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道路的拓寬

廖玉蕙，1959年生，臺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教于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現專事演講與寫作。著有《老花眼公主的青春花園》、《寫作其實并不難》、《古典其實并不遠》、《阿嬤抱抱》、《在碧綠的夏色里》、《為什么你不問我為什么？》、《后來》、《純真遺落》、《大食人間煙火》、《廖玉蕙精選集》、《像我這樣的老師》、《五十歲的公主》、《走訪捕蝶人》等數十種。曾獲中山文藝獎、吳魯芹散文獎、五四文藝獎章等。

九年多前的一個秋日，蓋房子的營造商，指著屋子前的狹小巷道告訴我們：

“前面這些違章建筑已經準備搬遷，這條巷子很快就會拓寬為二十米道路，你買下這間房子絕對不會后侮，保證很快增值。”

我環顧左右，用非常發達的想象力揣想拓寬馬路后的景觀，咬了咬牙，決定背水一戰，和微薄的儲蓄挑戰。

搬進屋子后沒多久，巷子口的空白墻上，果然張貼了一張相關部門的告示，說明馬路即將拓寬，請違章建筑內的住戶，準備搬家。我站在告示前，對同樣仰著脖子看著的鄰居說：

“哇！真的要拓寬了欸！”

鄰居面無表情地告訴我：

“這種告示貼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早哪！不信，你等著瞧！”

果不其然，風吹雨打的，公文紙化為灰塵，終于沒留下任何痕跡，而巷子依舊是靜靜地維持它小家碧玉的風貌。其后，每隔一些時候，就又有些風吹草動傳來，附近違章建筑內的鄰居撇著嘴說：

“哼！叫我們搬家！想都別想！住了一二十年了。孩子在這兒長大，婆婆在這邊兒老去，叫我們搬就搬，那我們算什么！欺負人嘛！搬遷費沒弄清楚，誰也別想讓我搬！政府做事就是這樣，柿子專挑軟的吃，同樣是違章，他怎么不叫蔣緯國搬！就會欺負我們這種家徒四壁的小老百姓。”

憤恨的群眾在公文上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叉叉，市政府想是玩這種望空打拳的把式，也覺得沒意思了，索性就算了。然而，一天，巷子底的一幢屋子，不知怎的，突然著火了！119叫來的救火車，嗚嗚的響著，卻開不進狹小的巷子底，印證了“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時，才引起巷內合法住戶的危機意識。里長被迫領銜簽名陳情，要市長拿出魄力。

陳情書上去了許久，沒有任何回應。聽里長說，好像補償費沒談攏，這一談，又耗去了好些年。除了安全堪慮外，其實，鄰居們都相處得很好。窄窄的巷道里，自有一種小門深巷的靜謐。馬路拓寬后可能帶來的嘈雜，才是我們所擔心的。

陳水扁上任后，蔣家的房子被拆了！違章建筑內的鄰居，開始同仇敵愾、惶惶不安。他們群聚在一起，拿著報紙議論著：

“這個阿扁！還玩真的欵！有夠狠！連蔣家都不放過，再怎么說，蔣中正也還是有功勞的，這樣做，未免太絕情了！……我們這些可憐的老百姓鐵定完了！”

接著，十四、十五號公園的拆遷新聞在報上以斗大的字體刊載著。有退役軍人發誓死守家園，鄰人的心情越來越壞，同樣的告示又在巷口出現了！一位以收破爛維生的老先生憤恨地跟我訴苦：

“這個阿扁很可惡！專挑弱勢團體開刀，為了討好多數的選民，不顧我們這些可憐人的死活！我們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了，能搬到哪里去！”

雖說，有些人還是不滿意，但是，拆遷費到底還是談妥了。工作繁忙，我也沒去特別注意，只斷斷續續由群坐在屋外長板凳上喝茶、聊天的男人們口中，聽說補償費是分期領取的。一日，我由學校回來，無意間發現，怎么違建戶幾乎每戶都在門上或窗臺上撞了個大洞，原來最后一期款項的領取，必須有“破釜沉舟”的誠意表現。但是，炎夏里，門首的大洞除招惹些無傷大雅的蚊蠅外，也并未帶來重大麻煩。何況，沒幾日光景，所有的大洞都自動補回，似乎也沒有造成任何損失。

門口的板凳越來越多，參與議論市政的人有明顯增加之勢。有一天，甚至還看見一戶人家的電磁爐上，滾燒著香氣四溢的意大利咖啡。看見我經過，還熱情地招手，吆喝：

“來喝一杯咖啡吧！作家都喝咖啡的嘛！對嗎？”

像喊“狼來了”的小孩一樣，不管市政府的公文張貼得多鄭重，再也沒有人理會它了。夏天來了！轟轟的冷氣隔絕了里外。有一天，我正為難以為繼的一篇文章傷透腦筋、繞室徘徊。從落地窗望出去，突然看見一輛“怪手”隆隆的開進巷內，隨即以橫掃千軍之勢，敲破屋瓦、撞開土墻，低矮的違建一間間應聲倒地。有人在屋內咆哮，被人半勸半扶地架了出來;坐在“怪手”上的工人，意興昂揚，銳不可擋，撞了這邊、掃了那邊，左右開弓，不可一世。我們當他多神勇，誰知，不到兩日，進度突然緩了下來。就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總算所有違建全被夷為平地。奇怪的是，屋子全倒塌了，矗立在巷道中間地段的明保宮卻屹立不搖，再會哭鬧的民眾也被擺平了，獨獨神明不吃這一套，聽說它不肯搬家哪！

狼藉的巷子被瓦礫所占領，有些人家趁機將家里壞掉的家具丟出。更缺德的是，有人開始不守規矩地傾倒垃圾，蚊蠅于是滋生，“怪手”卻從此失蹤。整條巷子像剛被臺風肆虐過，有一種殘破荒涼的凄惻。沒有人告訴我們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工程進行了一半就停止了進度？里長不知道，大伙兒全莫名其妙。蚊蟲可不管，興奮地四處奔竄，蟑螂爬進水管，堂而皇之地進了屋子;馬路上，挖壞了的自來水管，日夜水流不斷;不時的，一覺醒來，門前就多了一張尿漬分明的彈簧床或幾張斷了腿的凳子。鄰居們見了面，逐漸習慣用一連串的問號相互打招呼？用大大的驚嘆號來說再見！

在人們幾乎被逼得發狂后，“怪手”才姍姍來遲。垃圾清除后，以為問題總算解決，誰也沒料到，真正的災難才算開始。

有一搭、沒一搭的，“怪手”一會兒兵臨城下，奮力翻掘，夙夜匪懈，連夜半時分，機器還隆隆作響。給人的感覺，像是明天一定要完工了;而正當你以為完工之期指日可待，他又好些天停擺，任憑塵沙漫天飛揚，或者道路泥濘不堪、行人人仰馬翻。更讓人驚訝的是，不時的，整條道路被破肚剖腸似地掀開來埋設管線過后，隨即又被碾壓整平。過不了幾天，同樣的行動又再度重復，幾乎每隔幾天，就讓人驚呼一次。有一回，我實在太好奇了，攔下“怪手”的司機，探個究竟。司機若無其事地回說：

“上一次是埋設電話線，再上一回是地下水道，這一次是瓦斯管線，每次都不同呀！”

“為什么不一次一起解決呢？要這么大費周章？翻過來又鋪回去的。”我不禁納悶地問。

“不同的單位沒辦法配合啦！你以為做事那么容易啊！今天這個單位有空，那個單位正忙。只好各搞各的，所有的公共工程攏嘛安揑！”

終于，我們了然民脂民膏是如何被耗費光的！我們是寧可相信政府機關的本位主義作祟，而不愿去聯想利益輸送等弊端的。我悵悵然離開，心里覺得悲傷極了！居住在此地的人，像任人宰割的“卒仔”，沒有任何知會行動，完全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明天會變成什么樣子！

明保宮依舊巍然矗立在路中央。所有的工程就這樣繞過來、彎過去地避開它。有一晚，廟里鑼鼓喧天，仿佛還請了樂隊唱起了卡拉OK，從黃昏起，廟里的麥克風聲音就籠罩了整個社區。見面的鄰居都興奮地傳說可能是神明的告別儀式。所以，盡管鬧到很晚，都被寬厚地優容著。哪里知道，幾天過去，依然沒有絲毫動靜。里長又為此領銜陳情了一次，卻毫無進展，他說：

“可能后臺很硬！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一位鄰居憤恨地說：

“聽說陳市長也來看過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對公娼倒很悍的，怎么就拿一尊神像沒法子了！”

灰塵仍像煙霧般繚繞著，端上餐桌的飯菜，不要一會兒的工夫，吃起來就窸窣有聲，像極了灑了奇怪的佐料。下雨過后，則是寸步難行。一回，樓下肢體殘障的胖小弟一個跟斗，倒在泥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哭得一臉泥污，媽媽心疼地苦著臉埋怨道：

“天殺的！真該死呀！這個噩夢到底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每天上學，像是跋山涉水一般，這是什么世界！外頭有陳進興一樣的惡虎，割喉之狼四下流竄，投資的股票崩盤，先生又傳出外遇，現在，連一條安穩的馬路也不留給我們！啊！死死咧卡緊啦！”

朋友拉著褲管，涉過坑坑洞洞的水洼，上樓來拜訪。笑著恭喜我：

“馬路拓寬，房子馬上增值，小心市政府要開始跟你們征收受益費哦！”

我不禁怒火中燒！長期以來的郁卒，一下子全涌上心頭。我氣憤地失去控制，臉紅脖子粗地張牙舞爪比劃著，說：

“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政府要敢來跟我征收受益費，我一定綁白布條抗議。他敢，我就跟他拼了！”

朋友被我兇狠的樣子，嚇得落荒而逃，至今下落不明。

十二月初，距離第一次“怪手”進入，已近半年。我忍無可忍，悲憤而起。估量主管單位可能是工務局，一通電話過去，工務局說：這不干他們的事，可以問問道路管理局;道路管理局的人根本不讓我把話說完，便給了我另一個不知道是何方的電話;我話才說一半，接電話的人又轉介了另一個電話……就這樣，一個下午，像電話旅行似的，團團轉，每一個單位都大踢皮球。我氣得差點兒發狂，決定不找到負責人，誓不為人。中國古諺說的好：“有志者事竟成”，在像流氓一般亮出教授兼作家身份之后，阿彌陀佛！最后終于有人給了我一個養護工程處的負責人姓名。我循線打過去，說明原由后，指明要找一位叫李殿伴的先生，對方冷冷地回答：

“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我大吃一驚，不大肯相信有人居然隨便拿一個子虛烏有的名字來應付我。我仔細地再次把名字說了一遍，對方仍斬釘截鐵地說：

“不是跟你說過了，沒這個人嗎？”

我氣了！氣這世界有這等荒唐的事，咬牙切齒地大聲問他：

“你確信這兒沒李殿伴這個人嗎？確定沒有嗎？再說一次！”

其實，我是生先前那個人的氣的，沒想到聲音大了些，倒有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出來了：

“這里是沒有李殿伴，只有一位叫林殿伴的。”

這下子，我的嘴，真的吃驚地合不攏了！這家伙正跟我玩著官兵捉強盜的游戲哩！林殿伴在我憤怒得幾乎要殺人的當兒出現了。他彬彬有禮，有問必答，只是沒有一個答案讓人滿意，他說：

“這個地段工期很長，大概要施工到二月左右……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了解你們住在當地的人的痛苦，因為我天天都在那兒嘛！灰塵真的很大，真是很抱歉，請你們再多忍耐……是啊！是啊！我們是該開個說明會什么的，這真的是我們的疏忽……那個廟啊，啊！我們正極力游說當中，一定給你們一個交代……您別生氣！我完全了解！完全了解！”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在一連串的抱歉聲中，掛了電話，結果是對道路的工程進度仍一無所知。但是，憤怒卻似乎明顯減少了許多。啊！我終于知道，民眾要的其實不多，就是一點起碼的尊重嘛！而這個社會卻連這一些些也給不起，在呼吁營造富而有禮的社會，夸夸心靈改革聲中，毋寧是個最大的諷刺！

路，仍繼續挖;廟，還是屹立不搖;居民，仍是在煙塵、泥濘中，一邊恨聲不絕，一邊撩起長裙，小心翼翼地求生存。唉！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讓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