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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復雜歷史的追問與深究
——2014年長篇小說一個側(cè)面的考察
○王春林
從文體上說,自1990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就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長篇小說的時代。2014年,長篇小說的競寫這種寫作態(tài)勢依然得到了很好的延續(xù),依然出現(xiàn)了一批擁有相當思想藝術(shù)質(zhì)量優(yōu)秀長篇小說。細察這一自然年度內(nèi)的長篇小說寫作,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作家都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關注視野指向了對于復雜歷史景觀的藝術(shù)透視與呈示。這一方面,值得注意的作品主要有賈平凹的《老生》、葉兆言的《很久以來》、張翎的《陣痛》、雪漠的《野狐嶺》、葉彌的《風流圖卷》、范穩(wěn)的《吾血吾土》、笛安的《南方有令秧》、王蒙的《悶與狂》、李駿虎的《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常芳的《第五戰(zhàn)區(qū)》、何頓的《來生再見》等。
賈平凹的《老生》,從革命起源的1930年代寫起,中經(jīng)土地改革的1940年代后期與公社化的1950年代后期這兩個革命的開展過程,一直到“后革命”所謂市場經(jīng)濟時代,一部風云流宕波詭云譎的二十年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就此得以形象立體地呈示在了廣大讀者的面前。結(jié)合后記中的那句“我的《老生》在煙霧里說著曾經(jīng)的革命而從此告別革命”,同時更主要是從四個歷史關節(jié)點的生動細膩的藝術(shù)描寫出發(fā),我們就不難斷定賈平凹所持有的是怎樣的一種歷史觀。很顯然,在賈平凹看來,出現(xiàn)在自己筆端的這部長達二十年之久且?guī)捉?jīng)變遷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實際上有著一種極其邪惡的到處充斥著血腥暴力的反人性本質(zhì)。歷史的這種本質(zhì),在作家所精心選擇的四個歷史關節(jié)點上都得到了可謂是透辟犀利的精彩藝術(shù)表現(xiàn)。通過這段歷史反人性本質(zhì)的尖銳揭示,賈平凹所出示的,正是自己對于這段歷史一種堅定不移的深刻批判反思立場。
我們這里且以第一個歷史關節(jié)點為例,來看一看賈平凹對于百多年來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深入批判反思究竟抵達了怎樣的一種深度。《老生》的第一個歷史關節(jié)點選在了可以被看作是革命起源的1930年代,主要講述當年秦嶺游擊隊的故事。某種意義上,秦嶺游擊隊的誕生過程,就可以被看做是革命在秦嶺地區(qū)的最初發(fā)生。那么,秦嶺游擊隊又是怎么誕生的呢?我們只要細致梳理一下秦嶺游擊隊的幾個代表人物諸如老黑、雷布、匡三司令等人走上所謂革命道路的經(jīng)過,自然也就能夠?qū)Υ擞幸荒苛巳坏恼J識。首先是老黑。老黑參加革命前的身份是國民黨正陽鎮(zhèn)黨部書記王世貞手下保安隊的一個排長。按照民間的說法,這老黑的命相當硬,他的母親鵲便是因為生他而難產(chǎn)身亡。老黑命硬心更硬。一次,王世貞晚上與番禺坪的保長喝酒,村人趴在墻上看稀罕,沒想到卻被老黑當做貓一槍給打死了。盡管說王世貞對此深感內(nèi)疚,但老黑的表現(xiàn)卻與王世貞形成了鮮明對照:“王世貞問老黑:你有過噩夢沒?老黑說:沒。王世貞說:你還是去墳上燒些紙吧,燒些紙了好。老黑是去了,沒有燒紙,尿了一泡,還在墳頭釘了根桃木橛。”僅此一端,王世貞之心存仁慈與老黑內(nèi)心的狠毒決絕,就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更能夠證明老黑狠毒決絕內(nèi)心的,是他冒死為王世貞姨太太索取蟒蛇皮這一細節(jié)。明明知道獨木危險,但老黑卻還是涉險取回了蟒蛇皮。面對著老黑的這種行為,王世貞和姨太太的評價可謂截然不同:“老黑勇敢,王世貞回到鎮(zhèn)公所要擢升老黑當排長,姨太太不同意,說老黑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還會顧及別人?王世貞說:他是為了我才這么不惜命的。”于是,老黑就當了排長,背上了盒子槍。但此后的一系列事實,卻充分地說明著姨太太眼光的準確到位。一個是他的參加革命。老黑的參加革命,既非苦大仇深,也不是出自所謂的階級覺悟,而只是因為聽了表哥李得勝一番巧舌如簧的鼓動的結(jié)果。雖然不能說李得勝的言辭鼓動毫無作用,但真正促使老黑參加革命的根本動機,卻是其內(nèi)心中一種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在李得勝向他亮明了自己的共產(chǎn)黨身份之后,李得勝把槍扔給了老黑:“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去舉報吧?!老黑雙手拿槍,突然把李得勝的槍回給了李得勝,就坐下來,說:你不殺我,我舉報你干啥?這下咱倆扯平了,都是背槍的!管他給誰背槍,還不都是出來混的?!李得勝說:要混就得混個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桿子?老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要拉桿子,眼睛睜得銅鈴大,說:拉桿子?!李得勝說:要干了咱一起干!”這里,至關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李得勝的那句“要混就得混個名堂”。正是這句話,極大程度地迎合了老黑內(nèi)心中的自我期許,促使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革命這條不歸路。王世貞絕對稱得上是老黑的恩人。但即使是如同王世貞這樣的恩人,革命后的老黑也毫不手軟:“老黑這才明白王世貞果然早懷疑了他,換給他的那把槍里根本就沒裝子彈,而且還在梁上架了石灰,要讓石灰磣了他的眼好捉他。于是,老黑就一抖身子朝王世貞開了一槍。王世貞已經(jīng)站起來了,又倒在椅子上,說:來人,來——。再從椅子上掉到地上,說出一個:人!沒氣了。”拿自己曾經(jīng)的恩人王世貞祭刀之后,老黑就逐漸地變成了秦嶺游擊隊意志堅定的核心成員之一。
雷布參加革命的動機也談不上有什么高尚。他的參加革命,與自家的蟒蛇皮被王世貞剝奪有直接關系。因為自己的父親被蟒蛇驚嚇成了植物人,雷布遂帶頭捕殺了那條大蟒蛇。大蟒蛇被捕殺后,蟒蛇皮自然就歸屬了雷布。雷布把蟒蛇皮看得特別重要,用他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那蟒蛇皮不給人的,我兒把它釘在那里讓他爹魂附體哩。”沒想到的是,這蟒蛇皮卻被老黑給盯上了。為了討好王世貞的姨太太,老黑不僅主動提出應該用蟒蛇皮給姨太太蒙一把二胡,而且還不顧自家性命,踩著獨木從山澗對面取回了被雷布視作珍貴之物的蟒蛇皮。但誰知,明明是老黑的鬼點子,不明就里的雷布卻把這筆賬稀里糊涂地記到了王世貞的頭上。雷布之所以愿意參加秦嶺游擊隊,其根本動機正在于此。雷布根本不知道,蟒蛇皮事件的始作俑者,實際上正是攛掇他參加革命一起鬧事的老黑。這樣看來,雷布復仇心理特別明顯的革命,其實帶有突出的誤打誤撞性質(zhì)。
至于匡山司令,他的革命動機就更其猥瑣不堪了。又或者,從根本上說,匡山司令的參加革命干脆就談不上什么動機云云。“匡山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頭一下子塞進去,秦嶺里俗話說嘴大吃四方,匡山的爹卻總抱怨匡山把家吃窮了。”或許因為老爹抱怨太多的緣故,匡山打小就對父親心存怨恨不滿。這一點,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對于父親尸體的處理方式上。德發(fā)店的一個討飯細節(jié),最能見出匡山的無賴性格:“豆干端上來還沒放到桌上,從店外跑進了匡山,仰了頭說:梁上老鼠打架哩!眾人抬頭往屋梁上看,匡山便一把將豆干盤搶了去。掌柜趕緊攆,匡山跑不及,卻在豆干上呸呸唾了兩口。”既然自己偷吃不成,那別人也甭想染指。這樣一位乞兒的參加革命,就是為了能夠填飽肚子解決吃飯問題。那次,偷了別人家的紅薯干被主人追著攆的匡山,路遇剛剛參加革命的老黑:“這時候老黑就走過來,叭地朝空放了一槍,眾人嘩地散了,匡山還趴在那里。老黑說:吃飽了沒?匡山說:吃不飽。老黑說:要吃飽,跟我走!老黑提了槍往驛街外走,匡山爬起來真的就跟著也往驛街外走。”這里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年輕的匡山,本來可以憑借出賣自身的力氣謀求生路,但他卻寧愿四處偷竊乞討,也不愿意靠自己的勤懇勞動過活。某種意義上,根本就不知革命為何物的匡山的最后投身革命,乃是逃避誠實勞動的必然結(jié)果。惟其如此,匡山參加革命后的表現(xiàn)也才會令人特別失望。“游擊隊干的是革命,但匡山不曉得,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飽飯,有事沒事便往隊里的伙房里鉆,打問早晨的饃還剩下沒有,晌午又做啥飯呀。”一方面是只專注于吃喝,另一方面則是戰(zhàn)斗過程中的畏縮不前。
匡山在戰(zhàn)斗中的消極懈怠且不必說,更其不容忽視的,是秦嶺游擊隊成立之后的一系列革命行為,不是打劫富戶,就是冤冤仇殺。雖然以革命競相標榜,但從秦嶺游擊隊一意打劫富戶的行徑來看,卻與土匪沒有什么差別。既然富戶的利益被嚴重侵害,那么,富戶們的尋求庇護也就理所應當。當時是民國期間,能夠為富戶提供庇護者,自然就是民國政府,是保安隊。一方要破壞社會秩序,謀求自身利益,另一方卻要維護社會秩序,再加上其中還有諸多私人恩怨的纏繞,游擊隊與保安隊之間你死我活的爭斗拼殺自然也就勢在必然了。秦嶺游擊隊遭遇的一大劫難,就是皇甫街一戰(zhàn)的蒙受重大傷亡。游擊隊的傷亡慘重,固然與李得勝的疏忽大意有關,但根本原因卻是因為有富戶逃脫后的告密。皇甫街的這位財主之所以要不惜命地逃走去告密,正是因為游擊隊對他的利益有著強烈的侵犯。同樣的道理,王世貞的姨太太之所以會對游擊隊和老黑恨之入骨,也是因為老黑槍殺了其實有大恩于他的王世貞。正因為內(nèi)心中惦記著王世貞,所以,得知老黑被抓的消息之后,她才會要求剜了老黑的心來祭奠王世貞。人死了還不解恨,還一定要剜心祭奠,自然是血腥至極的行為。然而,王世貞的姨太太與保安隊折磨游擊隊的手段固然血腥殘忍,但游擊隊回敬他們的方式也一樣充滿血腥意味。雷布他們在抓到王世貞的姨太太之后,雷布“拿刀在她臉上寫字,鼻梁上寫了個老字,鼻梁以下寫了個黑字,臉就皮開肉綻,血水長流,然后拉了另外三個人揚長而去。那三人不解,說:不殺她了?!雷布說:讓她去活吧!”這可真的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了。在如此一種“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藝術(shù)描寫背后,所充分透露出的,正是作家賈平凹一種針對爭斗雙方不提前預設任何價值立場的“齊物”態(tài)度。此外,說到賈平凹對于革命的洞見,這一部分終結(jié)處的一個細節(jié),也同樣特別耐人尋味。共產(chǎn)黨的二十五軍開進秦嶺后,雷布與匡山的秦嶺游擊隊再度獲得生機。為了更徹底地控制這支根基扎在秦嶺的游擊隊,二十五軍首長派一位姓鄧的擔任了游擊隊的政委。“雷布與姓鄧的意見不和,時常爭吵。”到后來,在一次阻擊戰(zhàn)斗中,雷布不幸中彈身亡。但雷布的死卻十分蹊蹺:“聽當?shù)厝酥v,雷布犧牲在東山埡左邊溝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沖的時候中了彈,子彈從身后打的,當時倒下去就死了。匡山大哭了一場,只得再去了二十五軍。在二十五軍找到了姓鄧的,詢問雷布的死為什么是從身后打中的,這子彈是誰打的?姓鄧的說,誰打的我怎么說得清,戰(zhàn)場上子彈長眼睛嗎?”雷布之死的詭異可疑,所牽引出的,自然是我們對于革命的深長思考。
由以上分析可見,同樣是關于革命起源故事的敘述,賈平凹的《老生》與“十七年”間影響極大的那批“革命歷史小說”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革命歷史小說“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限內(nèi),講述既定的歷史題材,以達成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它主要講述‘革命’的起源的故事,講述革命在經(jīng)歷了曲折的過程之后,如何最終走向勝利”。①更進一步說,“關于‘革命歷史’題材寫作的文學史上的和現(xiàn)實政治上的意義,當時的批評家曾指出:對于這些斗爭,‘在反動統(tǒng)治時期的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幾乎是不可能被反映到文學作品中間來的。現(xiàn)在我們卻需要補足文學史上的這段空白,使我們?nèi)嗣衲軌驓v史地去認識革命過程和當前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從那些可歌可泣的斗爭感召中獲得對社會主義建設的更大信心和熱情’。以對歷史‘本質(zhì)’的規(guī)范化敘述,為新的社會的真理性作出證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動對歷史的既定敘述的合法化,也為處于社會轉(zhuǎn)折期的民眾,提供生活準則和思想依據(jù)——是這些小說的主要目的。”②只要讀一讀《紅旗譜》《青春之歌》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革命歷史小說”,就不難感受到以上這些特質(zhì)的顯豁存在。概括言之,這些小說中的革命者可以說都是苦大仇深,人格品德高尚,具有突出的反抗性格特征。盡管說他們的走上革命道路未必都是理性自覺的結(jié)果,但在參加革命之后,思想覺悟就會迅速獲得提高,能夠以一種鮮明的階級意識積極介入到具有突出正義性的革命斗爭之中。但所有的這一切,到了賈平凹的《老生》中,卻都發(fā)生了極其耐人尋味的變化。諸如老黑、匡山、雷布之類秦嶺游擊隊的核心成員,其人性深處不僅潛藏著惡的基因,而且生性無賴,他們參加革命的動機,或者是為了滿足更高的私欲,或者是為了達到借刀殺人公報私仇的目的。更進一步,從秦嶺游擊隊的革命過程來看,他們雖然打著革命的幌子,但究其實質(zhì),卻也無非不過是打劫富戶或者冤冤相報而已,其間充滿著極度背離人性的血腥和暴力。如果說當年的那些“革命歷史小說”的確是在以文學的方式“為新的社會的真理性作出證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動對歷史的既定敘述的合法化”的話,那么,賈平凹的《老生》也就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對于這些“革命歷史小說”的解構(gòu)與顛覆之作。
《很久以來》對于“文革”的深度反思,集中通過欣慰這一人物而表現(xiàn)出來。1949年之后的欣慰,所面臨的第一個重大抉擇,就是當自己的母親蔡秀英決心要以偷渡的方式出逃香港,想方設法要與已經(jīng)先期抵達臺灣的父親團聚的時候,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的問題。在當時,欣慰的選擇是,不僅自己不離開大陸,而且還要拉上好友春蘭試圖勸阻蔡秀英的出走行為。但在勸阻無效,春蘭建議向組織匯報的時候,竺欣慰還是猶豫了。要親情,還是要政治進步,面對如此一種兩難的抉擇,那個時候的竺欣慰后來還是艱難地選擇了親情。就這樣,竺欣慰最終留了下來,蔡秀英出走香港。其實,早在這個時候,竺欣慰精神的某種分裂狀況,就已經(jīng)有所顯示了。沒有去告發(fā)蔡秀英的出走行為,說明內(nèi)心中親情的殘留,而選擇堅定地留下,顯示出的則是她順應時代潮流,積極要求政治進步的一面。那個時候,欣慰政治上的積極要求進步,還體現(xiàn)在她的入黨這一行為上:“讓春蘭感到很意外的是欣慰居然入黨了,能夠被組織吸收,在當時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微妙處在于春蘭的“感到很意外”。為什么會感到意外?大約就是在非常了解欣慰的春蘭看來,欣慰與黨的標準要求尚有不小的距離。但與此同時,我們卻也不難從中窺測到春蘭自己那樣一種隱隱約約的對黨信任感的不足。與時下一些多少帶有一點注水感覺的長篇小說那樣一種拖泥帶水不同,葉兆言《很久以來》的敘事推進速度很快,剛剛講述完蔡秀英出走、竺欣慰入黨并與明德結(jié)婚的故事不久,敘事時間就來到了1957年。在這一年那場可謂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中,明德被卷了進去,無可避免地成了一名右派。在上級組織明確要求應該大義滅親地和明德離婚的問題上,竺欣慰再次表現(xiàn)出了對于親情的一種本能守護:“為了她的政治前途,組織上希望欣慰能與右派分子劃清界限,讓她與明德離婚,被一口回絕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放棄明德,作為妻子,她有挽救他的責任。”
問題在于,雖然明德被打成右派時,欣慰拒絕與他離婚,但到最后,他們倆人卻還是分道揚鑣了。原因在于,明德剛剛被摘帽不久,就舊病復發(fā),在男女關系問題上,不僅有了新歡,而且與先前的那位蘇大姐根本就沒有中斷過。但此離婚卻非彼離婚也,因為欣慰已經(jīng)為前此的拒絕離婚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她已經(jīng)被下放到農(nóng)機廠去坐辦公室。由此可見,早在“反右”的時候,竺欣慰與時代政治之間的某種碰撞就已經(jīng)隱然現(xiàn)身了。這個階段欣慰的自我矛盾處在于,一方面試圖堅持自己的個性,另一方面卻也在力求跟上時代的步伐。這一點,在她對春蘭的規(guī)勸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欣慰聽她這么一說,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說春蘭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倒應該積極地爭取入黨,今天這個時代,不進步就意味著退步,退步就會被歷史無情淘汰。欣慰說你看明德的下場就是最好例子,我們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思想改造,一定要跟著時代一起進步。”與明德離婚后的欣慰,帶著女兒小芋,出人意料地嫁給了在肉聯(lián)廠工作的工人閭逵。沒想到,這大老粗閭逵什么都好,唯獨一個不同尋常處,就是性欲望特別強烈。性欲望強烈倒也罷了,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強奸了欣慰多年的好友,一直待字閨中的春蘭。如此一種冒犯,是欣慰與春蘭誰都無法承受的。由此,欣慰的強烈要求離婚,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熟料,到頭來這婚卻沒有離成:“欣慰打定主意要跟閭逵離婚,最后沒有離成的重要原因,是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說開始就開始了。”
“文革”一開始,欣慰曾經(jīng)有過一段很是有些“左”的激進表現(xiàn):“最讓春蘭感到意外的是,欣慰竟然也成了造反派組織的頭目。”“因為欣慰一向都是比春蘭思想進步,很早就參加了黨組織。過去的十多年里,春蘭在思想改造方面,基本是屬于被動,這一點恰好與欣慰不一樣,欣慰始終是先進分子,一直想跟上時代步伐,如果不是‘反右’時受明德的牽連,她也許早就應該被提拔為相當級別的女干部了。”必須承認,在竺欣慰的天性中,就有著介入時代風云際會的因素。惟其如此,她才會在“文革”之初表現(xiàn)得那樣“極左”:“一時間,欣慰的腦子里都是些空洞的標語和口號,‘文革’初期的那段日子,她顯得非常左,非常地革命。”推想起來,極可能是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牽連的緣故,很快地,欣慰就被邊緣化了。在“文革”中被邊緣化其實也并非壞事,問題在于,不安分的欣慰總是耐不住寂寞,總想折騰出一點什么事情來。與閭逵離婚的事情還沒有見分曉,她就又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李軍的已婚男人,而且很短時間內(nèi)就打得火熱。“對欣慰來說,春蘭與閭逵的事情,隨著時間推移,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了李軍這個人。”李軍的出現(xiàn),不僅改變了竺欣慰的家庭生活,而且更對她悲劇性的人生結(jié)局產(chǎn)生了根本性影響。
關鍵在于,李軍所施加于竺欣慰的影響,不僅是感情生活上的,也更是思想層面上的。這一點,在欣慰轉(zhuǎn)述給春蘭的諸多話語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比如“欣慰說李軍有幾個好朋友很有思想,他們對馬克思主義有深入的研究”,比如:“欣慰的言談中,對紅極一時的江青顯然沒什么太大好感,她說春蘭你知道在江青前面,除了楊開慧,我們的偉大領袖還有過別的女人。”再比如:“她說春蘭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整天喊的‘毛主席萬歲’,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還有‘林副主席永遠健康’,這個也不太對,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人怎么可能活到一萬歲,人又怎么可能永遠健康,共產(chǎn)黨應該實事求是,這些說法不是明顯地不符合馬列主義嗎。”以上種種在現(xiàn)在看起來屬于常識性的東西,在“文革”時代,就是大逆不道之思想。李軍的被檢舉揭發(fā)以及最后的被捕,顯然與此有著直接的關系。關鍵處還在于,不識時務的竺欣慰,居然還要拉上春蘭去參加李軍的批斗大會。不參加或許還可以有所回避,一參加就有了自我暴露的意味。實際上,也正是在李軍的批斗大會后不久,竺欣慰也被抓了起來。欣慰被抓,春蘭就少不了被審問:“在交代中,春蘭故意強調(diào)欣慰思想一直比自己進步,如何參加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游行,如何鼓勵自己參加組織。審問人員很不高興,說這些都是假象,都是用假革命來掩蓋反革命。”然而,欣慰雖然被抓了起來,但她的精氣神卻并未徹底垮掉。當閭逵想方設法去獄中探監(jiān)的時候,她依然表現(xiàn)得那樣固執(zhí):“我可以勞動改造,畢竟勞動改造也是思想改造的一部分,可是我總不能因此承認那些不是錯誤的錯誤吧。毛主席不是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chǎn)黨員就最講‘認真’二字。我確實是犯了一些錯誤,有些錯誤還是很嚴重的,對不起黨和人民,辜負了黨的培養(yǎng),不過,一個人是死是活,只要是為了革命,就是有意義的。我懂得了革命,熱愛共產(chǎn)黨,就要有決心為革命為黨獻出一切。”細細地想一想,欣慰的這段話果然有點一語成讖的意思。到最后,就因為自己的思想問題,欣慰先是被判處七年徒刑,后來被處以了極刑,被剝奪了生命存在的權(quán)利。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注意到,欣慰的被處以極刑,乃是因為莫須有的思想罪名。以思想而致(治)人以罪,是只有在極權(quán)專制的體制下才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究其根本,一種反文明反人性的本質(zhì),就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如此一種情形,在“文革”時期的出現(xiàn),所說明的只能是“文革”一種邪惡本質(zhì)的具備。面對著如此極端的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踐踏行為,葉兆言惟有以無邊的憤懣以對。小說最關鍵的第八章之所以會出現(xiàn)小標題缺位的狀況,從根本上說,正是葉兆言面對欣慰的悲劇性遭際已然出離憤怒的緣故。
而張翎的《陣痛》,卻把自己的關注點落腳到了三代女性的命運透視上。就這樣,從上官吟春的“逃產(chǎn)篇”,到孫小桃的“危產(chǎn)篇”,再到宋武生的“路產(chǎn)篇”,張翎緊緊地抓住一個家族三代女性的非正常艱難生產(chǎn)這一問題,對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堪稱曲折苦難的中國歷史圖景藝術(shù)性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首先當然是上官吟春的“逃產(chǎn)”。身為大戶人家的太太,上官吟春之所以被迫在出逃的路上生下自己的女兒,與當時那場殘酷的民族戰(zhàn)爭存在著直接的關系。上官吟春是在年僅十八歲的時候,嫁給比自己的爹還要大兩歲的時年已經(jīng)四十一歲的大先生陶之性為妻的。吟春嫁到陶家的根本使命,就是早生孩子,早日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未曾料到的是,就在吟春想方設法試圖完成生育使命的時候,卻在一次回娘家探望生病父親的路途上,不幸遭遇日軍士兵,被日本士兵強奸了。吟春本想把如此巨大的羞辱徹底隱瞞過去,沒想到,就在被強奸后不久,醫(yī)生前來給她診病,發(fā)現(xiàn)她居然懷孕了。那么,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孩子呢?吟春本能地希望是大先生的。因為抱著如此一種強烈的愿望,吟春試圖繼續(xù)把被強奸的真相隱瞞下去。妻子懷孕,對于一直沒有子嗣的大先生來說,本來是天大的好事,但他卻一反常態(tài)地高興不起來。原來,這次從省城返鄉(xiāng)與吟春同床之前,大先生曾經(jīng)專門因為生育的事情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論異常殘酷,大先生沒有生育能力。正因為事先已經(jīng)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所以面對著吟春的有孕在身,大先生就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不僅無法高興,大先生反而還會疑竇叢生:醫(yī)生既然斷定自己沒有生育能力,那么,吟春肚子里的孩子究竟從何而來?吟春面對大先生逼問時的最終坦白,讓擁有強烈民族氣節(jié)的大先生頓然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大先生不情愿戴綠帽子,更不情愿戴來自于日本人的綠帽子。在得知自己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日本人的孽子之后,大先生難以擺脫的精神痛苦確實可想而知。在了解到大先生的真實心意之后,吟春曾經(jīng)幾次試圖制造事端讓自己肚里的孩子流產(chǎn),但卻都無果而終。到最后,實在無可奈何的大先生只好乖乖地認命。置身于中日民族戰(zhàn)爭期間,自己的妻子不僅被強奸懷了日本人的孩子,而且這孩子還只能夠生下來。大先生那樣一種窩囊、屈辱與痛苦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復雜感受,一般人著實無從想象。他之所以在日本人把守著的富陽縣城拒絕向膏藥旗鞠躬行禮并因此而慘遭毒打折磨,與這種復雜感受之間,肯定存在著無從忽略的內(nèi)在因果聯(lián)系。吟春之被迫離家出走并最終把女兒生在奔逃的途中,與大先生把她肚里的孩子稱為“賊種”有直接的關系。惟其如此,當她預感到生產(chǎn)的時刻就要到來的時候,方才毅然決然地決心離家出走。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大先生眼中的“賊種”出生在大先生面前。沒想到,到最后,當肚里的孩子在山洞里終于生出來之后,她才最終確認,這個孩子的父親正是大先生。歸根到底,無論是大先生之死,抑或還是吟春自己的“逃產(chǎn)”,都是那場殘酷血腥的民族戰(zhàn)爭導致的結(jié)果。通過大先生與吟春的苦難遭遇,對于反人性的戰(zhàn)爭暴力進行深入的批判反思,顯然是張翎所欲達至的思想意指。
盡管上官吟春為了自己女兒的生活前程,不惜隱姓埋名背井離鄉(xiāng)在溫州城里艱難度日,但紙里卻終究包不住火。躲過了土改,卻躲不過文革。待到文革全面爆發(fā)之后,一個老鄉(xiāng)在街上認出了上官吟春,孫小桃的身世之謎,就此徹底被揭開。為了不讓這種特別的身世影響自己的大學生活,內(nèi)心里一直深愛著孫小桃的宋志成老師建議她與母親斷絕關系。萬般無奈一時六神無主的孫小桃,只好接受了宋志成的建議。革命與人性之間的尖銳沖突,在這一細節(jié)中得到了有力的表現(xiàn)。但也因為身處文革亂世的緣故,孫小桃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之后,最終還是拖著笨重的身體回到了溫州城,回到了自己早已宣布斷絕關系的母親身邊。之所以如此,與她肚里孩子的身世有直接關系。原來,在大學期間,孫小桃居然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一個來自于越南的留學生黃文燦。盡管明明知道未來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但真正的愛情就是沒有什么道理好講,尤其是對于孫小桃這樣生性執(zhí)拗的女性來說,偏偏就是要一條道走到黑。黃文燦回國后,孫小桃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盡管未婚先孕在當時肯定要收到嚴厲的懲罰,但為了留住這愛情的結(jié)晶,孫小桃堅決不肯去做人流。到最后,深愛著孫小桃的宋志成,只能自我犧牲,與孫小桃結(jié)婚,成了宋武生的養(yǎng)父。時乖命蹇的是,盡管孫小桃已經(jīng)回到了母親身邊,但等到她要生產(chǎn)的時候,卻又偏偏遇上了一場真槍實彈的武斗。因為胎兒過大,孫小桃自己怎么都生不下來。仇阿寶只好冒著槍林彈雨去牛棚找谷醫(yī)生來接生。沒想到的是,盡管在谷醫(yī)生的協(xié)助下,孫小桃最終有驚無險地生下了女兒宋武生,但仇阿寶卻搭上了自己的命,被流彈擊中不幸身亡了。因為孫小桃的生產(chǎn)恰好趕上了非常兇險的武斗,所以才被稱之為“危產(chǎn)篇”。孫小桃的女兒之所以被命名為宋武生,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正因為自己的家族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如此一種乖謬命運的困擾,尤其是母親與外婆有過那樣慘烈的生產(chǎn)體驗,所以才會在宋武生的心里留下極難消除的精神陰影:“等她被逼到那個絕境時,她就不得不告訴他實情:她對生育有一種無法排斥的恐懼。當然,如果她嫁的是一個她真愛的男人,她興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一回,可惜他不是。”對于宋武生的這種心理痼疾,我們只應該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加以理解。一方面,外婆與母親的經(jīng)歷在宋武生這里投下了巨大的精神陰影;另一方面,她也的確談不上對杜克有多少愛情,所以才固執(zhí)地不肯懷孩子。但所有的這一切,卻因為避孕的失敗而徹底改變了軌跡。或許是血緣中的法國成分作祟的緣故,宋武生利用一次停薪休假的機會來到了巴黎。正是在法國休假期間,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懷孕了。沒有想到的是,意外懷孕的事實,竟然喚醒了她內(nèi)心里隱伏已久的母性。只有在懷孕之后,宋武生方才覺得自己真正地理解了外婆與母親,理解了她所歸屬于其中的這個女性家族。宋武生本來準備飛回上海在母親身邊生產(chǎn),沒想到由于意外獲知了“九一一”恐怖襲擊的消息,更因為杜克就在紐約世貿(mào)大樓工作,她突然早產(chǎn)。結(jié)果,就在乘坐出租車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兒杜路得。之所以要命名為“路得”,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生在路上的緣故,但在另一方面,這一命名也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圣經(jīng)》中的那位路得。我不知道張翎在寫作時是否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類似的聯(lián)想,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假若這種聯(lián)想能夠成立,那么,其中所透露出的就自然是一種宗教救贖的意味。這一點,在宋武生臨產(chǎn)前的一段意識活動中,即有所流露:“這一輩子她欠了太多條人命,比如仇阿寶——那是快刀殺的;再比如她的兩個父親——那是慢刀剮的;甚至還有杜克。……她雖然沒有親手殺死他們,可他們的死里卻到處找得見她的指痕。”如果把“路得”的命名與這種強烈的罪感意識聯(lián)系起來,則一種宗教救贖意味的存在,就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細察以上三個部分,我們所真切感受到的,正是歷史與人性兩種因素之間尖銳激烈的碰撞與沖突。一方面,是歷史因素對于人性世界的強制壓抑,另一方面,則是人性世界對于不合理歷史因素的強勁對抗。前者直接導致小說中三代女性苦難命運的生成。假若不是置身于殘酷的抗戰(zhàn)期間,自然就不會有吟春被強奸事件的發(fā)生,缺失了這樣一個故事起點,那未來的故事走向也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同樣地,假若不是面對著土改那樣疾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方式,上官吟春也就無需變身為勤奮嫂隱姓埋名去到溫州城開老虎灶,那此后的一切,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宋武生雖然生活在所謂的太平歲月里,但一方面是家族既往歷史的纏繞,另一方面卻又遭逢“九一一”恐怖襲擊。從更為開闊的視野來看,“九一一”既是美國人的災難,但也是全人類的災難。這就意味著包括宋武生在內(nèi)的這一以女性為主導的女性家族三代女性,都是人類苦難命運的體驗與承載者。但關鍵問題更在于,正因為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苦難降臨到這個女性家族的三代女性身上,在克服對抗這些苦難的過程中,方才充分顯示出了女性本身一種堅韌生命力的存在。在寫實的意義上,張翎的“陣痛”當然是指女性生育時一種必然的生命征候,這一點,恰如作家在小說題記中所引述的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的那段話語:“(耶和華)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增加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chǎn)兒女必多受苦楚。’”但是,請注意,如果從一種藝術(shù)象征的層面上說,這“陣痛”卻又可以被理解為生命哲學意義上對于苦難命運的一種堅決抗爭。而且,也正是在這三代女性對抗歷史苦難的過程中,強有力地彰顯出了女性那樣一種堅韌不屈的生命力量。與此同時,我們也得注意到,與其他那些更多是在性別對比意義上凸顯女性存在力量的小說不同,張翎《陣痛》的獨特價值在于,作家鮮明地超越了狹隘的兩性比照格局,而在一種相對宏大的歷史時空中,書寫表現(xiàn)著女性強力的生命意志。
所謂歷史苦難,落實在《野狐嶺》中,就是指那場曾經(jīng)名震一時的齊飛卿起義。而齊飛卿起義,從根本上說,乃是哥老會與清廷激烈對抗碰撞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那次起義,緣起于齊飛卿他們的雞毛傳帖:“后來名揚涼州的那次暴動,就發(fā)生在那年的正月。那時,僅僅一夜間,一個歌謠就傳遍了涼州:‘正月二十五,火燒涼州城,馬踏上古城,捎帶張義堡’”“這次的雞毛傳帖,陣勢很大,整個涼州百姓,差不多都收到了雞毛傳帖。”涼州百姓,之所以能夠積極響應雞毛傳帖,參與到齊飛卿與哥老會主導的這場起義之中,一方面,固然與他們在清廷統(tǒng)治下艱難的生存困境有關。涼州賢孝有句云:“百姓們那時節(jié)實在也活不成,單等著提上腦袋大腦涼州城。”另一方面,卻也與他們的一種宣泄與從眾心理密切相關:“我發(fā)現(xiàn),不容易起群的涼州人其實也愛起群——涼州人管抱成團叫起群。為什么?不容易起群的原因是沒個起頭的。大家管起頭人叫高個子。只要有個起頭的高個子,大家倒愿意把心中的激憤什么的,宣泄一氣呢。”造反起義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雖然趕跑了知縣梅漿子,雖然起義的場面也的確稱得上是轟轟烈烈,但在清廷派劉胡子的馬隊出兵鎮(zhèn)壓之后,本就是一團散沙的涼州人迅即就土崩瓦解潰不成軍了。起義以失敗的悲劇結(jié)局告終,起義的發(fā)起者齊飛卿與陸富基只好無奈趁亂出逃。這樣,也才有了后來那兩支駝隊的俄羅斯之行:“他們更有一種想改天換日的壯志——他們馱著金銀茶葉,想去俄羅斯,換回軍火,來推翻他們稱為清家的那個朝廷。”而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身為哥老會重要成員的齊飛卿與陸富基,何以會出現(xiàn)在駝隊之中。原來,兩支后來神秘失蹤的駝隊的根本使命,正是要顛覆強大的清廷。在這個意義上,兩支駝隊的因故未竟的俄羅斯之行,完全可以被看作是齊飛卿涼州起義的一種后續(xù)行動。有了兩支駝隊的神秘失蹤,方才有了百年后招魂者的“我”為了探明事件真相的野狐嶺之行,進而有了這部長達數(shù)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野狐嶺》。
小說對于歷史苦難的真切再現(xiàn)固然難能可貴,但相比較而言,更加值得注意的,卻是在呈示歷史苦難的過程中,對于哥老會反抗顛覆清廷行為的批判反思,是對于人性困境那樣一種堪稱洞隱燭微的觀察表現(xiàn)。前者,在木魚妹的敘述中表現(xiàn)得格外突出:“那時節(jié),我信了飛卿他們的話,我以為,要是我們真的趕走了梅漿子,來個清官。或是滅了大清,百姓就會幸福。也許,正是因為我有了這一點善心,后來的壩里,才有了我的許多傳說。他們?yōu)槲倚蘖藦R,稱我為‘水母三娘’。后來,我死后,因為人們的祭祀,我還是以另一種形式關注著涼州。我睜著一雙水母三娘的眼睛,看到了大清的滅亡,看到了民國的建立。后來,來了日本人,死了很多人。再后來,兩兄弟又打架,死了很多人,再后來,一兄弟勝了。再后來,是一場大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再后來,又是無休無止的武斗,死了很多人。我一直在追問,我們當初的那種行為,究竟還有沒有意義?”必須看到,類似的敘事話語,在作品的敘述過程中多有體現(xiàn)。“不過,我這感悟,是后來的事。在雞毛傳帖的那夜,我還沒到那種境界。要不是在過去的百年里,我不眠的靈魂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我是不會有那種看破后的淡然的。人需要經(jīng)歷,沒有經(jīng)歷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長大的。我的經(jīng)歷,讓我有了另一雙眼睛。對于我的說法,你可以當成一個百年孤魂的別一種哭吧。涼州人雖然尊我為水母三娘,其實你可以把我當成夜叉什么的。什么也成,一切,只是個名字罷了。”木魚妹之外,比如陸富基:“那些天,飛卿很是著急。他急著要到達目的地,急著弄到軍火,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對此,我很是不以為然的。從涼州賢孝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怎樣的革命,都是趕走烏龜,迎來王八。那些革命者,總是在革命成功后,變成另一個獨裁者。有時候,那后來的暴君,甚至比前一個更壞呢。”再比如大嘴哥:“那些年,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平,我當然想改變這狀況。我當然想推翻清家,但我沒想到,推翻清家之后的日子更難過。民國也罷,再后來也罷,我并沒有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世界。沒辦法,我這個孤鬼,圓睜了眼,百十年了,也沒看出一點亮光來。”正所謂“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木魚妹、陸富基以及大嘴哥這些幽魂敘述者之所以能夠?qū)Π倌陙淼臍v史作出如此一種尖銳犀利的追問反思,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雪漠對于后設敘事形式的成功運用。
同樣不容忽視的,是雪漠對于人性困境的洞察與表現(xiàn)。這一點,首先突出地體現(xiàn)在齊飛卿起義中。雖然齊飛卿們以雞毛傳帖的方式充分發(fā)動民眾參加涼州起義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從根本上動搖乃至顛覆清廷的統(tǒng)治,具有無可置疑的“政治”正確性,但他們根本就不可能預見到,一旦民眾被發(fā)動起來,就極有可能會陷入某種嚴重失控的無序狀態(tài)。還是在木魚妹的敘述中:“我也知道,那搶人的、打人的、殺人的,只是鄉(xiāng)民中的少數(shù)人,他們可能是混混、二流子或是窮惡霸,他們的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他們是火種,他們一動手,其他人本有的那種破壞欲就被點燃了。雖然人類個體不一定都有破壞欲,但人類群體肯定有一種破壞欲,它非常像雪崩,只要一過警戒線,只要有人點了導火索和雷管,就定然會產(chǎn)生驚天動地的爆炸。我發(fā)現(xiàn),平時那些非常善良的人,那些非常老實的人,那些非常安分的人,都漸漸赤紅了臉,像發(fā)情的公牛那樣開始喘粗氣,他們撲向了那些弱小的回民。他們定然想到以前死在回漢仇殺中的祖宗,他們將所有的回民都當成了敵人。他們想復仇。他們從最初的一般性搶劫變成仇殺。在集體的暴力磁場中,不愛殺生的涼州人,也變成了嗜殺的屠夫。”我們都知道,對于人類群體集體無意識中所沉潛著的人性之惡,法國學者勒龐曾經(jīng)在其名著《烏合之眾》中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揭示與剖析。在其中,勒龐的驚人發(fā)現(xiàn)是,個人在群體中很容易便會喪失理性,失去推理能力。到了某種特定的情境之中,個體的思想情感極易接受旁人的暗示及傳染,變得極端、狂熱,不能容忍對立意見。一句話,因人多勢眾產(chǎn)生的那種力量感,將會讓個體失去自控,甚至變得肆無忌憚。就此而言,雪漠《野狐嶺》中關于涼州人在齊飛卿起義中的相關描寫,就可以成為勒龐觀點強有力的一種佐證。原本是善良的民眾,結(jié)果卻在某種集體力量的強力裹挾之下,最終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嗜殺的屠夫”。究其實質(zhì),其中那種無以自控的莫名力量,正是人類所難以超越的一種人性困境。
然而,同樣是對于復雜歷史圖景的回望與反思,王蒙在《悶與狂》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一種犬儒姿態(tài)卻著實讓我們感到有點失望。說實在話,因為王蒙那特有的與共和國同步纏繞的人生閱歷,尤其是他一種超乎尋常的思想能力的具備,在讀到他這部意欲回顧自己全部人生的《悶與狂》之前,我最真切的一種期望,就是能夠徹底打破思想禁忌與長期以來的自覺或不自覺的自我束縛,能夠以肆無忌憚的精神姿態(tài)對于中國當代歷史做深切的歷史反思。但在不無艱難地讀過全篇之后,卻不能不痛感失望。王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出來的不過是一個狐假虎威的東西,作家依然沒有足夠的勇氣戳破那“皇帝的新裝”。一味地粉飾之外,剩下的居然還是喬裝后的粉飾。在這一點上,王蒙與自己的同時代的知識分子比如邵燕祥先生相比較,他那樣一種面對現(xiàn)實和歷史問題時極善于閃挪騰移的犬儒姿態(tài),端的是讓一直對他有殷切期待者如我極端失望了。首先,我們必須承認,王蒙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受和表達能力。這一點,即使在這部總體上令人失望的《悶與狂》中也時有表現(xiàn)。比如關于自己童年記憶的第一章“為什么是兩只貓”中,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的文字:“咔哧,咔哧,咔哧……是馬在吃草?是車夫在鍘草?我聞到了濃馥的干草香氣。是在三歲的我的睡夢里。這是我第一次對黑夜的確認,此前的黑貓也罷,大坑也罷,祖母去世也罷,更像是夢,像錯落的飄移,像對于我的感覺與理解的撐脹,就是說,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那是什么,是不是夢,是不是真實,是不是發(fā)現(xiàn),是不是困倦,那只是一閃,是稍縱即逝。”到底是什么呢?說到底,恐怕也就是童年時期的一種記憶幻影而已。但王蒙卻能夠把自己童年時“受想行識”的對世界的初始印象如此靈動地寫出,其寫作才氣自然不能令人小覷。“爾后你想念午夜的鍘草與大車店,你再也聽不到了,已矣,已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與非壯之士一去兮不復還。”毫無疑問的是,自此之后,那午夜的鍘草聲和大車店,就成為了“我”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童年印記。
但令人遺憾處在于,出現(xiàn)在《悶與狂》中的,更多的卻是敘述者一種毫無節(jié)制的話語連綿與排列堆砌。比如第十二章“榮獲斯大林文學獎紀盛”中:“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塞翁之馬,焉知非福?哇噻,中華文化之豐腴偉力,爐火純青,出神入化,鳳凰涅槃,千載難遇。造化奇緣,奇功通異,妙遇如仙,神思創(chuàng)意,碧海掣鯨,鯤鵬展翼,天地翻覆,臺風暴雨,舉重若輕,也不過雕蟲小技!”“難道這就是上甘嶺?是淮海戰(zhàn)役?是狼牙山五壯士?怎么像是過家家的游戲成真?是斗雞還是斗蟋蟀?是爆竹?炒豆兒?崩玉米花兒?鋼琴敲打?琵琶彈撥?小鼓頻敲?冰裂雪崩?割喉滴血?醉酒發(fā)瘋?究竟為了什么。浴血奮戰(zhàn)的同時是生活的大逍遙與大空洞、假大空、不經(jīng)心、大自在、大松心、大不在意……”本來一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王蒙卻偏偏就要同義反復地羅列堆砌出一大堆相關的語詞出來。除了能夠凸顯作家一種語詞聯(lián)想能力的突出之外,我還真想不出這樣處理的必要性來。這里的一個嚴重問題在于,王蒙只是一味地同語同義自我重復,羅列堆砌再多,都毫無對于語意的更深一步推進。套用一句攝影術(shù)語來說,大概就叫做景深的極端匱乏。景深的存在,很多時候,是決定攝影作品成功的關鍵所在。對于王蒙來說,景深的缺失,很顯然也導致了這部貌似先鋒的《悶與狂》的失敗。
但更重要的卻顯然在于,正是在這樣一種典型的王蒙式的語詞重復與堆砌中,作家徹底喪失了更其深入地追問反思歷史的可能。這一點,在第九章“你就是回憶中的那首情歌”中,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比如這樣兩段:“真是成長啊,真是惡治呀,真是手術(shù)臺手術(shù)刀運作精巧、止痛消炎、妙手回春。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淚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難舍難分了半天,不安困惑遲疑恐懼了半天,最后小小的一條奇禍,一把挫折,去了病根,治了頑癥,你的神經(jīng)硬是茁壯強悍了起來。”“奇禍就是此生的奇緣,更是明日的奇葩,而且是陰虛陽痿內(nèi)熱外寒腹脹目眩的奇藥神醫(yī)!更不要說長了力氣,增了飯量,粗了手腳,壯了體魄了。還說什么呢?大了視野,新了見聞,深了體會,健了心氣。你還哭什么呢?淚什么呢?酸什么呢?裝什么畢里奇呢?”真的很難相信這些極具消解性的文字居然出自當年的右派作家筆端。無論是對于我們的整個國家民族而言,還是對于那些曾經(jīng)不幸地被卷入其中的個體而言,發(fā)生于1950年代中后期那場規(guī)模巨大的反右派運動,都堪稱萬劫不復的精神劫難。在時隔多年之后,尤其是在反思條件已經(jīng)足夠成熟的當下時代,我本以為能夠在那一代作家群體中最具藝術(shù)智慧者的筆下讀到較之于從前更有思想力度的對于那場空前劫難的批判與反思,但是,在《悶與狂》中,我最后讀到的竟然是如此一種充滿著諂媚氣息的輕飄飄的文字。什么叫“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淚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難舍難分了半天,不安困惑遲疑恐懼了半天”?什么叫“長了力氣,增了飯量,粗了手腳,壯了體魄”?什么叫“大了視野,新了見聞,深了體會,健了心氣”?當一位曾經(jīng)深受其害的作家這樣來描述當年的劫難的時候,我真的就欲哭無淚了。究竟怎樣才算得上是俗話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呢?我想,王蒙《悶與狂》中關于那場反右派運動的理解與認識,顯然就應該是非常典型的一個例證。是沒有追問反思的能力嗎?抑或是根本就不愿意去真切地尋根究底呢?我想,答案恐怕只能是后者。我清楚地知道,王蒙自己當然可以以所謂此乃個人的真實體會云云來進行自我辯護,但問題的關鍵癥結(jié)在于,對于那場歷史劫難,我們早已形成了一種公共性的認識。即使是王蒙自己,早在1980年代復出之初的《布禮》《蝴蝶》《雜色》等一些作品中,也已經(jīng)對這場歷史劫難有所反思,雖然說由于時代和個人的制約和局限,王蒙的反思其實十分有限。但如果把《悶與狂》中的這些文字與作家自己當年的作品進行比較,我們將會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了,在對于那場反右派運動的理解與認識上,王蒙不僅不能夠有所推進,反而還出現(xiàn)了令人擔憂的立場倒退。對此,我們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問題就是,王蒙為什么會這樣?這就不能不讓我聯(lián)想到很多年前批評家李子云對王蒙做出過的一種論斷,那就是王蒙有著一種可謂是根深蒂固的“少年布爾什維克”情結(jié)。只有在時過境遷之后的現(xiàn)在,在不無艱難痛苦地從《悶與狂》中跋涉而出的時候,我才再次確認李子云作為一位批評家的思想藝術(shù)識力果然驚人,王蒙包括《悶與狂》的寫作在內(nèi)的一系列犬儒色彩明顯的當下表現(xiàn),一次又一次充分地證實著李子云當年所作出的尖銳犀利判斷。王蒙的表現(xiàn),也只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起一句當下頗為行時的流行語來。那就是,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用文學來提出記憶和道德問題是暗示性的,而學者和批評家的解讀則又使那些原本用隱喻或寓言提出的問題變得更加復雜。文學家和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問題的方式是其他思維方式不可替代的。當大的體制缺陷(如嚴酷的政治氣候、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中蔓延的冷漠麻痹和犬儒主義)特別嚴重的時候,文學的思考力和道德文化影響就可能會被消滅(如在‘文革’時期),即使存在,也會相當微弱。但是,這應該是人們更加需要優(yōu)秀文學,而不是就此拋棄文學的理由。”③無論如何,在當下時代,面對著當代中國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文學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都不容忽視。我們所寄希望于中國作家的,顯然是怎樣才能夠在現(xiàn)有基礎上更進一步推進對于復雜歷史的追問與深究。
注釋:
①②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頁、第107頁。
③徐賁:《<朗讀者>和納粹罪惡的后代記憶》,《隨筆》2014年第1期。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