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那時月可不是這樣子
它只須從黛云的邊緣
從深鎖的重樓 縱情的花園
露出一段殘輝
就足以刺瞎世間的滿月
那時月喜歡在搗練的子夜出現
素縞在空明中飛舞
與砧聲和渴望交織
那時月也有倉促的時候
照了長城外哥舒翰的彎刀
又照耀西洲的畫舫
詩人杯中始終少一個影子
還有一位住在輞川的居士
以幽篁撥響長嘯
此時 月不是月
而是長夜的一張弓箭
弓已拉滿弦 弦斷萬壑風
都說太陽是金子鑄造的
這只是眾口相傳而已
唐代的太陽 是用銅鍛打的
各種各樣的銅
沉重而奪人魂魄的銅
輕盈如羽毛的銅
以及從羅馬 波斯或錫蘭朝貢的
青銅 紅銅 黃銅或白銅
銅的光芒常常從戰鼓
和鏡子的背后射出
在浩瀚的映照中
世界被鍍上一層銅質的忍冬花紋
即使是黃金 也要亮著銅的光澤
一匹瘦削又傲慢的駿馬
嘶鳴中竟然帶著銅的回聲
當你昂首天外時
如驚雷滾過晴空的
正是羲和永不停留的龍輦
世人都知道 那六條龍也是銅鑄的
6世紀的人不常寫信
7世紀的信札突然多起來
當突厥的血液和漢語交歡時
氤氳皆可傳書
御河的桐葉寫給來世的情人
雁足上的相思寫給自己
更多的時候 人們愿意把書信
鐫刻于伊闕寬闊的波瀾
埋葬于敦煌的沙礫
在寫給風蝕寫給灰燼之時
也寫給未曾謀面的子孫
見不見面何妨
我們早已命脈相通
早在滄海的珠胎里重逢
哦 紙上云煙筆底風雷
就讓漲滿秋池的夜雨
也漲滿千年的空白吧
前額才抖落蔥嶺積雪
舌尖又舔嘗印度洋的氣流
多么溫暖又虛無
駱駝的白骨一直綿延向東方
在流沙嗚咽的盡頭
絲綢掛樹梢 瓷器正蜿蜒
粟特人落日中跳舞
夢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嘩
龜茲的樂工用箜篌訴說寂寞
少女刺繡常常發呆
春風十里花襲人啊
年輕的帝王威武又仁慈
還有高車人 天竺人 樓蘭人
翹首望長安 燈火隱樓臺
一聲駝鈴炸響天外
長安突然點亮
俠客與詩人同時愛上胡姬
胡姬難以取舍 既愛詩人的絕望
又愛俠客的鋒芒
于是 她把白天交給詩人
夜晚交給俠客
胡姬的身體中住著孿生的姐妹
就像菱鏡前的對視
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實
胡姬既幸福又充滿恐懼
她知道 這場戲劇很危險
正午的情人七步生蓮花
卻易于凋謝
子夜的情人十步殺一人
千里萬里不留名
就在胡姬快要被撕裂之時
她到井水邊找到了答案
俠客與詩人 只是一種幻象
來自遙遠國度的皓腕美人
靈魂中住著孿生的兄弟
怎能沒有你呢
即使是沉潛在瞿塘的杜甫
也為你的光芒失眠
一舞劍氣動四方
哦 你的眼神那樣悲涼
你的絳唇朱袖那樣寂寞
慢慢地 這些也看不見了
急速的雪 猝不及防的霜
遮掩蒼茫大地
輝煌的歲月在記憶中坍塌
詩人覺得真的老了
曲終 劍已入鞘
再見 繁響的梨園
再見 仗劍走天涯的佳人
告別是如此果斷又殘忍
你單薄凌厲的舞蹈
穿過如狂草般繚亂的巫山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