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 虹
我給德國小孩當繼母
□ 邵 虹
湯姆是個離過婚的男人。我們結婚不久,便趕到50公里外的他父母家,接回了他前妻生的兒子——被爺爺奶奶帶了一年多的小海曼。此前丈夫就對我說,小家伙鬼精,很難對付!
果然,和小海曼剛見面,他就奇怪地問我:“你是誰?”我說:“我是媽媽。”他說:“你沒生我,你不可能是我的媽媽。”我只好說:“我叫邵虹。”他立刻很認真地伸手和我握手:“你好!邵虹夫人。”
小海曼非常調皮,按照中國家長的眼光,一定會懷疑他有多動癥。我曾經向湯姆說過這種疑慮,他立刻說:“你不是醫生,盡管是孩子的家長,也沒有輕易說孩子有病的資格,尤其是這種精神障礙的疾病。”
接回小海曼不到一個月,湯姆去加拿大出差。一天,電話鈴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好,我是薩里。”我下意識地讓丈夫的前妻等一下,要去找小海曼和她通話。她卻說:“不用了,我是特意找你的。”
她問小海曼給我帶來了什么麻煩沒有。我說,他實在太愛動了,家里到處都被他弄得亂糟糟的,我一天到晚跟在他身后收拾,幾乎沒有喘口氣的空閑。薩里笑了,我聽出是善意的笑。她說:“你和湯姆一定要把他送到幼兒園,不要把他留在家里。另外,把他趕到涼臺上,告訴他那里和他的房間才是他可以隨便亂動的空間。再有,你不要總是試圖說服他,要學會不理睬他,直到他向你道歉為止。邵虹,你試試看。”
我把薩里來電話的事告訴了丈夫。他說:“如果你認為她的話不可以接受,你有權以法律的名義告訴她不要打擾你的生活;如果認為可以接受,你不妨隨便聽聽她的意見。”
于是,我們把小海曼送進了幼兒園。大約每隔兩周,薩里就從不同的地方給我打電話。哪怕丈夫和海曼在家,她也只和我通話,主題是海曼。她從不過問孩子的飲食起居,只是教給我西方式的管教孩子的招數。
比如,她讓我給海曼單列生活開支的賬單,告訴孩子他已經花了多少錢,是超支還是余額。她教我學會向孩子發脾氣,比如對孩子說:“你惹惱了我,請在4個小時內不要讓我為你做任何事。”然后關起門來做自己的事,不理他。再比如,要學會克制,不去收拾被海曼搞亂的房間,明確告訴他我沒有為他超額勞動的義務,然后要他在限定的時間里幫我做事,否則就從他的生活費中減去他喜歡吃的甜果醬或者停止讓他看動畫片作為賠償。薩里每次都叮囑我:“注意,一定要說到做到,讓他懂得什么叫限制。”
我發現,不只是小海曼,包括鄰居和幼兒園里的另外幾個父母離異的德國孩子,都對離異的事不是那么多愁善感,但對于給他們限制卻特別敏感。
小海曼在超市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先核實價格,然后問我他的賬單上還有多少錢,他很關心自己的開支和還債。到德國以后,我發現我們對歐洲孩子的花錢有個錯覺,總以為他們的孩子想要什么就買什么,其實不是這樣。盡管德國孩子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玩具,孩子們會一一說出那是在什么節日或紀念日是什么人送給他的禮物,但孩子向家長軟磨硬泡要東西的情況并不多見。
小海曼承認自己過錯的方式,也常常讓我忍不住要笑。每當他犯下錯誤時,他都要就我給他的限制進行討價還價。他會很認真地對我說:“夫人,我這次沒有搞亂客廳,所以,讓我和上次一樣做兩小時的勞動不公平。”尤其是我聲明在3個小時內不再為他做事,關起我的臥室門做自己的事時,他開始會滿不在乎,但慢慢就很注意鐘表。尤其是當他餓了時,他會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鐘,到了限定的時間,他會小心翼翼地敲門說:“對不起,夫人,到時間了。”其實,每次這樣處罰他,我都會提前準備好他愛吃的,只是絕對不能告訴他。
說句心里話,我一點不討厭甚至喜歡上了這個調皮又天真的繼子,很想和他建立感情。一次,我問小海曼:“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和你以及你的爸爸整天生活在一起嗎?”他的回答簡直讓我如雷轟頂:“因為你需要和我爸爸做愛呀。”我面紅耳赤:“你真能胡說八道。”他反問:“那,你是我家的傭工嗎?”我說:“當然不是,我是你爸爸的合法妻子。”他得理不饒人:“對呀,你們不做愛嗎?”
當薩里又打電話時,我告訴了她這件事。她哈哈大笑,然后說:“海曼沒有說錯呀。他這是理解和尊重了你在這個家庭里的合法地位。邵虹,為什么不繼續告訴他因為你是他父親的合法妻子,所以對他也擁有合法的監護權,讓他認真接受你的管教?你還可以告訴他,你會為他再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他們和他一樣是這個家庭的合法成員……”
聽到丈夫的前妻對我說這些,我既欣慰又慌亂,只得搪塞:“對小孩子說這些干什么,他能明白嗎?”薩里卻說:“不是讓他明白,而是讓他懂得,你在這個家庭中所有的權益都應該受到尊重。”
那天,我忍不住問了薩里為什么離婚、對孩子的想法。她說,湯姆希望她做一個東方式的妻子和母親,但她做不到。她說:“離婚是兩個很好的人不能做最滿意的夫妻時最明智的選擇。至于孩子,我永遠是他合法的母親。我放棄監護權,是相信湯姆比我更能使孩子快樂。你的到來,使我的信任沒有落空。如果你對孩子不是這樣,我會通過法律收回對孩子的監護權。現在,我反而擔心你太東方化,會放松對孩子的限制。”
我聽了好感動,對薩里說:“你隨時都可以來看海曼,這是我的誠意。”她卻說:“邵虹,你錯了。我去看海曼并帶他一段時間,那是我的權益。但是,我不可以打擾你的家庭生活,這不僅是我的誠意也是法律給予你的權益。”
事后,我想了許多。我第一次完全澄清了對薩里的認識,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對自己敢于負責的好女人,只是她的負責是德國式的。
我發現,小海曼也是絕對德國方式的思維。我曾問他:“你想媽媽嗎?”他說:“不想。她每年應該有半個月時間帶我去旅游,否則我就控告她。”我問:“你不想天天和媽媽在一起嗎?”他說:“你不是我爸爸的妻子嗎?你不是天天和我在一起嗎?”
薩里給我打電話時,她說:“海曼是對的。根據法律,我每年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得少于15天。否則,他可以控告我虐待或遺棄。他不想我,說明他在心里已經完全接受了你。無論如何,孩子需要一個成年女人愛他撫育他。他要的是愛,不是血緣。德國孩子永遠鬧不清中國人那些復雜的親戚關系,也不看重這些關系,他們只會憑直覺知道誰對他更好一些。”
可喜的是,幾年間,小海曼雖然始終稱我夫人而不叫我媽媽,但已經把我當成了他最可信賴的朋友。他和我開玩笑,讓我幫他對父親隱瞞他的過錯(前提是先向我承認錯誤),沒完沒了地和我為很多事情討價還價……他給了我極大的快樂,使我到德國后覺得自己不孤單。
我到德國后的第二年春天,薩里接海曼去慕尼黑。沒到兩周,她就打來電話:“海曼要回去,說和我在一起沒有和你在一起快樂。邵虹,我真為你高興。”薩里說著,竟忍不住抽泣起來。我說:“我可以說服他不要急著回來。”薩里說:“不,我是被你感動了。在德國,能讓孩子如此滿意地接受繼母,太難了。”
確實,小海曼的懂事不是中國孩子的懂事,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卻特別在乎他是不是真正感到快樂。而真正給了我指導的,卻是丈夫的前妻薩里。
(摘自《女士》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