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1分的人生差距
□ 閻連科
小時候,我與二姐一道在村頭廟里讀書。
那一年,一年級升二年級的考試,我的語文是61分、算術是62分。60分是及格線,及格是及格了,可這個分數(shù),也讓我稍感羞澀和不安。因同班的二姐語文和算術都考了80多分。
二年級開學那天,我遲遲不往學校邁步,如一個害怕對手而不敢登臺的拳手,磨蹭在拳壇下邊,等著意外和僥幸的發(fā)生。
也就果然。那天上午,直到上課鈴響,我才走到教室門口。恰在這時,一個亭亭玉立的女老師出現(xiàn)了,她身材苗條,滿身都是某種讓人著迷的氣息。她問了我的姓名,然后把我?guī)У搅肆硗庖粋€教室門口,說我被調到她班里了,還說把我和二姐分開讀書,是為促使我們姐弟在學習上愈發(fā)努力。
那時候,我不知道感謝上帝,不明白命運與人生原是那么需要偶然與幸運。只是感到女老師能洞穿人心。
老師把我領進教室,讓我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間,而我的同桌,奇跡般的不是男的,也不是一個鄉(xiāng)村姑娘。她穿著整潔,皮膚嫩白,人胖得像一個洋娃娃。而更為重要的是,在我坐下之后,她用鉛筆在課桌的中間,為我倆畫下了一條“楚河漢界”,并用城里人奶甜般的細音告訴我,誰都不要越過。
這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就像70年代必須由60年代起源一樣,似乎我的覺悟,比如自尊,比如對男女、城鄉(xiāng)的理解,還有對革命的一些敬畏,大都始于此時。
那一個學期,學習上沒有了二姐的壓力,可有了另外的、讓我更為窒息的壓力。她姓張,是個胖胖的城里女孩,似乎她的父母與革命有些什么關系,工作從洛陽調到了我們村街上的一個商業(yè)批發(fā)部門。因此,她成為我命運中的一個偶然,一個幸運,一份至今令我無法忘記的啟迪與感激。
她學習很好,每周測驗考試都考90多分,這不僅證明著我和她學習上的差距,也還證明她在課桌上畫的那條中軸線,不僅合法,而且合理;不僅合理,而且蘊含深意。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為了她開始用功學習的,還是為了一個鄉(xiāng)下男孩的自尊和城鄉(xiāng)之間留給鄉(xiāng)村的那點兒可憐的尊嚴,而在學習上開始了一種暗自的努力。我們的老師漂亮、瘦高,面色蠟黃,而且越來越黃。同學們都說她有肝炎,并且還會傳染。說只要和她距離近一些,只要你把她呼出的氣息吸進自己肚里去,那病也就一定會被傳染。
教室里坐在第一排的同學,在她上課時,常有躲著她坐到后排的。可是我卻不。我喜歡坐在最前排,坐在她的鼻子下,抬頭看著她那泛黃卻仍然漂亮的臉蛋,聽她講語文、講算術,說她在城里師范讀書時的一些新鮮事。為了趕上那“洋娃娃”的學習成績,縮短我和她的“城鄉(xiāng)差距”,我不僅整日端坐在有病的老師面前,還敢拿著作業(yè)到老師屋里面對面地問些問題。
我也看見過老師吃藥。老師問我:“你不怕傳染?”我搖搖頭。老師笑著拿手在我頭上摸了很久。正是這一“摸頂”,讓我的學習好了起來。在期中考試時,洋娃娃似的女同桌,語文、算術平均成績是94分,全班第一;而我,兩門成績均為93分,名列第二。
這個分數(shù),高于二姐。相比我的同桌,還有僅1分的差距。
原來,學習并非一件難事。我感到和她的這1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僅有一層窗紙的距離。我以為,在學習上超越她,成為班里第一或年級第一,指日可待。那一年的暑假,我過得索然無味,毫無意義,似乎度日如年,盼望開學坐在女老師的身邊,盼望著一場新的考試,就像等待一場如意的婚姻。
可是,終于到了開學那天,我的女老師,卻已經不再是我的老師了。她被調走了。聽說是嫁了人,嫁到城里去了。丈夫好像還是縣里的干部。好在,女同學還在,還是我的同桌。開學時,她還偷偷送給我一個紅皮筆記本。
新來的男老師好像很喜歡進行測驗和考試。而我在那時是那樣地等待考試,就像在起跑線上等待起跑的一個運動員。我的對手,已不是我的二姐,而是我的同桌。我們彼此只有1分的差距。但僅為了這1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個學期。
終于到了期末,期末考試前一夜。我一夜未眠。第二天到校,教室陽光明媚。我扭頭看了一眼同桌,從她的眼神,我看出她有些緊張,看到了她對我超越她的一種擔心。
我把鋼筆放在桌上,把預備的草稿紙也規(guī)規(guī)整整地放在了課桌的左上角。我就像等著發(fā)令槍響的運動員。老師終于來了。
他款步站上講臺,莊嚴地看著同學們,淡淡地笑一笑,說,今年的考試,不再進行試卷測試了。“因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個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所以我們今年考試的辦法,就是每個同學都到臺上來,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凡能背出5條者,就可以由二年級升至三年級。”
老師話畢,同學們集體怔了一下,隨之,掌聲雷動。然而我卻沒有鼓掌,只是不解地望著老師,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也在隨著同學們鼓掌,可看我沒鼓掌后,也就停止了她的鼓掌聲。自那之后,我們的升級考試都是背誦毛主席語錄。這讓我對她再也沒了超越的機緣,哪怕只有1分之差。
(摘自《人物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