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物化時代的精神變形——讀畢亮短篇小說《假面游戲》
○張玲玲
談及畢亮,我們首先會想到他的短篇,這在長篇盛行的當下顯得不合時宜,“不識時務”,既不利于成名,又于出版無益,進而影響收入,然而正是基于對文學的認識與自身的定位,這樣的堅持顯得難能可貴。他寫他熟悉的、經歷的、看到的和聽說的,從生命經驗中找到適合自己的敘述文體,并秉持一個作家的責任和理想揭示在耀眼輝煌的大都市深圳的暗角里,一群卑微生命的煎熬和掙扎,以及他們在此過程中所出現的精神困境。因此,在這一意義上,畢亮的創作,正是在踐行著昆德拉所說的“小說的存在理由是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深圳這座偏于一隅的小城,隨著改革開放,特別是1992年的“南巡講話”發表之后,迅速成為了引領中國經濟發展的前沿大都市,這一方面實現了中國經濟的騰飛跨越,經濟發展確實速度驚人,以至于GDP總量都已經超過日本位居世界第二;而另一方面,伴隨著市場經濟愈益向著縱深處的發展推進,橫擺在我們面前的社會現實狀況明顯地呈現為一種復雜的狀態,越來越顯得曖昧不明難以判斷,社會的各種矛盾也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尖銳,使得人們的不滿情緒不僅沒有隨生活條件的改善而減少,反而有所上升。這其中,無論如何都無法被輕易忽略的一個社會問題,就是物質與精神之間越來越嚴重了的不平衡狀況。一方面是物質世界的日益強大,是欲望被強烈刺激所必然導致的物欲橫流,另一方面卻是精神世界的嚴重被擠壓。現實世界中,人們所賴以存在的精神空間在物的強力擠壓下,變得日益逼仄狹小。許多精神的悲劇,正是在此種情形下被逼無奈生成。畢亮不足一萬字的精致短篇小說《假面游戲》,所集中透視表現的,正是一個物化時代里一個理想青年的精神悲劇。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名叫王朗的時代青年。在當下這樣一個越來越物質化的時代,王朗難能可貴地保持了自己一種相對高遠的精神追求。雖然住在深圳一個生存條件極其簡陋的出租房內,但王朗卻有著自己一個相對完整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中的他,不僅經常讀詩,而且還極有愛心,在網絡上積極參與著一個以保護流浪狗為基本宗旨的愛心組織:“臥房傳來點擊鼠標、敲擊鍵盤的聲音,王朗無動于衷,繼續操作網站管理平臺,上傳殘疾流浪狗照片。”“王朗目視病床上沉睡的父親,疲倦、蒼老、消瘦,似條只剩半條命的老狗。他在他們志愿服務的保護流浪狗愛心機構,見慣了一條條遭人遺棄老得掉牙、病入膏肓的瘦狗。”同時不能忽略的是,王朗不僅對于流浪狗充滿著愛心,而且也還是一個心系父母的孝順青年。在得知父親患病的消息后,他想方設法四處拼湊著父親的手術費:“樓上有硬物墜落,碰觸瓷磚地板,噪音刺耳。王朗說,我爸病了,得給家里匯錢。再等兩年,行嗎。想到要借款,湊手術費,王朗如臨大敵,抖手翻查手機通訊錄,他才發現混到二十七歲,能開口借錢的朋友,實在沒幾個。”
然而,在這個高度物質化的時代,普通打工者王朗的精神追求,竟然顯得很有幾分不合時宜的奢侈味道。他的前女友,名叫肖菲,曾經為了他做過兩次人流。盡管曾經一度志同道合,但時代的嚴酷還是從根本上導致了他們之間情感裂縫的生成。面對著王朗高遠的精神追求,肖菲越來越感覺到難以理解與茍同:“終于,肖菲忍不住抱怨,我連條狗都不如。又說,這是最后一次,我不會再做了。”“肖菲說,王朗你想想吧,做那個保護流浪狗的志愿者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有空你真該為家人多考慮,實際點,少干那些沒用的。”深圳年輕、高效、務實、膨脹,終究還是在肖菲的內心里催生了對另一種生活姿態與生存哲學的向往,正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既然已經有情感裂縫形成,那么,肖菲的最終必然棄王朗而去,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好在肖菲雖然去了,也還有另外一位名叫楊曉琳的性情女子等在那里。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楊曉琳與王朗的精神契合,源于楊曉琳曾經有過非常糟糕的一段情感經歷。應該注意到,楊曉琳曾經對王朗說:“認識你離開他之前,知道嗎,他失業了,經常喝醉酒,掄起拳頭打我,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絕望。幸虧你出現,還記得我痛哭時的樣子嗎?!對我來說,你是一道閃亮的光芒!”以這樣一種難得的精神契合為前提,王朗與楊曉琳走到一起后,的確度過了一陣平靜如水、安之若素的日子:“每天下班,他們坐地鐵一前一后回到泥崗城中村租屋,擇菜炒菜,淘米做飯。有那么幾天不愿做飯,他們就去樓下的川菜館,點一份烏江魚火鍋,吃一頓‘大餐’。平時他們沒有其他娛樂消遣,朋友、同事結伴去夜店或KTV唱歌,他倆基本就宅在一室一廳的租屋,讀各自喜歡的詩集、小說,或者打開DVD看盜版影碟,那種歐洲文藝片、臺灣新電影。該休息了,他們臥躺床榻,會聊起小說和電影里的某個細節,聞著樓下飄來的烤肉串、生蠔的油煙味入睡。”對于這樣的一種生活,他們感覺很知足:“王朗和楊曉琳過得知足。”
假若僅只是王朗與楊曉琳兩個人所構成的二人世界,僅只是他們二人“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故事的結局應該是很圓滿的,而關鍵在于,他們并非生活在一個真空世界,總是難免要面對各種來自于二人世界之外的其他異己力量不期而至的襲擾。這一方面,對他們相對自足的生活狀態影響極大的,便是突如其來的那位王朗當年的發小張達。讓王朗未曾預料到的是,盡管在當年的學習過程中自己曾經對于張達多有幫助,但現在突然現身的張達卻已經儼然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氣象與派頭:“張達住后海,是豪宅。王朗對張達的發跡充滿好奇,但他忍住沒去探問打聽。巡視室內闊大的空間、藝術的裝飾、精致的擺件,他內心那桿秤逐漸失去平衡,似有一頭餓狼在五臟六腑撕咬,痛得無比凌厲。對比他簡陋的租屋,逼仄的客廳、廚房、洗手間、陽臺,張達的居所太那個什么了——奢華。”張達的奢華居所對王朗與楊曉琳自然構成了極強烈的精神刺激,以至于“歸家的夜里,王朗和楊曉琳第一次沒有讀小說、看電影,彼此一會沉默,一會扯著不著邊際的話,只字不提內心的波動”,“夜深了,他們床上似鋪滿刺條,兩人挪動肉身輾轉難眠,連夜間那些奇怪的聲響也沒能勾起他們深入談話的興趣和欲望”。王朗與楊曉琳長期的生活習慣之所以一下子就被襲擾到支離破碎的程度,正源于物質力量的過于強大與精神支撐的太過脆弱。實際上,也正是在過于強大的物質力量的強勁擠壓下,王朗他們尤其是楊曉琳的精神世界開始逐漸發生了變形。雖然王朗仍然堅持著要參加保護流浪狗的線下活動,但楊曉琳卻要破天荒地去聽一次講座了。一次什么樣性質的講座呢?一次“主題是‘敲開成功之門’”的講座。由“讀小說、看電影”的“文藝范兒”而搖身一變鄭重其事地要去聽成功學講座,楊曉琳內心世界里隱秘變化的發生一望可知。
當然,最耐人尋味的根本變化還是發生在王朗身上。面對著發小張達的突然現身所導致的楊曉琳微妙的心理變化,王朗堅定的內心世界也開始有所動搖了。當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楊曉琳說:“也許是我錯了,你是對的”的時候,一種對于自我價值追求隱隱約約的懷疑與否定就已經在生成過程之中了。到最后,在海邊,當王朗他們再一次承受著來自于成功人士張達們的人格侮辱之后,王朗他們終于出離憤怒了:“王朗和楊曉琳斜傾后頸站立門前,似一對遭人嫌棄的棄兒,備感屈辱。楊曉琳面色蒼白,盯著咖啡色木門上的金屬鎖孔,陷入沉思。王朗安靜的面孔變得憤怒,似莽林里游走餓慌了的野獸。他說,我是不是哪里做錯了?!”面對著王朗強烈的詰問目光,“楊曉琳盯著王朗看,呼吸急促。她說,肯定是錯了,咱沒錢,也沒資源!”一句“沒錢,也沒資源”,所徹頭徹尾地道出的,正是王朗與楊曉琳這樣一些屌絲們內心里無盡的悲哀與蒼涼。究其實質,也正是在外在物欲的強力擠壓下,王朗們的精神世界方才被迫徹底變形的:“王朗瞳孔燃燒起火舌,面孔由憤怒變為猙獰。他在想他為什么不會游泳,孩童時期溺水經歷令他感到害怕,水草的糾纏、死亡的氣息如影隨形。他抖了下背后的雙肩背包,那三張面具還在。他挺直腰桿,站門邊,等待。似乎也只能等待。”王朗還能等待什么呢?置身于當下這樣一個物質化時代,王朗最后等來的,恐怕也只能是一種精神變形的悲劇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