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 流
譜寫《何日君再來》的劉雪庵的悲愴人生
□ 鐵 流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今天六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和中年人,可能絕大多數都不知道劉雪庵這個名字,但誰都知道《何日君再來》這首蜚聲海內外為千百萬人喜歡唱、喜歡聽的歌曲。甚至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失意,不分得意;也不分你是生活在如花似錦的故土,還是飄泊流浪在天涯海角的它鄉;甚至不分你牽手情人的玉腕還是失戀時的孤獨踟躅。只要一聽到這首歌和一唱起這首歌,便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遐想與幽思,喚起你萬千思緒的翻涌。毫不夸張地說,這首為“一代歌后”鄧麗君百唱不衰的經典歌曲,遠遠超過柳永那首里巷閭里婦孺皆知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今霄酒醒何處?”的千古絕唱!但更不為人知的是,劉雪庵為這首膾炙人口的歌詞換來的卻是一生的痛告與折磨。
劉雪庵先生除留有這首千載絕唱的《何日君再來》外,還有好多好多的愛國歌曲,如《畢業歌》《長城謠》《黃水謠》《游擊隊歌》《上前線》《流亡三部曲》。劉雪庵先生一生創作譜寫了眾多膾炙人口的愛國歌曲,使不少年輕人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抗日救亡的斗爭,壯大了革命隊伍。
但是,這些愛國抗日歌曲和革命歌曲并未給劉雪庵先生帶來榮耀。相反在大半個世紀以來,伴隨著民族的風風雨雨,一浪又一浪的政治斗爭,他的作品被人曲解,上綱上線,鞭撻得一無是處,像個柔弱的少女,羞辱得久久抬不起頭來。劉雪庵先生更是為這首《何日君再來》歌曲背負了種種罪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直至寶貴的生命。
劉雪庵是四川銅梁縣巴川鎮東門鹽店人,1905年11月7日出生在一個書香之家,父親原本是位私塾先生,有一年家鄉發大水,他下水救人,不幸被洪水吞沒。父親生前常跟他講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他的大哥是小學教師,愛好音樂,自幼跟父親學習昆曲,吹笛弄蕭,成了劉雪庵的音樂啟蒙老師,也使他對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久母親、大哥和姐姐都染上了肺病,家境困難,沒錢醫治,相繼離開了人世。這場災難,對于剛剛進入中學、年僅十三歲的劉雪庵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他不得不輟學,在家里自學音樂,幫助料理家務。為了掙錢養家,十七歲那年他當了小學音樂教員,當家境有所好轉,便于1924年考入成都美術及藝術專科學校,學習國畫,學習鋼琴、小提琴和作曲。
在這所學校里,他閱讀了《語絲》《太陽》《創造》《洪水》等新文藝刊物,參加了進步學生組織“導社”,與共產黨員有了接觸。1927年春,美專停辦。劉雪庵回到銅梁縣,在養圣學校任音樂教師,后來擔任了該校校長。在新思想新文化的引導下,他聘請進步老師任教,提倡音樂、美術教育,開展體育活動,使學校充滿勃勃生機。
“四一二”發生了國共分裂,國民黨四處追剿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當共產黨員周克明被捕時,劉雪庵為他改名“王天府”留在學校,保護起來。后來這所學校成為中共銅梁縣委所在地。不久,國民黨又到學校抓捕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在黨組織安排下,劉雪庵撤離了銅梁縣。他來到上海,考入中華藝術大學。這是一所進步學校,由《共產黨宣言》中文版的第一任翻譯陳望道創辦。在這里,劉雪庵參加了由宋慶齡和魯迅發起組織的“民權保障同盟”。不久,學校被國民黨查封。
1930年秋,劉雪庵考入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打下了堅實的音樂基礎,開始了音樂創作。他先后創作了《喜來春》《燕子哥哥》《菊花黃》《殺敵歌》《提倡國貨》等培養兒童健康品德和愛國精神的歌曲。僅比他年長一歲的黃自既是他的老師,也是他朋友,有著很好的合作關系。
黃自十分欣賞劉雪庵寫作的一些歌詞,常為之譜曲。《農家樂》《新中國的主人》《總理逝世紀念》《踏雪尋梅》等近十首歌曲都是他們師生合作的作品。其中“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已成為我國的經典名曲。
這里還要提到著名的俄籍作曲家、鋼琴家齊爾品,在他舉辦的“征求具有中國風味鋼琴曲”的比賽中,劉雪庵創作的四首鋼琴小品《中國組曲》:“想當日梢頭獨占一枝春,嫩綠嫣紅何等媚人,不幸攀折慘遭無情手,未隨流水轉墜風塵;莫懷薄辛惹傷情,落花無主任飄零;可嘆世人未解儂心苦,向誰去嗚咽訴不平!”受到高度評價。
后來,齊爾品曾將《中國組曲》介紹到歐美演奏,并先后在巴黎、紐約出版,其它三首歌曲《早行樂》《采蓮謠》和《菊花黃》,以《四歌曲》為題介紹到東京出版,發行歐美各地。劉雪庵還曾為古詩詞譜曲,如張繼的《楓橋夜泊》,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等。其中《春夜洛城聞笛》由譜曲嚴謹、典雅,優美流暢,婉轉起伏,聽來親切感懷,抒發了知識分子惆悵懷舊的心情:“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東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軍國主義鐵蹄大舉入侵中國,劉雪庵挺身而出,組織講演會,出墻報,寫歌曲,呼喚人們起來抗擊日寇的入侵。為了支持東北抗日義勇軍,音專師生走上街頭,黃自親自領著劉雪庵、賀綠汀等學生走向浦東,捧著竹筒,挨門挨戶去募捐。從這時起,劉雪庵開始了抗日歌曲的創作,先后寫出《出發》《前線去》《前進曲》《出征別母》。在《出征別母》一曲中寫道:“母親回頭見,母親回頭見,孩兒去了請你莫眷戀。這次上前線,是為祖國戰。殺敵誓爭先,光榮信無限。光榮信無限。戰!戰!戰!救亡圖存,縱死沙場我心愿。”
不久“一二九”運動暴發,劉雪庵組織音專學生走上街頭游行請愿,聲援北京愛國學生運動。隨后,他參加了中國音樂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組織“詞曲作者聯誼會”。這期間,他與王紹清合作。譜寫了《戰歌》:“戰戰戰!一齊上前線,報仇雪恨,奮勇當先。哪怕敵人的強暴野蠻,只要我們英勇壯膽,抱著犧牲的決心去干,爭得光榮的凱旋!”
“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劉雪庵當即與侯楓合作,譜寫了歌曲,《大家一條心》:“大家一條心,向抗敵救亡的路線前進!前進!前進!前進!收復四省,奪回平津。國土要完整,正義始能伸,大家一條心,向抗日救亡的路線前進!”樂曲英勇樂觀,表達了全國人民奮起抗戰,收復失地的強烈愿望。
在抗日戰爭中,他以音樂為武器,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他加入了上海文藝界救國聯合會,與黃自、廖輔叔、李維寧、江定仙、陳田鶴等成立了“中國作曲者協會”,有組織地發揮音樂工作者在抗戰中的作用。“協會”就設在劉雪庵家中,成為上海音樂界抗日救亡運動的一個據點。他還同張曙、夏之秋、冼星海等聯合音樂界進步人士組織了“全國歌詠協會”,劉雪庵為執行委員,曾和沙海、王云階一起主持了“援助冀北人民抗日自衛游擊隊”的大型音樂會。劉雪庵還自費出版了音樂期刊《戰歌》。
上海淪陷后,《戰歌》輾轉武漢、重慶,共出版了十八期,成為當時全國僅有的一份影響廣泛的抗日音樂刊物。賀綠汀的《全面抗戰》《游擊隊歌》,夏之秋的《歌八百壯士》《賣花詞》和他的《長城謠》《流亡三部曲》之二《離家》、之三《上前線》,沙梅的《打柴歌》,江定仙的《焦土抗戰》等著名抗日歌曲,都是通過這個小小刊物傳遍全國的。
《戰歌》在上海創刊后,曾有人向劉雪庵推薦歌曲《松花江上》,說這是當時在平津流亡學生中十分流行的一首歌,希望能在《戰歌》上發表。這首歌是誰的作品,推薦人沒有說明。劉雪庵看后認為的確是一首好歌,只是覺得它過于傷感,沒有急于發表。不久上海淪陷,劉雪庵乘船去香港,準備由香港轉入內地。在船上,他欣喜地與文化救亡協會內地工作委員會的負責人江陵相遇。
他們談起了《松花江上》這首歌,劉雪庵提出要把這首歌擴充為三部曲,使之由沉痛哀婉轉為緊張激昂,以激起人們的斗志。江陵十分贊同他的意見,立即在船上寫了第二部《離家》的歌詞:“泣別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我們的祖國已整個在動蕩,我們已無處流浪,已無處逃亡!哪里是我們的家鄉?哪里有我們的爹娘?百萬榮華,一剎化為灰燼;無限歡笑,轉眼變成凄涼。說什么你的我的,分什么窮的富的,敵人殺來,炮毀槍傷,到頭來都是一樣。看!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財產毀滅?聽!炮聲又響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哪還有個人幸福?哪還有個人安康?——誰使我們流浪?誰使我們逃亡?誰使我們田土淪喪?誰要我們民族滅亡?來來來,來來來!我們休為自己打算,我們休顧個人逃亡,我們應當團結一致,跑上戰場,誓死抵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爭取中華民族的解放!”
在他們從香港赴廣州的火車上,江陵又起草了第三部《上前線》的歌詞:“走,朋友!我們要為爹娘復仇。走,朋友!我們要為民族戰斗。你是黃帝的子孫,我也是中華的裔胄。錦繡的河山,怎能任敵騎踐踏?祖先的遺產,怎能在我們手里葬送?走,朋友!我們走向戰場,展開民族解放的戰斗。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都是我們的兄弟;愛好和平的國家,都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有沒有決心?有!我們有沒有力量?有!拿起我們的槍桿筆桿,舉起我們鋤頭斧頭,打倒這群強盜,爭取我們的自由。看!光明已在向我們招手!”
劉雪庵譜曲后,將《松花江上》《離家》《上前線》合成《流亡三部曲》,當即交給流亡學生排練,在中國戲劇界支援各地抗敵軍聯合大公演時首次演出,接著又在《戰歌》上發表。從此,《流亡三部曲》傳遍全國各地,成為當時膾炙人口,廣為傳唱的抗日歌曲。
影片《十字街頭》通過對三十年代幾個失業大學生不同經歷的敘述,塑造了處于民族存亡緊要關頭的三種人物形象:劉大哥義無反顧地奔向抗日前線;小徐懦弱消沉,自殺身亡;老趙和阿唐苦苦掙扎,由彷徨變得堅定。影片中,劉大哥看著東三省的地圖,無限感慨地唱起了劉雪庵作詞譜曲的《思故鄉》:“我不忘記我最可愛的故鄉,我不忘記故鄉三千萬的奴隸。我要唱雄壯的歌曲,我要寫悲憤的詩句。不怕強權,不怕暴力,我要用武器打倒暴力,我要用武器打倒仇敵。我要回去,回到那最可愛的故鄉;我要回去,喚起那被壓迫的奴隸。”
歌曲激昂慷慨,猶如江河奔騰,振聾發聵,促人奮起。由于《思故鄉》有著鮮明的革命性,遭到國民黨當局的禁唱,影片中的歌曲連同畫面都被剪掉了。然而,歌曲卻不脛而走,流傳開來。
1937年春,潘孑農的電影劇本《關山萬里》投入拍攝。影片講述一位東北的京劇藝人,“九一八”事變后,攜妻女流亡關內,在顛沛流離中,自編小曲,教育幼女牢記國家仇的故事。故事里,幼女在流亡途中走失,被一音樂家收養。后來,在支援東北抗日義勇軍的募捐演唱會上,幼女演唱了一首《長城謠》,這是音樂家根據幼女父親編的小曲譜成的。這首歌使他們父女團圓,卻仍然回不了家鄉。潘孑農請劉雪庵為全劇配樂并為《長城謠》歌詞譜曲。
不料“八一三”淞滬戰爭爆發,影片未能拍成。潘孑農和劉雪庵各奔他方,失去了聯系。這年九月,潘孑農在赴武漢的輪渡上,遇見一支青年抗日宣傳隊,他們正在演唱一首旋律極其優美的歌曲。他覺得歌詞是那么熟悉,仔細一聽,原來就是他寫的《長城謠》。他不禁心潮澎湃,激動萬分:影片雖未拍成,劉雪庵卻已將歌詞譜了曲傳唱開了: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自從大難平地起,奸淫擄掠苦難當。苦難當,奔他方,骨肉離散父母喪。沒齒難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鄉。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倭寇逞豪強。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四萬萬同胞心一樣,新的長城萬里長。”
1938年2月,周恩來和郭沫若分別擔任了國民黨軍委政治部副部長和第三廳(分管宣傳)廳長的職務。陽翰笙、田漢、史東山、應云衛、冼星海等均在三廳負責一部分工作。劉雪庵隨后到三廳任設計委員,與賀綠汀等人參加了三廳主持的全武漢歌詠界為紀念“七七”抗戰一周年、聶耳逝世三周年和保衛大武漢的籌備會;與陽翰笙、田漢、李公樸等共同主持了“聶耳逝世三周年”紀念大會;還與張曙等擔任了“企業歌吟團”訓練班的教學工作。此時,臺兒莊戰役獲勝,劉雪庵當即與田漢合作,譜寫了歌曲《捷報》:
“在東戰場,在北戰場,都捷報連連。在天空中,在陸地上,展開了壯烈的殲滅戰。我們走上了勝利的初步,我們挫折了敵人的兇焰。我們敗不氣餒,我們勝要自勉。鞏固軍民合作,加強統一戰線,用全民族的力量,爭取自由解放的明天!”
1941年“皖南事變”后,國民黨掀起了一股反共浪潮,重慶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中。根據周恩來“對國民黨的嚴禁封鎖,必須想辦法予以沖破”的指示,重慶戲劇界以慶祝郭沫若五十誕辰為名,聯合公演他的史劇《屈原》,導演陳鯉庭邀請劉雪庵為該劇配樂譜曲。劉雪庵收到邀請信后,不顧學院阻攔,星夜趕來重慶,苦戰了三個晝夜,就完成了全劇的樂譜。演出時,他親自擔任樂隊指揮。
《屈原》借劇中人之口,痛斥了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卑劣行徑,在群眾中引起了巨大反響。一天,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顧毓設宴款待劉雪庵,請他為自己編寫的劇本《蘇武》配曲。劉雪庵懷疑這是要用《蘇武》來抵制《屈原》,當即拒絕了顧的要求。不久,他就被青木關音樂學院解聘了。理由是:“為《屈原》配樂,不肯為《蘇武》譜曲,有很危險的政治傾向。”
劉雪庵隨即來到璧山社會教育學院任教,擔任藝術系教授兼音樂科主任。在新的環境里,他一如既往,不畏強權,繼續支持和參加愛國進步活動。一次,在軍警荷槍實彈把守的廣場上,他無懼無畏地指揮1500名大中學生演出了從解放區傳來的《黃河大合唱》。演出后,還同學生們一起參加了環城大游行。
抗戰勝利后不久,國民黨以“張莘夫事件”為借口,在重慶策劃了反共大游行。社會教育學院貼出布告,強迫全體師生參加。劉雪庵與許德珩、陳仁炳、俞頌華等進步教授,當即組成“抵制會”,貼出抵制布告。雖然遭到威脅,他們仍不為所動,拒不參加游行。此后不久,他們幾位教授均被教育部解聘。
1947年,全國各地欣起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愛國民主運動,劉雪庵作為蘇州社教學院民盟地下組織領導人之一,與謝孝思等組織了“教授會”、“講師會”、“職工會”,積極投入運動。劉雪庵還公開支持學生聲討反動報刊《明報》,支持人力車工人總罷工,為此,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被秘密監視。
淮海戰役后,南京政府面臨崩潰,劉雪庵在地下黨的領導下,在社教學院成立了“經濟稽查委員會”,控制了學院的財權。當院長要把學院遷往臺灣時,劉雪庵堅決反對,積極參加了護校斗爭。在成立的“五人院務委員會”和“員工警應變聯合會”中,劉雪庵都擔任副主任委員。他們把學校僅有的七根金條埋藏起來,解放后,交給了軍管會。
解放后,劉雪庵先后在無錫蘇南文教學院、江蘇師范學院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任教,是無錫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56年,劉雪庵奉調進京,負責籌建北京藝術師范學院(中國音樂學院前身),然后便在該院任教,并擔任副院長。在繁忙的工作中,他仍然滿懷激情地譜寫歌曲。《人民解放大合唱》《挖去千年老窮根》《翻身舞曲》《來唱個翻身樂》《全世界人民團結緊》等,都是他解放初期的作品。
事情還得從1957年春的“整風運動”說起。那次整風運動,宣布的內容主要是反對共產黨內的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官僚主義。運動開始后,中國音協組織了一系列座談會,邀請在京的音樂家圍繞上述內容對領導提意見。有關領導親臨現場,消除與會者的顧慮,鼓勵人們大膽講話。劉雪庵應邀出席了座談會,而且第一個發言了。他心直口快地談了自己的幾點意見:一、音協領導有宗派主義。他說:“從音協領導來看,有三個主席四個秘書長。如果把x x x去掉,就成了清一色的黨員領導……”;二、音協機構的學術性差。他說:“從音協的方針來看,有的重要工作未抓起來,有的工作處理不夠妥當。原因在哪里?依我看,是有些領導同志對藝術與創作關系的理解有問題,音協機構政治性太強,學術性太差。”;三、創作與批評的問題。他說:“在創作上,過去被一棍子打死的作品,今天大家的政治理論及音樂水平都提高了,是否可以重新加以分析研究,比如黃自的《農家樂》和我的《紅豆詞》,應當根據這些樂曲的意義和作用,進行實事求是的具體分析,這對于開展理論與批評,繁榮創作藝術還是有好處的。”
事實上,有的意見,比如文藝創作與批評方面的問題,劉雪庵早有看法。1957年2月,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毛澤東以《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為題,發表了九個來小時的講話,其中有一部分是專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指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是“促進藝術發展和科學進步的方針,是促進我國的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的方針”,“藝術和科學的是非問題,應當通過藝術界和科學界自由討論的方法去解決,通過藝術和科學的實踐去解決,而不應當采取簡單的方法去解決。”
劉雪庵聽了毛澤東的講話錄音,聯系到音樂界的實際情況,認為領袖的講話切中要害,被深深感動。他先后發表了文章《不怕跟內行吵架》和《一聲春雷之后》,其中談到在音樂界對某些作品的批評,往往失之粗暴,影響了一些作者的創作積極性。他在文中寫道:“也有一些批評,并不是以實事求是的科學觀點對具體作家具體作品進行具體的分析,而是用抽象的、原則的、甚至是教條主義的悶棍,窒息了許多作家及理論家的創作活動。”
在整風座談會上,直面領導,劉雪庵先生的發言無疑是坦率的,真誠的,也是尖銳的。他畢竟是一介書生,一個心無城府的音樂家。他不懂權術,不懂什么是“引蛇出洞”,更不懂什么是“陽謀”。他怎么會想到,當他在座談會直抒胸懷、一吐為快時,已經掉進了一個深深的陷阱里。這時候,全國的整風運動已經轉入反右派運動了,他所在的北京藝術師范學院,連續召開會議,對他進行揭發批判。
他本是這所學院的副院長和民盟支部的主任委員,現在被斥之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敵人,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毒蛇。文化部和中國音協連續召開他的批判會,批判他反動的文藝路線和篡黨奪權的陰謀活動。《人民日報》《北京日報》《人民音樂》等各大報刊,連篇累牘地刊登有關領導、音樂界權威人士批判聲討他的文章。一盆盆臟水向他潑來,一根根棍子向他抽來,一頂頂帽子向他飛來。于是他成為音樂界的大右派,淪為社會最底層的賤民,行政撤職,留用審查,工資降三級,下放圖書館資料室任資料員。與劉雪庵在同一學院工作的妻子喬景云,為丈夫辯解了幾句,也以“為右派丈夫辯護”為由被打成了右派。
反右派運動以后,劉雪庵的名字連同他的歌曲都銷聲匿跡了。他在學院圖書館資料室里默默地工作,有時候學院作曲系缺人講課,也會讓他去頂替一下;沒人抄譜,也會召他回去抄寫一下。他原本是國家一級教授,工資很高。反右派運動前,他自動要求降了兩級,成為三級教授。
打成右派后,降至六級。在這樣的境地下,他仍然“位卑未敢忘憂國”,當他從新聞中得知“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仍然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時,他深感不安。當時他一家八口人,生活并不寬裕,但他仍決定節衣縮食,從每月不到150元的工資中拿出60元,以“劉世”的名義捐獻出來,支援世界革命。這一捐款一直持續到“文革”爆發,身陷囹圄為止。
音樂是他的生命。在沒完沒了地檢查交代之余,他仍堅持器樂和歌曲的創作,先后為毛澤東詩詞《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七絕·為女民兵題照》《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菩薩蠻·黃鶴樓》譜曲,還創作了鋼琴曲《小山雀》,編寫了《樂理初步》《曲調作法》和《中國簡易和聲新解》,撰寫了百余萬字的學習筆記。1959年,他創作了管弦樂曲《瞬間》,傾訴他心中的苦悶,期盼這場噩夢能瞬間過去。然而,作為右派,他的作品無處發表,也無人演奏演唱,只能束之高閣。
他等待著,等待著有朝一日,能洗清冤情,重獲自由。但現實太殘酷了。文化大革命像決堤的洪水向他兇猛沖來,沖毀了他的家,沖垮了他的期盼。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浩劫中,他不僅是老右派,還是走資派(盡管沒有職務);不僅是歷史反革命,還是現行反革命。他是個高度(2700度)近視眼患者,即便戴上眼鏡,看書寫字也很吃力。有一次抄歌詞,誤將“反帝”抄成“美帝”,這一字筆誤,他成了“現行反革命”。他被趕進“牛棚”,家被抄了十二次。他多年珍藏的圖書、字畫、古董、照片,還有浸注他心血的手稿,統統被抄走了。而這一切,竟都一去不復返,劉雪庵只有望天興嘆。
他被勒令掃街,紅衛兵動輒用棍子抽打,有時把他打趴在地上。他不斷被揪斗,在學校里斗,在家門口斗,還要游街,脖子上掛著三十來斤重的鐵牌子……接著,他們全家被掃地出門,從三室一廳的教授樓里被趕了出來,住進了一間四面不見陽光的小平房里。年過花甲,身體孱弱的劉雪庵,哪能承受得了如此的凌辱和折磨?他絕望了,只求一死。但他的幾次反常舉動,都被日夜為他提心吊膽的妻子發現了,她攔阻了他。
喬景云救了丈夫一命,自己卻未能幸免一死。一天她正在路上走著,一個同事故意將一張毛主席像扔在她的腳旁,然后誣告她“踐踏毛主席像”(后來知道,此人是因怕她揭露自己的出身問題而先發制人,對她進行栽贓陷害的)。她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現行反革命”,遭到紅衛兵的毒打,打得她子宮脫垂。這時劉雪庵又被發配天津軍糧城炮兵農場勞動。喬景云怕他再出事。就拖著病體和他一起去了農場。在那里整整呆了兩年多,后來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才被孩子們背上火車,回了北京。
由于是現行反革命,連她的合同醫院也拒絕收治,她只得在家里捱著。1971年11月18日,她含恨而死。數十年相濡以沫而又遭受株連、歷盡磨難的妻子,永遠地離他而去了。劉雪庵滴血的心口,又遭到致命的一擊。他悲痛欲絕,度日如年……
1979年3月,蒙冤受屈二十載的劉雪庵得到“改正”。但僅僅是在會上作了宣布,書面的結論直到1982年才交給他本人。結論中仍然將《何日君再來》定為黃色歌曲。同年10月,劉雪庵出席了第四屆全國文代會。這是“十年浩劫”后的第一次文代會,會上朋友們劫后余生相聚,有多少話語要互相傾訴,有多少是非要顛倒過來,有多少事情要還它們的歷史本來面目啊!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大會上,竟還有人出來“清算”《何日君再來》,仍然說這首歌是漢奸歌曲!劉雪庵再也無法承受這個刺激了。他氣得眼底出血,視網膜脫離,雙目失明了。從此,他臥床不起,有苦難言,只是默默垂淚。
他和所有右派一樣沒有得到徹底平反,在社會上仍然抬不起頭來,一些人甚至還不敢和他往來。只有一些深知他的老同學老朋友周小燕、江定仙、賀綠汀、謝孝思等,有時來看望他、給他帶來難得的安慰與溫暖。戲劇家金山走出監獄后,也來探望了劉雪庵。兩位老友相見,感慨萬千。
不久,金山擔任了中央戲劇學院院長,想要把《屈原》重新搬上舞臺。但四十年前劉雪庵寫的曲譜已經遺失,只好再求助于他。劉雪庵在人們的幫助下,硬是把原曲譜追憶了出來,還對某些地方作了修改。不料,正當他埋頭于恢復《屈原》樂譜時,社會上掀起了對《何日君再來》的又一輪批判。
八十年代初,港臺歌曲迅速傳入大陸,其中包括臺灣著名歌星鄧麗君演唱的《何日君再來》。有人驚呼:“《何日君再來》這樣的歌曲現在開始在一些角落里傳播……這種現象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于是對《何日君再來》的批判卷土重來。好在有一個叫沙青的記者,就在這個時候,他走進劉雪庵的家,采訪了這位“已銷聲匿跡二十多年”的老作曲家。
三天后,《北京晚報》刊登了沙青的專訪報道。他在結束語中寫道:“當我寫完這篇稿子的時候,心里涌出了一句話:還歷史的本來面目吧!”一聲輕輕的呼喊,重重地捶在人們的心上。“撥亂反正”的時代已經來臨。人們開始一個個站出來,為《何日君再來》鳴冤,為劉雪庵鳴不平。
1985年初,孩子們送他去住院治療。他本可享受單人病房待遇,但由于無權無勢無錢,醫院說沒有病房,住不進去;雖然與他幾乎同時去醫院的朋友住進去了,他被留在室里。嘈雜的環境,讓他不得安寧;心頭的疑慮,更是困惑著他。他原本是不愿去住院的,無奈褥瘡在家得不到有效醫治,只好聽從孩子們的勸說去了醫院,卻落得這樣的處境,使他的身心遭受了更大痛苦。
他于1月1日住進室,在這里一直呆了一個多月,到2月份才被送進病房,但仍不是他該享受的單人病房,而是和一個因腸道手術失敗、腸子暴露體外的患者同住一屋,而這位患者已感染上了綠霉桿菌!綠霉桿菌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病毒,它發展迅速,且難以抑制,對人體的正常組織具有極強的破壞性,身體有創面的人最容易感染,而一旦感染,即難以救治。事實正是這樣殘酷!同屋病友身上的綠霉桿菌,悄悄地潛入長了褥瘡的劉雪庵體內,使他的病情迅速惡化。自知生命已走到盡頭,垂危之際,他還囑咐孩子們將他的遺體捐獻給國家。
一代杰出的愛國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劉雪庵,帶著深深的遺憾與痛苦,于1985年3月15日與世長辭,永遠地離去了。
1999年,田青編著出版了《老歌》,共選收歌曲100首,分為《藍色的夢》《戎馬天涯路》《火紅的時代》《最響亮的歌》《為自己歌唱》五個部分,各代表一個不同的時代。每個部分選收20首歌曲,從李叔同的《祖國歌》到谷建芬的《年青的朋友來相會》。
《何日君再來》被選收在《藍色的夢》中,田青還曾為之賦詩一首致劉雪庵:曹操說“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沒人怪他棲惶。東坡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沒人罵他頹唐。可為什么你唱了一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便被趕下歌堂?荒唐,荒唐。笑罷似覺悲涼!
如今,當我們再唱《何日君再來》這首歌時,會想起為此而使身心備受摧殘,已經永遠離我們而去的劉雪庵先生,唱出我們心中永遠的痛,唱出我們對他永遠的懷念。
(摘自《上海采風》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