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標本及其他 [組詩]

胡弦

張迪平《紅樹醉秋色》

砧板上的魚

……你全部的痛苦構(gòu)成一條

砧板上的魚：嘴

張了又張，呼喊在那里形成一個

喑啞黑洞，無數(shù)詞急速旋轉(zhuǎn)著

在其中消失。

蝴蝶標本

——敏感的觸須;

——玻璃下的飛行。

如此悠長的

瞬間：仿佛剛剛開始的軟甲、鱗……

翅膀上的花紋，從未修改的預(yù)感。

內(nèi)臟，更深的陰影。

——飛吧，

在比海水和落日還要孤獨的南國。

你背部的寧靜，

正把現(xiàn)在變成未來。

初冬的華盛頓

奧巴馬就職演講那天，華盛頓多云。

我們驅(qū)車去一個文化機構(gòu)訪問，

觀看老兵們學(xué)習(xí)寫作，學(xué)習(xí)

怎樣使年輕的軀體在文字中重現(xiàn)。

“要假設(shè)所有語言都受過傷，然后

才有對重新拼接的熱愛。”

我望著車窗外閃過的街道，想起幾天前

在白宮后草坪上優(yōu)游的松鼠。

——風(fēng)吹著樹林、高速路、墓園;遠方，

沸騰的人群，帶動起一個星球的回響;而

此間

鍵盤和筆尖，對聲音只有輕微觸動。

寫作的技巧是：接受無形力量的

推動，使同一時間朝不同方向飄移。

老兵們也許已掌握了這些，桌上的咖啡

冒著熱氣，叢林和戰(zhàn)壕在文字間搖晃，

草坪上，青銅塑像回憶起它的一生。

金箔記

金箔躺在紙上，比紙還薄，

像被小心捧著的液體。

平靜的箔面，輕吹一口氣，

頃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潰、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東西。

錘子擊打，據(jù)說須超過一萬次，

讓人拿不準，置換是在哪個時刻完成。

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時形成的

還有權(quán)杖、佛頭、王的臉……

長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們在手指和額頭閃爍，

沒有陰影，無法被信仰吮吸。

青銅鉞

從不感知疼痛。拒絕理解

自己意志以外的東西。

喜歡朝堂肅穆，對自己的

大笑和力量都有把握。

當(dāng)它出行，喜歡人群波浪般朝兩側(cè)分開。

喜歡空氣的沸騰，并目睹無數(shù)人

從那里成為失蹤者……

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博物館里，

時間才真正過去了。

突然閃亮的燈，照見它內(nèi)心無邊的空寂。

最后一排

——也許我會謙遜地后退。

無所事事是安靜，

搖晃也是安靜。

也許我會一退再退，離你們

越來越遠。

彎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

窮人的幸福，人間的大事，

都自有安排。

是的，也許我會來到這最后一排，

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

對這世上的一切

不必了然于心。

地平線

……看上去很近的那種遠，

你倒退或跟進，均無效：奔向

天邊者從不曾得到迎接。

而你若站定，它也站定，并允許

行走的人慢慢朝它靠攏……

——是的，我們相遇的地方，天空會自

然地

垂下來，觸碰大地，因為世間

除了它，其他界線都是無效的;因為時間

真的有一個虛擬的外延。

——是的，它不允許世界一分為二，沉睡

的沙漠，

失蹤的峰巒，一直有人從那里返回，額上

鍥刻的曲線，和遙遠、無限都取得過聯(lián)系。

而鋒刃、杯口、街巷、廊柱的圓弧，則

帶著

地球腹內(nèi)持續(xù)的顫動，繃緊的琴弦

會演奏我們內(nèi)心的潮汐……

——是的，那沉默的線，也是它轉(zhuǎn)化成聲

音的線，

可見，有呼吸，記得我們的愿望和遺忘，

并能夠被聽取。

琥珀里的昆蟲

它懂得了觀察，以其之后的歲月。

當(dāng)初的慌亂、恐懼，一種慢慢凝固的東西

吸走了它們，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幾乎是活的，”它對自己說，“除了

不能動，不能一點點老去，一切都和從前

一樣。”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謹慎地

把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為

它身體周圍那絕對的平靜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

種欲望。

它的復(fù)眼知道無數(shù)欲望比如

總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動的腳爪下。

那梯子明亮、幾乎不可見，緩緩移動并把這

漫長的靜止理解為一個瞬間。

卵 石

——依靠感覺生存。

它感覺流水，

感覺其急緩及從屬的年代，

感覺那些被命名為命運的船

怎樣從頭頂一一駛過。

依靠感覺它滯留在

一條河不為人知的深處，

某種飛逝的力量

致力于創(chuàng)造又癡迷取消，并試圖以此

取代它對歲月的全部感受。

——幾乎已是一生。它把

因反復(fù)折磨而失去的邊際

拋給河水，任其漂流并在遠方成為

一條河另外的腳步聲。

影 子

——沉默而平靜。間或，

用猛烈的搖晃

表達不屬于自己的焦灼。

當(dāng)你沉思，它謙遜地

陪著你沉思。

有時則拉長，拉長，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從沒有誰能抓住它，

當(dāng)你起身，它立即

從復(fù)雜的境況中抽身離去。

隨時變形，并用變形

保留一種很難被理解的真實。

追逐光對你的

每一種敘述;觸摸世界以其

萬物難以覺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從未離開，只是你

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偶爾，會用突然的變形迎面出現(xiàn)，

嚇你一跳。

而當(dāng)你朝它問詢或吼叫，

它堅持認為：

有聲音的事物都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