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良知索爾仁尼琴
□ 楊耕身
索爾仁尼琴以批判者的方式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不為當時的政權所寬容,而不得不半生漂泊。先是因對斯大林的不敬之詞,索爾仁尼琴在蘇聯(lián)監(jiān)獄中度過八年,接著又遭到流放。1962年他發(fā)表蘇聯(lián)文學中第一部描寫斯大林時代勞改營的作品,引起轟動并受到赫魯曉夫的賞識。但是隨著赫氏下臺,小說遭到批判。此后他的作品都無法在蘇聯(lián)公開出版。1967年他在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上散發(fā)公開信,抗議蘇聯(lián)的報刊檢查制度,要求“取消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切公開的和秘密的檢查”。1969年他被蘇聯(lián)作協(xié)開除會籍。1974年因叛國罪被捕,并被驅逐出境,直到1994年在當時的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邀請下回到祖國。甫下飛機,面對歡迎的人群,他出人意料地俯下身來,用雙手撫摸著故鄉(xiāng)的泥土,沉痛地說:“我到這里向這塊土地哀思,成千上萬的蘇聯(lián)人當年在這里被殺害,并埋葬在這里。在今天俄羅斯迅速政治變革的時代,人們太容易遺忘過去的受害者?!?/p>
從來國家不幸詩家幸。但誰又能像索爾仁尼琴這樣有幸,以他自身的經(jīng)歷與存在標志著一個時代的黑暗與變遷?他見證了一個政權的勃興與傾覆,也正因此,曾任俄羅斯總統(tǒng)的普京這樣說道:“全世界成百上千萬人把索爾仁尼琴的名字和創(chuàng)作與俄羅斯本身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彼宰约旱姆绞阶C明政權并不等同于祖國。他不愿意將他對于祖國的愛,盲同于愛政權。他因此成為最偉大的愛國者。這是直到今天,他仍具有常識與啟蒙意義的價值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次民意調(diào)查顯示,48%的俄羅斯人希望他回國擔任總統(tǒng)。其實,正像索爾仁尼琴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真話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這句話一樣,對于世人來說,有一種叫做索爾仁尼琴的良知與堅守,比任何顯赫的職位更加重要。歷往總統(tǒng)有很多,索爾仁尼琴只有一個?;蛟S對于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而言,永遠為“總統(tǒng)”保有一名堅硬的批評者,是一個更值得慶幸的事情。
從斯大林到葉利欽、普京,索爾仁尼琴都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俄羅斯的良心”。而怎樣對待索爾仁尼琴,卻顯露出政權怎樣的良知。對于邀請他回國的葉利欽,索爾仁尼琴毫無好感,曾經(jīng)拒絕了葉利欽為他頒發(fā)安德烈·佩爾沃茲瓦內(nèi)勛章;即使被邀請到俄羅斯國會演講,他仍然率直地批評政府官僚機構膨脹、貪污舞弊盛行。以致2007年6月12日,俄羅斯前總統(tǒng)普京不得不“冒險”向索爾仁尼琴頒發(fā)2006年度俄羅斯國家獎“人文領域最高成就獎”,因為普京也并不能確定索爾仁尼琴是否同樣會拒絕他的嘉獎。這一次,普京是幸運的,索爾仁尼琴接受了嘉獎。頒獎典禮結束后,普京前往莫斯科郊外的索爾仁尼琴家中拜訪。坐在輪椅上的索爾仁尼琴為自己坐著迎接普京道歉。普京則表示,感謝作家同意會見他。普京說:“我想特別感謝您為俄羅斯所做的貢獻,直到今天您還在繼續(xù)自己的活動。您對自己的觀點從不動搖,并且終生遵循。”
作為一個異見者,一個批判者,索爾仁尼琴或許并不需要從國家元首那里獲得最高的評價,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但是,對于一個國家的元首來說,普京的確通過向一個異見者頒獎和作出上述評價,而獲得了全世界的敬意。這是歷經(jīng)政權更替之后,我們所能發(fā)現(xiàn)的俄羅斯執(zhí)政者的“良知密碼”。我曾深深感動于普京拜訪索爾仁尼琴的那張新聞圖片:索爾仁尼琴坐在輪椅上,蒼老、消瘦、寧靜、平和。在他身后的門口,普京正步入室內(nèi),他的姿勢仿佛生怕打擾了一位作家的思路。的確,在人類良知與終極價值面前,沒有權勢,沒有職位,只有謙卑,只有敬畏。記得當時曾有輿論評價道:“昔日的特工和昔日的異議者,畢竟還擁有著共同的底線,或者說最低限度的共識。”這個底線與共識是什么?我想,至少應當包括對于一個作家自主創(chuàng)作權利的尊重,對于一個思想者自由思想權利的尊重,對于一個批判者獨立批判權利的尊重。簡言之,是對人類共同良知以及普世價值的尊重。
(摘自《各界》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