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靈芝
摘 要: 貫穿托克維爾全部思想的中心論題是在不可逆轉(zhuǎn)的民主時代如何保存和實現(xiàn)自由。托克維爾的民主是指身份平等所帶來的政治制度、社會文化、法律、道德、民情等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的變化及狀態(tài),是一種新的不可避免的歷史形態(tài)。新的政治科學就是在民主時代避免新型專制,保存和實現(xiàn)自由的科學。制度路徑是托克維爾新政治科學的必然選擇。以朗格多克省的成功為典型,托克維爾描繪了一幅民主時代共和主義的自由圖景。
關鍵詞: 民主; 專制; 自由; 政治制度
中圖分類號: D082 文獻標識碼: A DOI:10.13411/j.cnki.sxsx.2015.04.015
貫穿托克維爾全部思想的中心論題是在不可逆轉(zhuǎn)的民主時代如何保存和實現(xiàn)自由。在《論美國的民主》上下兩卷中,托克維爾試圖向讀者展現(xiàn)在美國人民如何實現(xiàn)民主與自由的協(xié)調(diào)。隨著研究和觀察的深入,托克維爾發(fā)現(xiàn)雖然同樣進入了民主時代,法國與美國,甚至與其他歐洲國家有著不同的民情和制度淵源。因此,在其著述生涯的后期,托克維爾致力于反思法國大革命這段歷史,并試圖為民主時代的法國找到一條適合于自己的出路。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完成了兩個任務:一是指出以身份平等為基礎的民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大革命發(fā)生之前已經(jīng)過了很長的發(fā)展過程。二是探索大革命后的民主法國實現(xiàn)自由的制度途徑。托克維爾發(fā)現(xiàn)大革命前的舊制度是一座政治實踐的富礦。舊制度下朗格多克省三級議會體制的成功啟發(fā)了托克維爾對擬設定解決問題的制度路徑——共和主義憲政的路徑思考。
一、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
在托克維爾的時代,“民主”這個概念并沒有獲得現(xiàn)代政治學意義上作為政治制度的意涵。為了更好地理解托克維爾關于民主的概念,有必要理清現(xiàn)代政治學中“民主”這個概念的內(nèi)涵。薩托利對現(xiàn)代民主做了規(guī)范性分析和描述性分析。他認為民主是一個政治概念,“民主只意味著政治民主”。[1] 現(xiàn)代民主以民主政體為前提,并且致力于使成千上萬人的意愿通過現(xiàn)代民主的制度設計綜合成一個權威。作為政治制度的現(xiàn)代民主包含定期公開選舉、政黨競爭、議會代議制等諸多程序設置。薩托利強調(diào)現(xiàn)代民主的政治性和制度表現(xiàn)。在《民主新論》一書中,薩托利明確指出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與他所強調(diào)的現(xiàn)代民主的不同。他認為托克維爾描述的民主實際上是一種“社會民主”。托克維爾把民主同貴族統(tǒng)治相比較,在他那里,民主是一種平等“精神”和生活方式。杰克·萊弗利(Jack Lively)的解析更為清楚,他認為托克維爾所提到的“民主”可以從兩種意義上加以闡釋:“社會民主”(social democracy)和“政治民主”(political democracy)。社會民主意義上是指在社會層面的個人主義和原子化;而政治民主具體是指政治制度層面的民主化設計。[2] 但是托克維爾并未在文本中就兩種意涵的民主進行區(qū)分。克洛德·勒弗(Claude Lefort)認為托克維爾關于“貴族”和“民主”的概念實際上是對兩種不同社會形式的描述。[3] 在托克維爾那里,對民主的理解更多是涵蓋性的社會狀態(tài),即由身份平等帶來的社會、民情、政治等方面的種種新的生活狀態(tài)。這些學者對于托克維爾“民主”概念理解的共同點是:他們都看到了托克維爾筆下的民主并非純粹意義上的政治民主,而是同時帶有社會民主的意涵。托克維爾的民主是指身份平等所帶來的政治制度、社會文化、法律、道德、民情等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的變化及狀態(tài)。因此,托克維爾稱民主化為一場“革命”。
要想充分理解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的性質(zhì),還要將之放到當時法國的歷史語境中去。托克維爾行文中描述“民主”這個詞匯最多的用法是“身份平等”。與貴族制社會的等級制身份相比較,民主社會最大的特點在于,所有人不管血緣出身如何而一律身份平等。身份平等不僅影響于政治領域,同時也帶來了整個社會方方面面的變化。包括人們的思想言論、情感方式,社會的風俗習慣、人情世故等等。托克維爾反觀了身份平等發(fā)展變化的整個過程。他將身份平等的發(fā)展過程稱為“一場偉大的民主革命”。[4]4
12世紀的法國處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封建時代。“到十二世紀時,來源極不相同的武士——從國王到被主人武裝起來的農(nóng)奴,最后融合成為一個獨特的而且已成為世襲的階級。這個階級被一種共同的強烈的團體精神聯(lián)合在一起,在社會上占首要的地位,它是由那個時代的戰(zhàn)爭技術所需要的兩種習俗——騎馬作戰(zhàn)和封地制度相結合而構成的。” [5] 這些武士就是所謂的貴族階級最初的來源。而在封建時代“權利是人對付人的唯一手段,而地產(chǎn)則是強權的唯一手段”。[6]296從中世紀末期開始,教會組織的發(fā)展受限打破了原先固定的等級模式,首度向平等打開了大門,貴族與平民、領主與屬民、富人與窮人都可以參加僧侶階級。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使得社會等級的高低與財富占有的多寡不再相對應。托克維爾看到占有地產(chǎn)的貴族的日益貧困化,而市民階級中出現(xiàn)擁有大量動產(chǎn)的人。他們的財富日增,并開始積極謀求政治權力。將自己的利益表現(xiàn)在法律,尤其是民法中。貴族階級越是珍視自己的地位,越是趨于封閉,血統(tǒng)成為唯一的憑證。他們最終由于失去政治權力,繼而失去財富占有上的優(yōu)勢,從而成為只頂著貴族頭銜的種姓。因此,民主是身份平等實現(xiàn)的結果。身份平等打破貴族等級秩序,在政治領域表現(xiàn)為中央集權的絕對主義,在社會領域則表現(xiàn)在財產(chǎn)逐漸分割,道德民情逐漸淡化。托克維爾并未將民主描述為一種混亂狀態(tài),而是將之視為一種新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他將法國大革命帶來的混亂,以及他所生活的時代因身份平等帶來的混亂看做是一種從舊的歷史形態(tài)向新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的過渡。
托克維爾所理解的“民主”與西方古典政治哲學的作為政體形式的“民主”有相似之處,同時又帶有現(xiàn)代政治學的特點。在亞里士多德的框架中,政體形式可分為一人統(tǒng)治、少數(shù)人統(tǒng)治和多數(shù)人統(tǒng)治。回答“最高治權寄托于什么?” [7] “民主”政制這種方式的答案是平民或者人民。與一人統(tǒng)治的君主制和少數(shù)人統(tǒng)治的貴族制相區(qū)別。僅從這一點上講,托克維爾關于民主的描述與亞里士多德有相似之處。但是,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民主”有更為純粹的政治意涵,指向一種積極的政治生活,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善”。托克維爾那里的“民主”除了政治意涵以外,還具有比古代城邦生活中更為豐富的社會生活意向。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原子化的人民的政治參與,在社會生活中表現(xiàn)為大眾的公共意見對文化、民情、風俗等非政治因子的影響。對于政治生活的目的,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政治具備實現(xiàn)最高善的目的。托克維爾更為注重的是“自由”的實現(xiàn),不論是貴族社會,還是民主社會,都要保障自由精神的實現(xiàn)。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仍然帶有古典的民主概念的痕跡,與現(xiàn)代民主相比較而言,是一種“厚”的民主。[8] 這種“厚”的民主不僅僅局限于政治領域,更多涉及到社會領域。
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是其思想中的一個關鍵性的詞匯。他將民主視為一種新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而從托克維爾“民主”概念的內(nèi)涵上講,具有從古典向現(xiàn)代過渡的特點。既有古典西方政治思想中“民主”作為統(tǒng)和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的特點,同時也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民主的主體是身份平等的、原子化的個體獨特視角。正如較托克維爾稍早一點的貢斯當(Benjamin Constant)所言:“古代人沒有任何關于個體權利的觀念。” [9] 托克維爾的“民主”概念與古典西方思想中的“民主”概念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此。就是對個體權利和自由的重視。政治的目的不是為了城邦的公共的“善”,而是在于個體與強權相對抗所獲得的自由與安全。而20世紀的人們之所以“重回托克維爾”,[10] 更大程度上在于托克維爾對于民主與專制之間關系的深刻認識以及如何在民主時代避免新型的專制,實現(xiàn)自由。
二、新的政治科學
托克維爾認為民主是一種新的歷史形態(tài),不可避免。他認為他們那一代人所負有的歷史使命是:“對民主加以引導;如有可能,重新喚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潔化民主的風尚;規(guī)制民主的行動;逐步以治世的科學取代民情的經(jīng)驗,以對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認識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適合時間和地點,并根據(jù)環(huán)境和人事修正政策。” [4]8 這就是托克維爾眼中新的政治科學。[4]8
民主與專制并存似乎是個悖謬。在現(xiàn)代政治語境下,與民主相對立的詞匯是“專制”。“專制、強權政治不可與政治自由、立憲政府和法治共存榮。” [11] 托克維爾所理解的專制并不與“民主”相對立,而是與“自由”相對立。專制是實現(xiàn)自由的障礙。在貴族制社會中,封建暴君的專制行為是自由最大的敵人,貴族階層自由精神成為自由對抗專制的最后屏障。但是在舊制度后期,王權和中央政權的加強進一步侵占了公民社會的空間,剝奪了貴族的自由。托克維爾認為,貴族制社會在歐洲已經(jīng)是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形態(tài),各階級各安其位,互不僭越。“當王權在貴族階級的支持下平安無事地統(tǒng)治歐洲各國時,人們在不幸之中還享到一些我們這一代人恐怕難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某些臣下?lián)碛械臋嗔Γ瑸榛视H國戚的暴政設置了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在國王方面,由于他覺得自己在民眾面前儼然如神,所以他在受到被視為神的尊敬之后,決不愿意濫用自己的權力。” [4]9 托克維爾認為貴族制社會中君主及其近親的專制受到既定力量的限制,與之相適應的法律、思想、民情與道德方面都能保障社會的穩(wěn)定。而在民主社會,要想適應民主的長處,避免它的弊端,就必須深入了解民主時代的專制。
在托克維爾那里,民主會帶來新型的、全面的專制。在“民主”時代,身份平等成為最主要的社會條件。個體主義和原子化的個人并不具備貴族本身的“自由”精神。個體自由受到兩個方面的限制:專制主義政府的壓制和社會公共輿論的壓力。專制在民主社會并沒有消失,以一種新的形態(tài)而存在,阻礙著自由的實現(xiàn)。民主社會中的個體與中央政府之中少卻了貴族的中介屏障,直面強大的政府,個體的力量不是更強,而是更弱。另一方面,就是“多數(shù)暴政”問題,公共輿論成為民主時代的道德強權。民主時代的專制主義是這樣形成的:“現(xiàn)代生活的不確定性、生存壓力和流動性的加強,越來越嚴重地限制和削弱人們的社會想象力,導致他們不僅社會上彼此隔閡,而且心理上孤獨。而追求被看做代表人的存在本身符號的財產(chǎn)和享樂的個人主義,則導致千人一面,萬馬齊喑,形成單調(diào)劃一的大眾社會和新形式的專制主義。” [12]4 克洛德·勒弗認為在現(xiàn)代公眾輿論制度下,個體對自我的思考走向了反面,失卻信仰和傳統(tǒng)的權威之后,對于內(nèi)心安全感的訴求只能歸附于與絕大多人意見一致,對自由思想的追求也蛻變?yōu)榫裆系囊蜓嘏f。[12]29-35
托克維爾認為缺乏政治參與的制度渠道,使得人們無力對抗民主時代新型的專制。現(xiàn)代社會使人成為原子化的個體,必然的后果是公共生活的缺乏。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民主社會價值的變化。身份平等“把人唯物化,拼命追求不顧正義的利益。脫離信仰的知識和不講道德的幸福”。[4]14 民主時代,王權的權威為冷冰冰的法律所取代,貴族階級的“榮譽”感不再具有感召力,窮人階級不再將宗教信仰作為安撫內(nèi)心的良藥。對物質(zhì)財富的追求成為民主社會中唯一可視的價值,生活方式多樣化由此消失。人們不再訴諸于參與公共生活獲得價值和存在感,僅僅追求私人領域中物質(zhì)財富的增加,而不再關心取得財富的途徑是否合乎公共道德。第二,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使得個體無法與強權相對立,從而形成人民對政治的冷漠。財產(chǎn)過小分割,貧富差距縮小,社會趨于同質(zhì)化。在個體與政府之間的自由的空間由于力量之懸殊而變得日趨狹小。古希臘人將參與政治生活視為公民最高的善,而民主社會中,政治參與與價值相分離,成為人民的負擔。托克維爾看到了公共生活對自由的積極作用,試圖通過多種方式喚起人們參與公共生活的激情,包括強調(diào)宗教的作用、贊揚美國人的社團精神,目的是在政府的強權和原子化的個體之間找到一個可以成為自由屏障的中介。對于這個問題,讓·克洛德·朗貝蒂(Jean-Claude Lamberti)的回答十分透徹。他認為托克維爾的自由民主包含三個基本因素:作為貴族遺產(chǎn)的個性獨立的個人私密感情,參與作為前人遺產(chǎn)的公共事務的自由,以及基督教寶訓所說的每一個人肩負的相等的道德責任。[12]79-90
但是托克維爾亦看到,自由精神不復存在是民主時代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要想真正為自由留存空間,必須從政治制度入手。在民主社會的專制主義下,如果沒有自由精神留存的制度設計,自由將會遭到比前民主社會更為徹底的泯滅。這一點是托克維爾給予現(xiàn)代人最可貴的警示,也是托克維爾研究在20世紀后半葉重新興起的重要原因。
三、舊制度下的典范
為什么要回到舊制度?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托克維爾思考了身份平等演變的過程,將目光集中于民主在社會諸領域的影響,且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思考后,開始關注民主在政治制度領域的演變與影響;二是擅長比較政治研究的托克維爾意識到每一個國家因為歷史、制度、民情等不同,而解決民主時代的策略對不同的國家而言有著不同的路徑,故將關注的目光放在本國舊制度的研究,旨在解決法國大革命后法國政治秩序混亂的狀況。
《舊制度與大革命》是一部反思法國大革命的書,主題是托克維爾生活時代所面臨的民主難題。正如他自己所言,“事實的敘述不再是本書的目的”,[6]1 “我只能考慮當代主題。實際上,公眾感興趣我也感興趣的只有我們時代的事”。[6]3 托克維爾的理論大廈包含了身份平等、民主、自由、專制等描述性的概念,同時還包含有關于制度框架建設的主張。我國學者倪玉珍認為《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托克維爾致力于研究“絕對王權”在推動民主革命中的作用。“絕對王權正是《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的頭號主角。” [13] 不斷強大絕對王權與人民一道擠壓了作為中介的貴族階級,從而推進身份平等的革命。托克維爾這兩部重要著作記錄了他思考的過程,兩部著作出版隔了20年。“無論是20年的滄桑經(jīng)歷,還是致力于著作而進行研究與思考的4年,都沒有使他的信念改變。感謝他,他的信念始終不渝。” [6]8 他的朋友夏爾·德·雷米扎這樣評價這部著作。托克維爾在寫作時感到最為困難的是如何把“歷史”與“歷史哲學”結合起來。對事實的把握相對比較容易,通過調(diào)查、閱讀、觀察可以得到。但是托克維爾想要解決的問題是通過歷史來解答當下的問題——民主時代的制度困境。許多學者認為這部書的缺憾是沒有給出讀者解決問題的答案。從《托克維爾回憶錄》可以了解到,托克維爾本人并沒有想到這是自己的最后一部著作,在他的寫作計劃中還將有進一步的發(fā)揮。但是如果仔細閱讀,仍將發(fā)現(xiàn)托克維爾的問題意識明確,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尤其是在篇尾一篇極為精彩的附錄——《論三級會議各省,尤其朗格多克》中,托克維爾給出了一個舊制度下的典范,并給出了在民主時代如何通過制度的設計保障個體自由的啟示。在法國60多年來經(jīng)過幾次革命之后,托克維爾認為“共和國是建立明智而公正的自由的最后機會”。[14] 托克維爾看到的是一個宏大的制度框架——共和主義憲政的制度框架。
前民主時代的封建體制中,王權、教會、貴族、自治市鎮(zhèn)共同形成了穩(wěn)定的政治制度,等級身份制度以及法律、文化、風俗、民情等相適應。教區(qū)、貴族領地和自治市鎮(zhèn)等享有高度的自治權。國王是貴族首領,王權受到其他貴族權力、教會以及地方議會的限制。在這種政治制度中“自由”得以保存。“自由”在托克維爾這里與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自由”概念有所不同。在現(xiàn)代西方自由主義語境中,“自由”更多指向個體與公權力之間的界限。托克維爾在闡釋舊制度時,視“自由”為一種貴族精神,是貴族階層與王權相制衡的一種態(tài)度和特權。托克維爾認為這是舊時代的貴族最可寶貴的遺產(chǎn)。
自中世紀后期起,西歐各國開始出現(xiàn)王權擴張的趨向。過去作為“貴族之首”的君主漸漸脫離貴族、教會、各級議會的限制,“絕對王權”興起。“絕對王權”帶來中央集權,首都成為王國的政治中心,聚集大量的政治資源。“絕對王權”在剝奪諸貴族權力的基礎上產(chǎn)生,卻在客觀上造成了“平等主義”的結果。貴族失去權力,不再享有保證“自由”精神的特權,作為整個失勢的階級,“自由”精神不再彰顯,人民愛平等甚于愛自由。
托克維爾分析了大革命前的法國。在舊制度末期,法國已經(jīng)確立起一套完整的中央集權的強大的政府行政體系。舊制度的中央集權制是這樣的:“由一個被置于王國中央的唯一實體管理全國政府;由一個大臣來領導幾乎全部國內(nèi)事務;在各省由一個官員來領導一切大小事務;沒有一個附屬行政機構,或者說,只有實現(xiàn)獲準方可活動的部門;一些特別法庭審理與政府有關案件并庇護所有政府官員”。而且,“大臣已經(jīng)萌發(fā)出一種愿望,要洞察所有事務,親自在巴黎處理一切。”“到18世紀末,在任何邊遠省份建立一個慈善工場,都要由總監(jiān)親自監(jiān)督其開支、制定規(guī)章、選定地址。” [6]97 由此,我們看到一幅大革命前法國舊制度的圖景:一方是強大的、集權的中央政府,權力集中、事無巨細,強大的政府權力滲透到原本屬于地方自治機構(貴族和地方議會)、社會機構(教會、自治組織)的權力領域;另一方是千人一面、原子化的個體組成的人民。雙方力量之懸殊,對政治權力可接近渠道之差異造成了全能型的政府和政治冷漠的人民。然而,托克維爾認為這并不是穩(wěn)定的政治體制,因為人們將政府視為上帝,凡事祈求政府的幫助,當遭遇不幸時,便把一切歸咎于政府。當遭遇危機時,社會的自我消解能力徹底喪失,而政府在這種極大的壓力下極易處于崩潰的邊緣。當法國政府陷入這種全能主義政府的漩渦不能自拔時,疾風暴雨式的大革命呼嘯而至。
但是,托克維爾研究舊制度同時也抱著尋求建設性經(jīng)驗的想法。他在調(diào)查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在這種與大革命后并無二致的舊制度下成功的例子,并試圖思考這些特例的成功秘訣所在。
為什么選擇朗格多克省三級會議?除了朗格多克在所有保留三級會議省中是治理得最好,也是最繁榮的省份;托克維爾還認為它最可以說明舊制度下省內(nèi)自由的情況。朗格多克省三級會議受到專制君權的控制的情況與其他保留三級會議的省份無異。三級會議的召開時間、參加人員,審議內(nèi)容,甚至召開會議的整個過程都受到嚴密的監(jiān)視。同時,省內(nèi)的行政權力由國王派出的總督統(tǒng)轄。
那么,朗格多克省與其他三級會議省份和地區(qū)的不同之處正是其治理成功的關鍵。托克維爾描述的朗格多克省實際上是比較典型的共和主義的治理方式。第一,三級議會的組成人員保留了古老的貴族精神—— “自由”。這些議員成為專制君王與居民之間的良好中介,受到雙方的尊重,且其富有公共精神。第二,通過各種方式從國王那里獲得部分治權。朗格多克省三級議會靈活運用自由精神,為自己在專制制度下生存贏得空間,實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自治。第三,實現(xiàn)了各階級參與的混合治理模式。托克維爾描述道,朗格多克省實際上是由資產(chǎn)者治理的,但是他們受到了貴族的控制和教士的幫助。三級議會實現(xiàn)了程度較大的身份平等。“在朗格多克,各階級實際上都加入了政府,在政府中,他們的地位完全平等,這是其他任何地方望塵莫及的。” [6]278 各個等級都有機會參加三級會議,而且會議的規(guī)則是依人頭,這就使得第三等級變得舉足輕重。自由使三個等級相互尊重,融洽相處。共和主義的美德在朗格多克省三級會議中發(fā)揮了其應有的作用,身份平等與自由可以實現(xiàn)良好的結合。
這就是舊制度下自由的典范。“由于有了朗格多克這種特殊政體,新的時代精神才得以平穩(wěn)地滲透到這古老的制度中,它什么也不破壞,就改變了一切。” [6]279托克維爾給予朗格多克省三級會議高度評價,認為這種模式正是“適合現(xiàn)代文明需要的”。這種共和主義的政治制度設計對于民主時代的法國保護充分的自由,使得人民政治參與渠道制度化。這是一種可以實現(xiàn)雙贏的制度設計。一方面,防止中央集權政府的全方位政治專制,避免政府強權力弱能力,① 行政效率低下的現(xiàn)象,有利于提升政府凝聚力,增強政治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人民政治參與渠道制度化,將有效防止人民暴民化。公共意見表達得到政治制度的承認,公共精神和公共責任感、愛國精神將會促進共同體的團結。閱讀中可以體會,托克維爾對政治制度的思考尚處在一個初級階段,如果作者有時間進一步著述的話,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貴族制度在歐洲漸漸崩塌,托克維爾認識到以身份平等為基礎的民主時代將不可避免地到來。而美國考察之所見加強了這一認識,托克維爾寫作《論美國的民主》,試圖在新大陸發(fā)現(xiàn)民主社會良性運作的原因。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和大量文獻的調(diào)查整理,托克維爾終于發(fā)現(xiàn)大革命后的法國中央集權實際上乃是舊制度的延續(xù)。法國與美國政治與社會的異質(zhì)性遠遠大于舊制度與新法國。那么從法國的歷史上找到自由的典范比從美國尋求靈感更加可行。
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很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結論——即共和主義的制度路徑。革命后的法國并非人們想當然的那樣發(fā)生了政治、社會諸方面的突變,身份平等、中央集權等被認為法國大革命成果的狀況在大革命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法國大革命只是由一系列的事件組成的大事件,實際上它并沒有改變法國。而專制和自由這一對范疇并不因為政治上的變動而獲得實質(zhì)性的變革。不管是前民主時代,還是民主時代,“自由”的彰顯需要對“專制”進行限制。托克維爾提出了兩個途徑:一是軟性的社會領域的構建,表現(xiàn)在宗教、② 結社等公共生活方面以及培養(yǎng)新的民情,托克維爾尤其推崇宗教的作用,他認為宗教的作用主要在于它對人的道德和精神的影響,而這種影響的結果則是使人們稱為關心公共利益的好公民;[15] 二是硬性的政治制度設計,旨在保護自由,防止專制,實現(xiàn)平等與自由的良好結合,喚起公共精神,使人們有充分渠道參與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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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任山慶;校對:黨 婷]