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保義
引 言
最近筆者和幾位同行翻譯了R.W.蘭蓋克(R.W.Langacker)的Foundations of CognitiveGrammar (I)(該書中文版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一部認知語言學的經典著作,在翻譯過程中,大家常常為書中一些術語的漢譯而感到“頭痛”。為此,筆者特意前往該書作者所在大學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UCSD)訪學半年,就一些術語的理解零距離求教于作者,稍稍嘗到了“一名之立,旬月踟躇”的滋味。筆者在此結合自己的一點兒英語語言學經典著作漢譯實踐,以及對語言學術語的了解,就漢譯語言學術語的使用和理解,談談個人的粗淺看法,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一 語言學漢譯術語的使用
術語學研究包括術語學理論建設、術語學教育、術語規范化以及術語的翻譯和使用等問題。關于術語的使用,不少學者堅持術語的使用要統一的觀點。趙忠德認為,多年來,語言學英語術語的漢譯存在不統一的問題,許多中國學者在閱讀和撰寫語言學論文和著作時頗感棘手。只有統一譯名,才能達到互明;趙世開在談到語言學術語譯名中的新問題時大聲疾呼:“術語譯名不統一的現象早就存在,但近年來隨著語言學的發展,新的術語和觀念不斷出現,這種現象越來越嚴重,幾乎成了災難。”戴衛平分析了術語不統一的成因,提出了解決術語不統一的對策和辦法。英國學者傅蘭雅建議,統一譯名主要有兩種辦法:一是使用已有之名,二是創造新名。
就術語的使用要統一的問題,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王宗炎在談譯名的三個問題時,第一個談的就是原名與譯名的對應問題。王先生認為:“一個原名是否只應有一個譯名呢?我看也不可一概而論。從教學看,從邏輯看,一個原名最好只有一種譯法;可是從實際使用看,一個原名未必處處能用同一種譯法。”
筆者同意王先生的觀點。漢譯術語的使用要統一,或者說要規范化,是我們要實現的目標,毋庸置疑。但是,實現這個目標的過程中應當允許不同譯名的m現和使用,因為術語統一只有在使用中才能實現,而不可能是先有一個統一的術語,然后再去使用。下面嘗試在認知語言學“以使用為基礎(usage-based)”的理論框架下,談談漢譯術語的使用。
“以使用為基礎的模型”這一術語是由美國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蘭蓋克教授創造的,首次出現在他的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里。按照蘭蓋克的觀點,一個語言表達式的使用就是運用儲存在我們頭腦里的語法規約單位( conventionalunit)將這一表達式范疇化為規約單位的一個實例(instance)。換句話講,語言使用就是說話人運用語法的規約單位構成一個個具體的使用實例(usage-event),如一個詞的使用、一個短語的使用、一個句子的使用等。比如,“拔樓助長”這一實例的使用:我們是用“拔苗助長”這個規約單位對其進行范疇化,也就是以“拔苗助長”為標準、“拔樓助長”為目標,對其適切程度的高低進行評估,經過反復出現、豐富細節、減少差異、沉淀和固化,“拔樓助長”這一表達式成為“拔苗助長”這一規約單位的一個實例,作為人們語言知識的一部分進入人的大腦,在具體的語言交際活動中被使用。顯然,“拔樓助長”這一短語不是按照語法規則(rule)造出來的,也不是從一定的底層結構派生而來的,而是在具體的語言運用中使用出來的。按照認知語法的這一思想,我們嘗試將一個語言學漢譯術語看作是一個語言表達式(a linguistic expression)。這樣的表達式源于我們對原文的理解和漢譯,是在具體的語言使用中頻繁出現、固化和沉淀下來,成為人們語言知識的一部分。
下面以認知語言學“構式”這一漢譯術語為例加以說明。“構式”譯白英語的construction -詞。結構主義語言學81里的construction.學界翻譯為“結構”。到了認知語言學里,國內學者們曾將con-struction或grammar construction翻譯為構塊、構架、結構式、句式、構造、構式等,每個譯名都不同程度地出現在語言學研究的文獻中。隨著學者們對construction -詞的深入了解,構塊、構架、句式、構造這些譯名逐漸讓位于“構式”,現在國內語言學界基本上都接受了“構式”這一譯名,研究文獻中幾乎看不到使用別的譯名。
“構式”這一漢譯術語給我們的啟示是:首先,“構式”這一譯名被普遍接受,不是人為規定的,而是語言運用者頻繁使用的固化或沉淀。其次,當不同譯名在文獻中紛紛出現時,并沒有引起學界的擔心。雖有人提議要有一個統一的譯名,但也并沒有人說只能有一個譯名,其他譯名必須廢除。再次,“構式”這一譯名被普遍接受,不光是因為漢語“構式”這個詞的含義,更主要原因是學者們對construction -詞的深入研究和了解。就筆者所知,結構主義語言學里的construction翻譯為“結構”,很容易就被大家接受了,但認知語言學里的construction卻出現了諸多不同的譯文。這是因為前者原文的意義簡單明了,而后者原文的意義是不斷發展起來的,含義相當豐富。首先將grammarconstruction -詞引進認知語言學的是菲爾墨(Fillmore)等人發表在1988年的一篇研究let alone的文章。該文發現,一個grammar construction里包括有句法形態結構、語義解釋原則和具體的語用功能信息。后來,構式語法的領軍人物戈爾德貝格(Goldberg)在她的專著里將construction定義為“形式和意義的對子”。接著,在她2006年出版的書里又將其修正為“形式和功能的對子”。在這里,一個具體句子、短語、詞匯,甚至一個圖式性的句式(如SVOO)都可以看作是構式。隨著人們對英語construction 一詞的深入研究,很容易發現我們使用構塊、構架、句式、構造來翻譯construction難以涵蓋語言運用者大腦里的抽象的、規約性的意象圖式這些construction的基本信息。結果,這些譯文就自然被放棄,“構式”這一譯名被沉淀下來。因為“構式”既強調了其結構,又表明這樣的結構是一種式(pattern),有其象征意義。endprint
這一事實表明:英語construction這一術語漢譯名的統一,不是人為規定的,而是頻繁使用固化和沉淀下來的,是一個語言使用中的自然揚棄。
另外一種情況,在具體的語言使用中,根據漢語的表達習慣,同一個術語可能需要不止一個漢譯名。來看我們翻譯中遇到的例子:
(1)1 will use the term ground to indicate thespeech event,its participants,and its setting. (我將使用“情境”這一術語來指稱言語事件、言語事件參加者及其言語事件情形。)
(2)一.but is and is standing are epistemicallygrounded (hence deictic).[但是,1S和is standing在認知層面植入了情境成分(因此為指示性的)。
在(1)中,我們把名詞ground譯為“情境”。在(2)中,我們把動詞ground譯為“情境植入”。如果要一味追求譯文統一,一個原文對應一個譯文,(2)中的ground就很難翻譯了。
因此,我們主張,語言學漢譯術語的使用應當允許不統一現象的存在,因為術語的統一是在具體的語言運用實踐中實現的。正像王宗炎先生所說的,根據表達的需要,一個原文應當允許使用不同的譯文。
下面來談筆者對語言學漢譯術語的理解。
二 語言學漢譯術語的理解
怎樣去理解語言學漢譯術語呢?辜正坤在談到外來術語翻譯與中國學術問題時指出,“為了學術研究本身的精密性和準確性,我們首要的工作就是對所有的學術術語(尤其是經過翻譯而來的術語)進行甄別、校正。否則,根本就談不到在學術和理論建設上有什么貢獻。”那么,怎樣去甄別、校正經過翻譯而來的術語呢?辜文舉了英文personality譯為“人格”的例子。
再從我最近讀的一本專論中國人國民素質的書來看,作者在論人格素質的一章中開首就提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論點:“中國人自古不講人格。”作者也說這種論斷使他的中國同胞感到不快,并遭到他們的反對。然而作者卻解釋說,他所謂的“人格”,來源于外來詞personality的譯名,其根據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關于“人格”一詞的解釋:“每個人所特有的心理一生理性狀(或特征)的有機結合,包括遺傳的和后天獲得的成分,人格使一個人區別于他人,并可通過他與環境和社會群體的關系表現出來。”所以,作者進一步說,他所謂中國人自古不講人格,并非指的是不講個人的道德品質,而指的是不承認“個人”,即不承認人的獨立存在狀態。如果“人格”這兩個漢字真可以讓人看出作者所說的含義,那當然不錯。但是對于普通中國人來說,既然這個術語是以漢語形式出現在書中,當然首先要符合漢語本身的表意規范,中國人望文生義,把人格理解為人的品格,這當然沒有錯。他們會理所當然地拒絕作者關于“中國人自古不講人格”的論點。這樣作者心中的“人格”概念和普通國人心中的“人格”概念是矛盾的。這一矛盾是如何造成的呢?我認為是由于術語翻譯不當而造成。……有趣的是,作者眼睛看著漢字,心里想的卻是《不列顛百科全書》中規定的定義,沒有想到或不知道這個漢語詞組在字面上與外國人的定義并不一致,拿了似是而非的翻譯術語當標準用,遂得出中國人自古不講人格的結論。
這里,辜先生提出,為了學術研究本身的精密性和準確性,對所有的學術術語(尤其是經過翻譯而來的術語)進行甄別、校正,是無可厚非的。問題是我們怎樣去甄別、校正呢?是根據漢譯術語,還是根據原文術語?辜先生堅持要顧及漢語本身的造詞、造句、表意規律,值得稱道。但是,我認為辜先生批評的“作者眼睛看著漢字,心里想的卻是《不列顛百科全書》的定義”,是值得商榷的。
漢譯術語的理解應以原文術語的意義為準,不能根據漢譯術語的意義去甄別或校正譯文。當對一些漢譯術語的理解有困惑時,一定要去看原文,而不僅是盯住漢譯文,更不應當憑漢譯文去發揮、延伸。
首先,漢譯術語要達到與原文絕對對等恐怕是不可能的,譯文與原文之間多少都還會有些差異。所以,對漢譯術語的理解必須到原文中去,深刻理解原文,才能夠比較準確地把握漢譯術語的意義。舉個例子,《大河報> 2012年5月18日刊登的“網絡新詞”里提到“馬殺雞”這個詞。文章是這樣說的:馬殺雞是massage的音譯,按摩、推拿的意思,源于日本。“推拿”原本是以一對一的人體之間接觸為服務形式、以現金支付為結算方式的一種保健活動。“馬殺雞”給人最直接的理解是“一匹馬干掉了一只雞”,如果不結合原文massage,我們怎樣理解這一漢譯的詭秘、搶眼之處呢?
其次,應當避免憑借漢語譯文去理解語言學漢譯術語,更不應當憑借漢語譯文去發揮和延伸。羅天華在研究語言學術語的翻譯問題時談到,目前ergatlve的通譯是“作格”,這個譯名的意義不夠明朗,不能夠“望文生義”。初識“作格”的人會問:“作格”是個什么格?這時大概需要說明:“作”是“動作”,“作格”是標記施事的格。按照羅先生的說法,“作格”就可以理解為表示“動作施事的格”了。這樣的解釋容易引起誤導。對于“作格”這一漢譯術語的理解,絕對不應當將其拆開去斷義,應將其視為一個整體。更為重要的是,應當根據原文ergative的意義來理解作格。來看哈杜默德·布斯曼( Hadumod Bussmann)等人編寫的Routledge Dictionar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對ergative的解釋:
The marked case, the ergative serves to expressthe agent of transitive. ...The patient of transitiveverbs and the single argument of intransitive verbs aretreated alike morphologically and, in a consistentergative language, syntactically as well. In contrast,nominative languages such as English treat the agentof transitive verbs and the single argument ofintransitive verbs in the same way.
很顯然,ergatlve作為一種格標記,是指像Basque這樣的作格語言里,及物動詞的賓語與不及物動詞的主語用相同的形式,及物動詞的主語稱為“作格”。所以,人們就把英語The window broke和The tree broke the window里broke作不及物動詞時的主語和作及物動詞時的賓語的形式相同,因此動作的施事者類似于作格主語。根據這樣的英語原文的意義,再去理解“作格”這一術語可能就比較清楚了。
有時,根據漢譯術語的意義去理解一些語言學術語可能會導致更為嚴重的問題。我們看到一篇討論漢語中動句NP+VP+AP語義表達特點的文章。作者明確指ILIJ,文中所說的漢語中動句就是像英語The car drives easily和The book sells quickly之類的句子,如“這輛車開起來很輕松”和“這把刀子切起來挺順手的”。作者在解釋中動句語義時,認為中動句在意義上具有通指性的情狀類型特點,把中動句的句式意義概括為:NP有這樣一種屬性,在VP的時候,它通常表現出這樣一種狀態。例如,“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臉上剃得光光的,看起來還精神。”可以解釋為,“‘白巡長有這樣一種屬性,在‘看他的時候,他表現出‘很精神這樣一種狀態。”我們認為,作者把中動句擴大化了,可能是對英語middleconstruction這一術語的界定不太清楚的緣故。石定栩也發現,國內“對生成語法文獻的了解還不夠充分,也不夠全面。擁護者也好,反對派也好,有時候不得不將自己的分析建筑在二手、三手,甚至是四手資料的基礎上,這就可能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誤解或偏解,對語言學的健康發展極為不利”。
三 結語
本文基于筆者的漢譯實踐和對語言學術語研究的了解,就漢譯英語語言學術語的使用和理解談了個人的粗淺看法。筆者認為,語言學漢譯術語的統一是在具體的語言運用實踐中實現的。有時,根據表達的需要,一個原文應當允許使用不同的譯文,交給“語言使用”去裁定、選擇和沉淀。新術語不斷涌現,猶如大浪淘沙,“沙子”將會被遺棄,“金子”將會沉淀下來。
關于語言學漢譯術語的理解,當對一些漢譯術語的理解有困惑時,包括對漢譯術語的甄別和校正,一定要去看原文,而不是死盯住漢譯文,更不應當憑個人對漢譯文的理解去發揮、延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