呢。”他把我從頭看到腳，一定看不順眼我那副勾腰縮脖子，站在門外風地里只一會兒就凍得受不了的樣兒，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卻高高興興地指著地上新鋪的草坪和新栽的矮樹叢說：“看，這些都是我們種的，現(xiàn)在還禿禿的不好看，過了冬天，就是春天，這一帶就漂亮極了。”

從他閃爍的眼神里，我好像看到春天即將來臨了。

突突突，他發(fā)動引擎開著運料車走了。鮮紅格子呢夾克，在陽光中映著他的童顏鶴發(fā)，越發(fā)顯得健康了。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水是故鄉(xiāng)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