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泉詩九首

我是從山里走出來的

我是從山里走出來的，在我的身上

你也許能聞到松子或者中草藥的氣味

我是從山里走出來的，在我的眼睛里你也許能

看到還有泉水的清澈和野花的羞怯

在我的掌心你也許還能看見被松針或荊棘扎破的 痕跡

我是從山里走出來的，我的衣袖上還掛著蒲公英的種子

我的鞋子上還沾著帶枯葉的泥巴

我是從山里走出來的，我一說話就會泄露

溪澗的聲音或者山雀的聲音，我是從大山里走出 來的

我帶來了山歌和蹩腳的方言

面對山外的眼花繚亂的世界我不敢說話

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行走，當人們問起我

是從那座山里走出來的，我突然感覺很慚愧

我的家鄉有許多山，都很小很普通

都沒有名字

年復一年

年復一年啊，多少人走進了我的身體

多少人走出了我的身體，他們一舉手一投足

都曾碰破我的憂傷，年復一年啊

眼前的這條大河不知疲憊地流淌

我說不清是那些浪花還是漩渦，唱著有血有肉的歌

年復一年啊，苦難的人看見了苦難

幸福的人看見了幸福，靜坐河邊

望著候鳥們一次次做著離別前的低翔

我也渴望有一天回到遙遠的故鄉，那小如一粒塵土

卻讓靈魂安寧的地方……

記 得

記得那是很多年前

一個時光有點傲慢的深秋

親人們都去參加一位鄉親的葬禮

我七八歲幼小的心靈充滿了恐懼

送葬隊伍像河流一樣蜿蜒在山坡上

記得那天風好像要從人世間刮走更多的東西

天空上的一行雁陣好像黑板上的省略號

記得那天房前屋后落葉紛飛

昆蟲的叫聲針尖般扎滿了耳鼓

記得那是一個周末，我有許多作業要寫

可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記得在那個年紀

我還不懂什么是命運和死亡

一個人躲在門后透過縫隙張望

山坡上長長的隊伍緩慢行走，像大地

突然裂開的傷口，哭聲穿越田野，溝渠，籬笆墻

一陣陣傳來，我也想哭卻不敢發出聲音

深 秋

村莊像一個古老的瓦罐

風吹草低，露出了大半個破舊的頭顱

空中小鳥像一件件發光的瓷器

來自宋朝，唐朝，抑或晚清？

湖水里蕩漾著白云，樹影和我們童年的微笑

野菊花像美麗的姐姐，在風中寫著情書

時光一會兒嘰嘰喳喳，一會兒沉默無語

偶爾鉆進勞動者深深的眼眸里

死去多年的人躲在小山坡的墓碑后面

遠遠地看著他們日漸蒼老的子孫忙碌在打谷場上

寫給故鄉的詩

寫了很多故鄉的詩

可是每一次我都沒寫好，總覺得力不從心

寫故鄉的小草吧，筆尖的力度

還沒有它的根扎得深，寫故鄉的野花吧

那些開在田邊地頭的野花

和開在親人墳頭的野花，讓我

不知如何把美和憂傷同時描述

寫故鄉的小河，只寫出淺顯的波浪

它與故鄉血脈交融我沒寫出來

寫故鄉的老牛，它的眼眶太深

淚水里倒映天和地，我的思緒

太狹窄了，寫莊稼地吧，那些

沉甸甸的谷物會把我的筆尖壓彎

寫故鄉的樹，村頭村尾的樹

一想我就雙手顫抖，離開家鄉時

是它們和我母親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寫父老鄉親，寫出了他們的音容笑貌

我害怕觸動他們的命運和疾苦

故鄉啊！這些年我一直愛你

可是，我的愛膚淺，也許寫故鄉

需要用干凈的靈魂和血來寫，可是故鄉啊

請原諒一個當年離家的孩子，這些年

他的靈魂像一件舊衣服摞滿了補丁

他的血摻雜了世間塵土

美 好

一場大霧蒙住了小村莊的眼睛

但我還是聽見了麻雀的啾啾，馬兒沙沙在咀嚼草料

聽見了母親在柵欄外喚雞的聲音，聽見了

父親在屋后砰砰劈柴，我知道一切美好都還在

廢 園

這里靜得只剩下我的腳步聲了

這些斑駁的殘垣斷壁，這些

一聲不響的花草樹木，遍地的葉子

以及葉子上停留幾只小昆蟲

如果不觸動，看上去都像是假的

風已經把這里遺忘了

陽光也像是幾百年前的陽光

樹上掛著一架殘破的風箏

那是誰驚慌中丟掉的童年

枯葉上有一頂繡著好看圖案的草帽

或許這是某一位少女當年美好時光的證據

外面的世界喧鬧一片

這里靜得沒有了呼吸和心跳

我突然愛上了這里的寧靜

在這個花兒微笑露珠眨眼的早晨

我在這里靜悄悄走著

仿佛走快一點就能邁進天堂

一朵云從廢園上飄過，飄得很低，緩慢

伸手就能抓住，我心里想著但沒敢伸出手

也許那也是一朵心事重重的云啊

和我一樣在塵世里飄蕩久了

突然來到了這里，突然就有了一種

與以往不一樣的心情

懷 念

曾經有一只蝴蝶在我的窗下避雨

那年秋天死亡遍布了蒼茫四野

曾經有一只小燕子撞死在我家玻璃窗下

那年夏天淘氣孩子們封住了燕子回巢的路徑

曾經有一棵小樹被我傷害過

每到春天我都希望它也像我眼前這些樹

忘卻當年的疼痛和傷疤

開出鮮艷活潑潑的花兒

曾經有一位詩人口若懸河，我不喜歡

現在當我捧起了他的詩集，領會了

他內心也有田野，小河，故土，些貧瘠又溫暖的愛

曾經我站在異鄉的路口徘徊，奔跑

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在異鄉的街道散步

并且眷戀起當年那個滿腔熱血一意孤行

一次次撲向命運之火的少年

除了你那里我沒有地方可去

除了你那里我沒有地方可去，小時候

我眷戀雪花和童話，長大了我向往高山與河流

遠方像一個幸福的草帽

在吸引著我

除了你那里我沒有地方可去

現在我是一盞燈

被時間的手提著，現在

我還有力量抒情，愛恨，悲歡，搏斗

現在我要用新的一天打敗舊的一天

除了你那里我沒有地方可去

我是知道的，左十年，右十年，你永遠在坐標的中央

除了你那里我沒有地方可去

噓！這是個秘密，不能告訴我的影子

也不能告訴我的心

作者簡介：李曉泉，1969年生，遼寧人，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綠風》、《北京文學》等數十家刊物發表過作品，出版詩集《荒原戀歌》;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會員，現任遼河油田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