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掖大佛寺西游取經圖壁畫內容考辨

李慧國

(河西學院 美術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張掖大佛寺位于甘州區城內西南角，始建于西夏崇寧永安元年(公元1098年)，因寺內臥佛殿現存長34.5 米的涅槃佛(現今國內最大室內臥佛)而得名。涅槃佛后立面墻壁的正中供奉地藏王菩薩，上方墻壁彩繪一面西游取經圖(圖1)。壁畫長約4.4 米、寬約2.95 米，面積約13 平方米。壁畫題材取自于民間西游取經故事，共描繪人物46 人、動物6 個，分左右兩部分以連環畫形式共描繪十處取經故事(圖2)。

圖1 壁畫位置圖①此圖為本文作者所繪，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圖2 壁畫全貌

圖3 壁畫內容區域劃分圖

學界對此壁畫內容的解讀都是建立在壁畫與《西游記》小說故事情節之間的內在關聯之上。諸多學者對此壁畫內容的辨析基本上也都是通過與《西游記》小說故事的對比而確定的，普遍的傾向是將畫面內容分為十個小部分(圖3)，分別表現小說中十個故事情節，但學界的辨析結果也不盡統一。

馮振國先生辨析的壁畫故事按序分別為:紫竹林悟空參拜觀音、悟空大戰牛魔王、紅孩兒火燒悟空、嬰兒戲化禪心亂、觀音甘泉活樹、悟空會觀音、悟空大戰混世魔、圣僧恨逐美猴王、悟空借扇息火焰、子母河八戒取水。［1］

于碩博士辨析的壁畫故事按序分別為:大圣殷勤拜南海、悟空大鬧金兜洞、心猿遭火敗、嬰兒戲化禪心亂、觀世音甘泉活樹、觀音顯像伏妖王、斷魔歸本合元神(未確定)、道昧放心猿、豬八戒助力破魔王、禪主吞餐懷鬼孕。［2］

筆者結合學界近年的研究成果，將壁畫內容與吳承恩百回本《西游記》小說原著進行認真比對推證，較為偏向于碩博士的觀點，但又有所補充。現重新辨析如下:

一、大圣殷勤拜南海

此圖(圖4)描繪觀音高坐蓮臺，鸚哥空中盤旋，右下角行者前來跪拜觀音之場景。《西游記》中與此景最為相仿之情節有兩處:一為第42 回“大圣殷勤拜南海”，二乃第57 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細觀此圖，觀音著綠衣，肩后有金色光環，坐于一塊低矮斷崖之上，崖下碧波蕩漾;悟空身著紅衣，外套虎皮裙，神情惆悵跪拜于前，整個畫面營造出一種恬靜空靈之意境。觀此情景當與《西游記》第42 回“大圣殷勤拜南海”更為相似:

“大圣斂衣皈命，捉定步，徑入里邊，見菩薩倒身下拜。菩薩道:‘悟空，你不領金蟬子西方求經去，卻來此何干?’行者道:‘上告菩薩，弟子保護唐僧前行，至一方，乃號山枯松澗火云洞。有一個紅孩兒妖精，喚作圣嬰大王，把我師父攝去，是弟子與豬悟能等尋至門前，與他交戰。他放出三昧火來，我等不能取勝，救不出師父。急上東洋大海，請到四海龍王，施雨水，又不能勝火，把弟子都熏壞了，幾乎喪了殘生。’……菩薩聽說，心中大怒道……將手中寶珠凈瓶往海心里撲的一慣……”［3］289－290

由此可見，此圖當為“心猿遭火敗”后的“殷勤拜南海”向觀音求援之情景，而非“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之后前往落伽山觀音前哭訴冤屈的場景描繪。因為若要描繪“真行者落伽山訴苦”一節，定會出現木叉與善財扶起悟空的這一生動細節，況且此圖中觀音手中似乎并無凈瓶，大約是被扔往了海心。另外如此構圖，畫面還很好地與下方“心猿遭火敗”的故事情節形成呼應。

二、悟空大鬧金山兜洞

此圖(圖5)描繪一牛形魔王率倆小嘍啰手持刀槍、腳踩團云，與右上方胯騎一條火龍的孫行者鏖戰之場景，行者身后還有三只猴兵助威。圖中牛形魔王使人很容易想起“孫悟空大戰牛魔王”的情節，但大戰牛魔王一節中并無火龍出現，且魔王所持兵刃也與小說描述也不符，因此，此圖絕非馮振國先生考辨之“悟空大戰牛魔王”。縱觀《西游記》全書與此圖最為相似者應為第52 回“悟空大鬧金山兜洞”:

“大圣滿心歡喜，將毫毛拿起來，呵了兩口熱氣，叫聲‘變!’即變作三五十個小猴，教他們都拿了刀、劍……火馬一應套去之物，騎了火龍，縱起火勢，從里邊往外燒來。只聽得烘烘火或火或，撲撲乒乒，好便似咋雷連炮之聲。慌得那些大小妖精，夢夢查查的，披著被，朦著頭，喊的喊，哭的哭，一個個走頭無路，被這火燒死大半。美猴王得勝回來，只好有三更時候……那兕怪聞報大驚，扢迸迸，鋼牙咬響;滴溜溜，環眼睜圓，挺著長槍，帶了寶貝，走出門來，潑口亂罵道:‘我把你這個偷營放火的賊猴!你有多大手段，敢這等藐視我也?’”［4］359－360

由此可見，此圖應是描繪孫悟空在金山兜洞口與太上老君胯下青牛所變幻的兕大王打斗的場景。畫面將孫悟空變化之后入洞把被劫掠的火德星君火龍之物取出與洞外廝殺之場景融為一體，唯一存在的疑惑就是小說中的兕大王是兕犀獨角獸，而壁畫中是雙角牛形怪獸。

圖4 大圣殷勤拜南海

圖5 悟空大鬧金山兜洞

圖6 心猿遭火敗

三、心猿遭火敗

此圖(圖6)描繪身披鎧甲的小妖推出二輪車從右上方沖下，車上立一口吐火焰的小妖，大火下方悟空與八戒手持兵刃各自抱頭鼠竄的場景。很顯然這是《西游記》第41 回“心猿遭火敗”中悟空、八戒二人大戰紅孩兒敗于火云洞口的故事:

“二人趕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只手舉著火尖槍，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兒上，一只手捏著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捶了兩拳……念個咒語，口里噴出火來，鼻子里濃煙迸出，閘閘眼火焰齊生。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涌出。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焰焰、大火燒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 說聲走，他也不顧行者，跑過澗去了。”［5］281

值得注意的是圖中悟空手持金箍棒，但八戒手中兵刃為一奇怪的狼牙棒而非小說中的九齒釘耙，大概是奪來之物。圖中小車下方還繪有一青衣男子雙手捫耳蹲在山崖一側，似為沙僧。

四、嬰兒戲化禪心亂

此圖(圖7)描繪師徒四人西行途中穿過一片松崗，路遇紅孩兒的場景。四人中沙僧肩扛錫杖走在最前，身后唐僧安坐馬上，悟空豎棒低頭面向唐僧立于馬旁，似乎正在接受師父責罵，八戒挑擔尾隨白馬后。畫面中除悟空背向而立，其余三人目光皆聚于左上方一棵高大松樹之上所懸的赤條條嬰孩。顯然這幅畫面與《西游記》第40 回“嬰兒戲化禪心亂”的描述十分相符:

“好妖怪，即散紅光，按云頭落下，去那山坡里，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救人!’……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那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6］273－275

圖7 嬰兒戲化禪心亂

圖8 觀世音甘泉活樹

圖9 觀音顯象伏妖王

五、觀世音甘泉活樹

此圖(圖8)描繪師徒四人在觀世音的幫助下救活被孫悟空連根推倒的鎮元大仙的人參果樹之場景。圖中觀世音從左上角駕祥云而下，將手中楊柳枝蘸圣水灑向人參果樹。師徒四人中八戒立于樹右側，用力抱住果樹，沙僧懷抱簸箕填土，悟空手捧符字，蹲放樹根之下，唐僧立于其后。右邊樹下分立四人，前者為鎮元大仙，后三人為“福祿壽”三星。毫無疑問，此圖與《西游記》第26 回“觀世音甘泉活樹”的描述如出一轍:

“忽見孫大圣按落云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云，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后與三星作禮……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凈那舀出之水，只見那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濃郁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7］177－178

六、觀音顯象伏妖王

此圖(圖9)所繪云霧繚繞，觀世音端坐綠麒麟(金毛犼)背上，右下方孫悟空拜立在地，手舉系有三個鈴鐺的紅環獻予菩薩。經與《西游記》小說對比，得知此圖為第71 回“觀音顯象伏妖王”所述觀音幫悟空收服朱紫國麒麟山豪搶金圣娘娘的妖王之后從悟空手里索回紫金鈴的故事情節:

“只見那怪打個滾，現了原身，將毛衣抖抖，菩薩騎上。菩薩又望項下一看，不見那三個金鈴。菩薩道:‘悟空，還我鈴來。’行者道:‘老孫不知。’菩薩喝道:‘你這賊猴!若不是你偷了這鈴，莫說一個悟空，就是十個，也不敢近身!快拿出來!’行者笑道:‘實不曾見。’菩薩道:‘既不曾見，等我念念《緊箍兒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鈴兒在這里哩!’”［8］492

七、斷魔歸本合元神

此圖(圖10)描繪一髭髯兇神披掛鎧甲，手持綽刀從右上角劈頭砍將下來，

左下方孫悟空也手持一把大刀，率仨手持狼牙短棒的小猴卒奮力應戰的場景。此圖故事情節并無明顯特征，僅與《西游記》第2 回“斷魔歸本合元神”中孫悟空大戰混世魔王的描述略微相似:

“那魔王穿了甲胄，綽刀在手，與眾妖出得門來，即高聲叫道:‘那個是水簾洞洞主?’……他閃過，拿起那板大的鋼刀，往悟空劈頭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個空。悟空見他兇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丟在口中嚼碎，望空噴去，叫一聲:‘變!’即變做三二百個小猴，周圍攢簇。”［9］13

八、圣僧恨逐美猴王

此圖(圖11)描繪唐僧驅逐悟空，悟空跪地拜別的場景。唐僧驅逐悟空的故事在《西游記》中有兩處:一為第27 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一為第56 回“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兩處故事情節十分相似，很難辨析。但細觀圖中情景，沙僧手提錫杖行進在隊伍的最前面，身后唐僧端坐在白馬之上，八戒挑擔緊隨在師父身邊，悟空跪在最后“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10］185向師父苦苦拜別，但唐僧目光堅毅、前視而不見，只是伸出右手示意他快快離去、永不相見。沙僧與八戒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無奈的注視著身后即將離去的大師兄，表現出些許不舍與留戀。整個畫面營造出一種十分強烈的悲情意境，唐僧與悟空師徒二人的舉手投足充分體現出一種“恨逐”之意。唐僧身上體現出來的決斷與堅定和悟空所表現出的留戀不舍恰與《西游記》第27 回中的描述更為接近: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于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請你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11］184－185

而第56 回“道昧放心猿”一節中悟空在師父驅逐后雖也忍痛磕頭，但當他離去時“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說聲去，一路筋斗云，無影無蹤，遂不見了。”［12］393悟空并未表現出過多的糾纏，唐僧也未顯示出“恨逐”的絕決。另外，壁畫中有一個細節，就是唐僧驅逐悟空的背景發生在山林澗畔，這一細節也與第27 回的故事背景更為相符，因本回中也恰有唐僧寫貶書遣沙僧于澗下取水的描述。由此可見，此圖所描繪的內容當為《西游記》小說第27 回“圣僧恨逐美猴王”一節的故事情節，而非于碩博士考辨的“道昧放心猿”。

圖10 斷魔歸本合元神

圖11 圣僧恨逐美猴王

九、孫行者二調芭蕉扇

此圖(圖12)描繪師徒四人路過火焰山借芭蕉扇滅火場景無疑，但小說中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發生了許多故事，這就對此圖描繪內容的辨析帶來了許多困惑。而馮振國先生所說的“悟空借扇息火焰”和于碩博士所言的“豬八戒助力破魔王”等61 回的故事主題與此圖描繪并不相符。細觀此圖，右上角悟空高舉圓形寶扇興高采烈地向前跑來，前面有烈火已經熄滅，沙僧牽著白龍馬正躲在山澗回頭觀望，右下方一八戒模樣的漢子挽起雙袖，揮汗如雨地向上跑去，似乎在招呼著畫面上方的悟空。由此可見，此圖應是描繪《西游記》第60 回“牛魔王罷戰赴華筵，孫行者二調芭蕉扇”中悟空偷得辟水金睛獸后假扮牛魔王騙得寶扇后又不慎被牛魔王扮作八戒返騙回去的故事情節，只不過這“二調芭蕉扇”的尾曲在小說中卻被插在了第61 回的開頭。文中如下敘述:

“這大圣……將身一縱，踏祥云，跳上高山，將扇子吐出來，演演方法……話表牛魔王趕上孫大圣，只見他肩膊上掮著那柄芭蕉扇，怡顏悅色而行。魔王大驚道:‘……且變作豬精的模樣，返騙他一場。料猢猻以得意為喜，必不詳細提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變……把寶劍藏了，念個咒語，搖身一變，即變作八戒一般嘴臉，抄下路，當面迎著大圣，叫道:‘師兄，我來也!’”［13］418－419

圖12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

圖13 禪主吞餐懷鬼孕

十、禪主吞餐懷鬼孕

此圖(圖13)描繪唐僧師徒四人途徑西梁女國，唐僧與八戒師徒二人誤飲子母河水受孕之場景無疑。圖中師徒四人行至一條小溪邊，當是早春時節，柳芽初吐，春寒料峭，沙僧席地而憩，悟空豎起金箍棒依樹而立，唐僧站在岸邊使喚八戒在河里拿缽舀水前來解渴。此畫面剛好和《西游記》第53 回“禪主吞餐懷鬼孕”一節的文字描述相吻合:

“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著茅屋幾椽…… 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著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吃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吃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呆子接來，一氣飲干，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隨后道:‘我也有些腹痛。’”［14］365－366

綜上所述，大佛寺西游取經圖壁畫內容與百回本《西游記》小說故事情節的對應關系應分別考辨如下:

大佛寺西游取經圖壁畫內容的明確對于人們了解壁畫的文化價值，加快推進河西走廊《西游記》特色文化品牌的挖掘、研究與開發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時也為下一步深入研究壁畫的藝術價值及考證其創作年代奠定了扎實的前提條件。

［1］馮振國.張掖大佛寺西游記故事壁畫藝術手法淺析［J］.甘肅聯合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4).

［2］于碩.大佛寺西游記壁畫內容與繪制時間推證［J］.敦煌研究，2011(01).

［3］(明)吳承恩.西游記［M］.長沙:岳麓書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